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陽帝日理萬機,江德海有問必得答。


    聞言忙彈出牆角,紮著手紮著腦袋,嗓子細答得也細,“就是頭先陪袁大人進宮麵聖,那位康大人未出世的孩子。康少奶奶是乾王妃的阿姐。”


    李姝的預產期正在十月。


    啟陽帝恍然,這下是真氣笑了,龍爪一揮,“你給朕起開!多大點出息!一口一個媳婦兒,護媳婦兒護得輕重都不顧了!朕閑的才跟你較真,白遭一迴閑氣!”


    江德海一聽老子變朕,就曉得不用裝死了,忙掖著袖子包手,一麵收拾砸碎的端硯,一麵飛過去個有話好好說的眼色。


    蕭寒潛無視,長指搭上禦案,隻語氣稍緩道,“自家媳婦兒自家疼。不過這一迴,您要是敢起偏袒老大媳婦的心,兒臣就敢起親手弄死老大媳婦的心。您盡管試一試兒臣敢不敢。”


    他一言不合就準備掀桌,長指攆著案角,直視龍顏道,“兒臣想要什麽,您已經問明白了。您想要什麽,兒臣也想問一問。當年國師就隱在此處的屏風後,兒臣和兒臣媳婦兒的婚事,和國師有何幹係?您為兒臣選定她,又是為了什麽?”


    啟陽帝聞言一樂,暗道臭小子倒是能忍,私下探訪無果,忍到這會兒乍然開口相問,攻心計使到親老子頭上來了,哼!


    遂龍臀一抬,安安穩穩坐迴高椅,閑閑道,“你猜?”


    這話好耳熟。


    貌似他逗弄小媳婦兒的時候也常這麽說。


    遺傳的力量好可怕。


    不過,他這麽逗小媳婦兒的時候,肯定不像父皇這麽討厭!


    蕭寒潛突然心疼小媳婦兒,套話失敗,準備怒而掀桌。


    瞥向啟陽帝的眼神,隱含不恥與之為伍的嫌棄之意。


    啟陽帝暗罵臭小子什麽破眼神,一麵不明所以,一麵青筋直跳,龍爪按上蕭寒潛的手背,按得漫不經心,卻和蕭寒潛勢均力敵,禦案沒被掀翻。


    一雙龍目不看蕭寒潛,隻落在禦案上團成一簇的玉簪花上。


    花香怡人。


    城陽留下這一簇花的意思,他明白。


    他選定的人,就如這冰清玉潔的玉簪花一般,確是容不得一丁點玷汙。


    他撚起一朵,指節收攏一瞬,碾碎的花汁汙了指縫,抬眼看向蕭寒潛,“你說的,朕應了。老大媳婦兒這一遭,確實錯的狠了。你想要的公道,朕給你。”


    當老子的正經了,當兒子的就開始不正經了。


    蕭寒潛一挑眉一抽手,哼道,“您金口玉言,可別叫兒臣失望。否則兒臣領兵打仗之前,先把您這禦乾宮、連帶著武王府一並掀翻了。兒臣手裏有人。”


    你手裏有人,你上頭還有個天皇老子呢!


    啟陽帝怒極反笑,“滾!”


    禦書房清靜了,半晌又聽啟陽帝煩躁的問,“臭小子滾去哪兒了?”


    江德海忙嘿嘿嘿,“萬壽宮。”


    “這是攪得老六的喜事一團亂,自家的喜事也丟開不理了?”啟陽帝也嘿了一聲,搖頭失笑片刻,龍顏又一黑,“老大和老六呢?”


    武王被抬進了太醫院,琴姑姑代皇後出麵訓誡,賢王吃了一頓排頭,被打發去了明妃處。


    啟陽帝微眯眼,“去嫻吟宮。”


    江德海忙著擺駕。


    元姑姑則迎進了蕭寒潛,人還沒帶到太後跟前,就忙忙招唿早早備下的太醫上前,“殿下怎麽就讓自個兒傷成了這樣?快讓太醫好好看看!”


    “姑姑別忙。”蕭寒潛揮退太醫,挨著太後大馬金刀一坐,嘴角再一翹,壞笑道,“這傷是揍老大落下的,不打緊。您可別讓人給我治傷,我得留著給我媳婦兒看。我媳婦兒心疼我,我這口惡氣才算出順了。”


    一麵說,一麵嘶嘶倒吸涼氣。


    太後哪裏看不明白愛孫是故意作態,偏繃不住笑,虛點著蕭寒潛的眉心,又是心疼又是好氣,“你別跟我麵前作!打完了人氣完了人,又湊到我這兒來想算計什麽?別說你是來表孝心的,可是想賴在我這兒不走了?”


    “皇祖母英明。”蕭寒潛不倒吸涼氣了,繼續壞笑道,“好久沒睡您這兒的南偏殿了,心裏念得緊,您就收留我一宿。等天一亮宮門一開,不用您趕,我自己走。”


    太後聞言一歎,“你今晚不進馮十一的屋,難道晚晚都不進馮十一的屋?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好好的姑娘家,你既把人納進了門,何苦這樣對待她,也委屈了自己?”


    他不是躲,他也不委屈。


    蕭寒潛無謂一笑,笑意微冷,語氣更柔,“誰做主納進門的,誰負責去。馮有軍這個中樞院左參將,是要跟著我去東北的。他的女兒留在京裏,比帶去東北更合適。母後想如何,也抵不過您一句話。


    您要真心疼我,不想我受委屈,就開口留下馮欣采,隻說讓她代我媳婦兒在您和母後膝下盡孝。別說是母後,就是父皇聽了,也不敢來您跟前亂吱聲。”


    說罷也不管太後答不答應,以手抵唇一疊聲喊困。


    元姑姑掖好被角,輕手輕腳退出南偏殿,折身迴轉道,“殿下還跟小時候似的,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也就是跟您麵前,老大不小的人了還這樣撒嬌。”


    “他不是撒嬌,他是耍無賴。”太後眼底滿是笑,口不對心道,“從小到大,強起來就跟拉不迴的牛犢子似的,偏遇上小四媳婦兒嬌嬌嫩嫩的,就成了那繞指柔!哪裏還管我答應不答應,這是算準了我會縱著他呢!”


    元姑姑掩袖笑,“城陽大長公主、和王妃頭先來說的那一席話,可見乾王妃也不是沒有心計手段的。如此才正正配我們乾王殿下。也難怪百煉鋼能成繞指柔!小夫妻倆和和美美的,您隻管一頭幫襯著,一頭等著抱親親曾孫吧!”


    太後嗬嗬笑。


    袁士蒼卻是一陣咳咳猛嗆,嚓啦咣啷磕下才抿了半口的茶盞,驚得魂走脊梁骨,強壓著嗓子道,“你說什麽?你說你對著乾王妃說了什麽?!你中的是催人情動的異香!不是令人腦殘的毒藥!你莫不是魔怔了!怎麽就失心瘋說出那樣一番話來!”


    魔怔了嗎?


    也許彼時彼刻,他是真的魔怔了。


    是他低估了小丫頭的心計,也錯算了小丫頭的手段。


    生米沒能煮成熟飯,說出口的話卻覆水難收。


    她看著他不得不入局,隻是看著。


    手裏捏著他的把柄,就捏住了他的七寸,也捏住了淇河袁家的命門。


    這一次,是有心算無心。


    下一次呢?


    她不算完勝,他也不算完敗。


    腳下並非死路一條。


    袁驍泱溫潤一笑,眼底暗湧的情緒叫人看不分明,“事到如今,父親不必再計較我一時神誌不清,辦出的糊塗事。我是受害者,不是加害者。如今也不過是從太子殿下一係,挪到了乾王殿下名下罷了。


    當務之急,還請父親先走一步,帶母親遷迴淇河族裏,也好和族裏叔伯打聲招唿,東北這仗一打響,已然容不得袁氏一族坐觀斂財。軍餉糧草,袁氏一族少不得為乾王殿下出一分薄力。


    這勁兒該怎麽使,該往哪裏使,還要父親和族裏先商量出個章程,等著乾王殿下或是……乾王妃開口,就沒意思了。我的話,父親可明白?”


    他輕聲慢語,溫潤意態一如往常,透著安撫人心的篤定力量。


    袁士蒼汗濕的衣襟一陣涼一陣熱,緩緩倒向椅背,頹然道,“明白又如何?你在太子殿下那兒,是受重用的堂官,到了乾王殿下那兒,不單你,我袁氏一族也隻能淪為一條不得不出錢出力,還要叫得響叫得歡的狗!”


    話脫口而出,到底心裏有氣有怨。


    袁驍泱笑容不變,“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皇權之下,是人是狗,端看將來造化。


    袁士蒼哂笑,看著氣定神閑的兒子竟不知該喜該憂,隻無力一擺手,“我知道了。這事兒你知我知,不必告訴你母親和你媳婦兒。等這場風波過去,我就帶你母親先走。”


    袁驍泱起身揖禮,無聲退出外院書房。


    李妙一見人迴轉,忙丟下胡亂拿在手裏的針線,端起溫著的藥碗送到袁驍泱嘴邊,含淚關切道,“夫君進宮這一趟可順利?皇上可願為夫君做主?公爹沒有遷怒夫君吧?夫君快趁熱把藥喝了,我照著裘老院正開的方子,一樣不錯的親自熬的。”


    袁驍泱仰頭一飲而盡,溫聲一一答了李妙的問話,卻無意再深說今日之事,隻執起李妙的手,摩挲著上頭幾不可見的針眼痕跡,垂眸微笑,“在為我做針線?畫的什麽花樣子?”


    夫君柔情似水,李妙粉麵帶羞,指腹酥麻,聲音嬌軟,“婆母給的花樣子,說是夫君慣愛的幾副,我就想著給夫君做幾件小衣穿。”


    是了,於吃穿用度上,母親的喜好,他一向不介意引為自己的喜好。


    這是他的孝心。


    前妻尚在時,是如此。


    如今麽……


    “換些新鮮樣子罷。再好的花樣子,看得太久,就膩了。”袁驍泱抬眼,似看著李妙,又似透過李妙看著虛無一點,話語極輕,“你可會繡纏枝紋?”


    李妙聞言微愣,黃氏告訴她夫君不喜繁複紋路,她聽進耳裏記在心裏,莫非黃氏那惡婆婆是故意誤導她?


    心下不由暗罵老虔婆,麵上矜持一笑,強忍著得意道,“任是夫君喜歡怎樣複雜的纏枝紋,我都能為夫君繡出來。”


    她巧笑顏兮,乖順聽話。


    可是啊,真無趣啊!


    袁驍泱嘴角牽起淡淡的笑,轉到舌尖的話仿佛不受自控,話鋒一轉,鬼使神差道,“我記得你還沒有取過小字?我為你取個小字可好?阿久,阿久。我以後就叫你阿久,如何?”


    李妙嬌嗔道,“不如何!夫君就是這樣叫李大人的,再這樣叫我,我倒是應了好還是不應好?”


    她以為他叫的是阿九。


    小丫頭是不是也以為,當時他叫的是阿九?


    小丫頭打他打得好狠啊。


    小丫頭到底知道些什麽,又知道多少呢?


    袁驍泱眼底猝然湧起黑亮的光芒,抓著李妙的手按上心口,嗬嗬笑道,“你說的對,你叫阿久,不合適。”


    也不配。


    糟糕了。


    他的心跳的好快。


    一想到小丫頭,就叫他覺得好有趣。


    一念成魔,原來是這樣的。


    怦,怦,怦。


    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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