皓月當空,天幕黑藍,湖麵碧波越蕩越淺,吃進停靠湖心的畫舫艙底,水波靜止湖光粼粼。


    映得二層艙房四角的彩繪支柱一片水色瀲灩,蕭寒潛盤腿而坐,一手搭膝頭,一手去夠小媳婦兒的大氅,長指卷上一角布料,輕輕拽下厚重的包覆,語氣醇醇含著濃濃笑意,“媳婦兒,看傻了?”


    李英歌無暇答話,忽閃著眼睛,看著大氅翻飛墜地,蓋上腳下錦繡絨毯,卻蓋不住散落在四周的奇巧物件。


    眼前艙房別有洞天,鋪滿地麵的絨毯做塌,塌下有隔板,其內熱水湧動,溫熱浸透塌板絨毯,赤足踩在上頭又暖又軟,無案無椅,塌角一方炕桌,塌上堆放著她慣用的引枕靠墊。


    塌沿凹槽內,雜而不亂的擺著她三年來收到的小禮物,一小半是她來東北的路上收到的,一大半是他征戰在外送迴來的,一花一葉一塊小石子,或是各地城鎮的小玩意。


    本該被謝媽媽妥善收藏著,此刻卻像孩童散落的玩具,隨意擺放著,繞著塌沿圈進她眼中腳下,無聲展示著歲月有痕。


    全是他送她的。


    李英歌表示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默默蹭到蕭寒潛身邊坐下,汗顏道,“寡虞哥哥,你把它們擺出來做什麽?”


    她和他並肩而坐,全無並立時的身高優勢,嬌小上身對上他猿背蜂腰,依舊“矮”得隻到他肩頭,微仰的俏臉近在眼前,唇瓣不點而朱,是他方才不斷索吻,留下的水潤印記。


    蕭寒潛眸色忽深,薄唇輕覆,描摹著他一嚐再嚐的美味朱唇,貼著小媳婦兒的嘴角啄一下咬一口,不答她,隻引導她,“媳婦兒,看我身後藏著什麽?”


    一角桌屏露出他的肩頭,由四幅小像拚接而成,一幅一少女,形態各異容貌相類,是她一年一變的樣子。


    京城中秋夜,是他第一次陪她過團圓節,也是唯一一次共度團圓節。


    大戰間隙,他披衣對月,想著她又長大一點的模樣,畫下第二幅、第三幅、第四幅小像。


    和第一幅小像一起,拚成精巧的四扇桌屏。


    全是她的樣子。


    “媳婦兒,這桌屏,就放到小書房的炕上,讓你每天都能看到,好不好?”蕭寒潛偏頭,俊顏摩挲著小媳婦兒的側臉,和她耳鬢斯磨,吐出的話語像纏綿的情絲,繞上他和她的心頭,“錯過佳節,沒錯過你的生辰。媳婦兒,這份及笄生辰禮,你喜歡嗎?”


    “喜歡。”李英歌垂落小臉,靠上她家夫君的肩頭,戳著她家夫君濕潤的鬢角,吃吃的笑,“寡虞哥哥,生辰禮哪裏都好,就是有一點美中不足,叫外人看見像什麽話?”


    他惡習不改,筆下小媳婦兒的腦袋上,無一不頂著兩支毛茸茸的小狐狸耳朵。


    “所以放到你的小書房裏,外人看不見,隻有我和你可以看。”蕭寒潛壞壞的笑,長臂推疊起桌屏,隱在桌屏後的小小琉璃瓶撞入視野,反射著瑩瑩月芒,一支一支撚在指間,泛起一層又一層淡薄光霧,他嗓音轉低,像透過霧霾敲擊耳膜,似近還遠,“媳婦兒,謝謝你……


    謝謝你在祁東州領銜做的一切。慈善堂、針工坊,還有祁東商會為行首的大小商行,謝謝你讓奔赴前線的將兵後顧無憂,不必記掛身前事,也不必擔心……身後事。謝謝你讓他們後顧無憂,也謝謝你讓我後顧無憂。”


    他緩緩鬆開長指,任由琉璃瓶一個接一個脫落指間,告訴小媳婦兒哪支琉璃瓶屬於哪塊城池,“這些,都是大秦鐵騎踏過的沙土。一個地方裝一瓶,這份謝禮,你喜歡嗎?”


    李英歌嘴角噏合,垂眸看向掉入手裏懷中的琉璃瓶,一聲琉璃脆響,換來一下心口怦然。


    東北是她的故土,她所做不過是順勢而為,杯水車薪。


    守護壯大這片故土的,卻是他。


    這份謝禮,是他給她的最大的驚喜。


    李英歌收攏指尖,揚起燦若星辰的笑,“喜歡。”


    小媳婦兒笑得太好看。


    好看得令人脊柱酸軟,蕭寒潛身形坍塌,矮身傾近,綿密的吻落在小媳婦兒的眉眼唇瓣間,探手勾起角落炕桌上的酒壺,呡一口醇酒,哺進小媳婦兒口中,甕甕嗓音盡是糾纏著彼此的綿甜,“媳婦兒,你最愛的十裏紅,喜歡嗎?”


    大婚時,忠叔送去的是十二年的十裏紅。


    及笄時,忠叔送來的是十五年的十裏紅。


    年份足,酒勁厚。


    李英歌暈乎乎的想,她家夫君今晚好奇怪,似乎特別愛問“喜歡”二字,她隨著他的話音走,不厭其煩的再次答道,“喜歡。”


    “那我呢?你有多喜歡我?”蕭寒潛雙手撐在小媳婦兒身側,欺近她,壓製著她節節退向堆疊的引枕靠墊,沉聲問話,卻自己作答,“我好喜歡你。媳婦兒,我這麽喜歡你,送了你這麽多東西,你要拿什麽做迴禮?”


    他丟開酒壺踢開炕桌,帶得凹槽裏的小禮物們嗆啷啷輕響。


    他近鄉情怯,兜著圈子撩她,撩得循序漸進,又呆又萌。


    李英歌輕聲笑,退無可退也不想退,她學他欺近他,和他咬耳朵,“寡虞哥哥,我也好喜歡你。喜歡到……想把自己當做迴禮,送給你,好不好?”


    香軟鼻息擦過他的耳廓,耳語蠱惑,像燎原的火,點燃他的身和心。


    他啞聲答好,去解她的衣襟,中衣之下還是中衣,解得他俊顏變黑臉,氣急敗壞的撕扯她,剝開來看清包裹著雪嫩身軀的奇怪小衣小褲,黑臉再變,無奈倒向小媳婦兒,悶聲大笑,“媳婦兒,你怎麽這樣乖巧?是不是誰對你好,你都願意言聽計從?”


    謝媽媽到底心疼她,怕她受寒,中衣套了一層又一層。


    陳瑾瑜到底為她好,所以她忍著羞意,願意穿那些開過光的奇怪內裳。


    李英歌笑意融融,輕聲答是,攀上他衣襟滑落的肩,不願一味被動,“所以寡虞哥哥對我好,我也願意對你言聽計從。”


    她的話像特赦令,換來他指尖恣意,四處遊移。


    他早已褪下甲胄,卻仍是那個揮槍上陣的獷勇大帥。


    他不喜“玉麵殺將”的雅號,但確是麵冷手狠的殺將,隻是對上小媳婦兒,就成了溫文爾雅、耐性十足的儒將。


    他揮師而上,攀山越嶺,薄唇和掌心所過之處溫暖如春,轉瞬又如灼熱盛夏來襲,且戰且退,時而激進時而和緩,率領她墜入花開花又敗的四季,一時衝入九霄雲端一時墜入阿鼻地獄,煎熬得她鬢角覆薄汗,唿吸起起伏伏,眼前綻開紅的桃花白的梨花,耳邊似錯覺鳥鳴輕啼,潮漲潮落潺潺翻湧。


    他牽住她軟軟的小手,緩而柔的往下退去,停在他為她而意動的地方。


    他不莽撞,隻有無盡的溫柔。


    她卻潰不成軍。


    熟悉的某處今晚變得陌生,勢均力敵到此為止。


    她放棄主動,期期艾艾在他身下低喃相求,“寡虞哥哥,把燈,把燈滅了吧……”


    沒有燈光,還有月光。


    她才驚覺,水波輕蕩,將畫舫蕩進蒹葭深處,夜風拂過向水而生的蒹葭,垂下梢頭倒向湖麵,參雜其間的敗落荷葉黑綠點點,有水蛙彈跳而上,呱呱輕叫,引得湖中魚兒破水而出,無聲開合魚嘴。


    往常是她持竿垂釣,戲耍魚兒。


    如今她卻似溺水之人,叫水禽戲看。


    她生出難言的羞怯之意,臉頰飛起深而燙的紅雲,不敢看船外水間,她仰起脖頸,伸手胡亂抓上某人埋在她身上的腦袋,五分呢喃五分泣聲,“寡虞哥哥,紗簾,放下紗簾好不好?”


    高掛的紗簾輕柔落下,擋住四麵開闊的艙房,卻不知連接著哪處機關,艙頂嗝嗒輕響,驟然大開天窗,露出一層糊窗的薄薄絹布,遮擋不住月色,透進一片清朗月光一片浩渺星辰。


    她半闔著的眼猝然睜大,映出絹布上熟悉的筆跡熟悉的內容,渾沌的心尖登時一顫,惱羞成怒的摸索著擰上某人的耳垂,恨恨道,“寡虞哥哥,寡虞哥哥!你怎麽這麽壞!”


    三年書信來往,他逼著她給他寫酸文情詩。


    此時此刻,那些羞羞的筆墨盡數都拓印在絹布之上。


    一想到艙房內的大件小件,都是謝媽媽幾個布置的,她被他揉碎的身子就止不住的一陣臊一陣燥,紅豔豔像怒放的嬌花。


    偏聲線破敗而孱弱,入耳色厲內荏,毫無威懾,全似反複吟唱的嬌嗔,“你怎麽這麽壞!這麽壞!”


    “不壞,不壞。媳婦兒,別惱,嗯?”他安撫她,重新壓上她的頸窩,欺她最碰不得的弱點,沿著她脖頸脆弱的線條輕輕吻,輕輕哄,“你不知道,我在軍中收到你寫的這些字句,有多歡喜,有多中意。


    天窗,隻有天窗的絹布,不是謝媽媽他們弄的。是我,我讓暗衛最後布置的。就是死,他們也不敢記在心裏掛在嘴邊。媳婦兒,好媳婦兒,不惱了,不羞了,嗯?”


    他捧起她的臉,長指勾起彼此交纏的發,示意她看,看他尚且濕潤的長發結上她的青絲,分不開鬆不脫,綁得牢牢的,“媳婦兒,你看,我們結發為盟,永世不離不棄,好不好?”


    她的眼角似被他的話語燙傷,一跳又一顫,泛起粉粉柔柔的水光。


    他讓她咬他的發,停在驕兵已敗的城門外,暗啞聲線敲響終結戰鼓,“李英歌,做我的妻,成為我的妻,我的人,可好,可好?”


    她吟哦破碎,答不出話,隻張開手勾上他的脖頸,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和他對壘。


    他單手撫著她,單手繞向頸後,尋到她的小手交扣在一起,掌心貼著掌心,薄汗傳遞著彼此的悸動,他如山嶽臨峙,帶著她一起墜入深淵。


    城池大破,鈍痛噬心。


    她不做掙紮,更不要他委屈收兵,緊緊握著他的手順著他的脊背流淌而下,堅定而輕柔的往下一按。


    他士氣大振,繃著身子微微撐起來,月光透過天窗鋪灑滿塌,落在她為他盛開的俏臉上,漫天星光匯聚一處,乘著月光撞進她的眼中。


    她顫動眼睫,綴滿星辰的雙眼半闔半睜,對上他深邃鳳眸,情不自禁微微一瞠。


    他錯覺,她眼中仿若有星星墜落。


    星光閃爍,墜入他悸跳的心間。


    “天別亮,天別亮了吧……”他薄唇呢喃,吻上她瑩潤的眼,“媳婦兒,天別亮了。天要是不亮了,不亮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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