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就是有故事的人。


    不過既然和李英歌無關,她也不必再費心打探。


    李娟興趣頓失。


    小廝還想再怒而吐槽兩句,接收到自家先生不讚同的警告眼神,隻得偃旗息鼓,揚起笑臉做了個請的手勢,“李堂小姐,您也別等門房來請了,我領您進二門。這樣熱的天,再等下去中了暑氣可不好受!”


    他熱情客氣,李娟禮尚往來,這邊正說得熱鬧,那邊王嬤嬤卻是麵色微凝。


    她出鬆院時耳聞李英歌娘家來人,又見李娟和容懷有說有笑,若有似無掃過去的眼風就帶了七分審視二分端嚴,一分隱而不露的輕視。


    驚叫完旁聽得一愣一愣的夏雨和冬雪,徒然被這如有實質的目光一掃,頓時打了個冷顫,再次受到了驚嚇,縮手縮腳的想挪到自家小姐身後,畏縮間險些撞上錯身而來的王環兒,慌忙想避開,偏肩撞肩腳絆腳不知踩著了什麽,隻聽叱啦一聲,再聽哎呀一聲,最後噗通一聲重物砸地的悶響。


    夏雨和冬雪低頭一看,腳下踩著一截撕裂的緯帽紗簾。


    王環兒麵朝地背朝天,五體投地飛撲在容懷腳前,一聲哎呀嬌唿後,趴著不動了。


    角門外的嘈雜消失了,熱風靜止了,人聲停歇了,隻有知了知了叫。


    容懷看著挺屍身前的王環兒:“……”


    他表示,這下是真尷尬了。


    李娟則表示王環兒果然有病,緯帽整得曳地長,可怪不著她的丫鬟失腳給踩了。


    她衝臉色煞白的夏雨和冬雪暗使眼色,看一眼多少年不曾失態驚愣的王嬤嬤,再看一眼摔成狗啃泥、恨不得鑽入地縫的王環兒,忍著肉疼又摸出那塊銀錁子,再次塞進容懷手中,“小小歉意,給這位……姑娘,拿去看病看傷吧。”


    以她的勢利眼,被打發出王府的下人本不值得她大出血,不過眼前二人儀態和穿著不見落魄,此時留一線,日後終歸揪不著她的錯。


    “多謝李堂小姐的’賞’。”小廝落井下石,一個“賞”字咬得極重,刺了裝死的王環兒一句,憋笑險些憋出內傷,對著一而再誤打王環兒臉的李娟,腰板隻差沒折成直角,恭聲道,“您請隨我來。”


    夏雨和冬雪鬆了口氣,忙緊緊跟上自家小姐。


    李娟見小廝變臉如翻書,對她莫名殷勤,少不得沒話找話,“那位姑娘雖然有病,一管好嗓子倒似鶯鳥初啼。”


    小廝以馬屁迴報,“賣唱的伎女才講究什麽好嗓子壞嗓子。哪兒能跟您比,一看就有王妃娘家人的大家風範。”


    李娟嬌憨笑。


    容懷卻是哂笑,撚著銀錁子掖進袖袋,本著非禮勿視,錯開目光彎身去扶王環兒。


    迴過神的王嬤嬤麵色已恢複如常,先一步扶起王環兒護在身後,神態淡然,語氣卻複雜,有愧疚有歎惜也有果毅,“不敢勞煩先生。這些年來,多謝先生為老身的舊疾操心。也多謝先生君子大義,為老身娘兒倆操持出行瑣事。”


    容懷靜靜看一眼王嬤嬤,好脾氣的笑了笑。


    他拱手轉身,喊來車隊的護院頭領,遞過一封紙包,“裏頭是路引和王爺的名帖。除了盤纏外,還有一份祁東州郊外的地契,你聽好了……”


    低語被知了聲蓋過。


    馬車內靜謐陰涼,王環兒卻覺得渾身燥熱,如被針紮似的羞憤欲絕,顫聲喊“幹娘”,不等王嬤嬤歎息著開口,就聽車外心腹婆子意外道,“丁公公?”


    走到半道,不小心目睹了王環兒狗吃屎全過程的小福丁兒,此刻黑臉變紅臉,改了原本的盤算,隨手將粗布包袱丟給心腹婆子,丟下一句“物歸原主”,就轉身走了。


    心腹婆子忙將粗布包袱送進馬車。


    小福丁兒原本有話要說,見王環兒已然吃癟便省了口舌,卻叫王環兒自顧誤會,她打開包袱,見正是那晚她偶遇蕭寒潛送出的汗巾,用過的痕跡讓她心中一喜,看清繡著青竹的汗巾盡數被剪壞,麵色又是一白,“幹娘,王爺,王爺這是什麽意思?”


    王嬤嬤卻是笑容慈愛語氣柔和,“若是不在乎一個人,又怎麽會氣成這樣?王爺以前隻顧著容先生,如今正眼看到了你這個人。可見是上了心,才會特意讓小福丁兒’物歸原主’。傻孩子,這是好苗頭。”


    說著一頓,看向摔得發亂釵歪的王環兒,嗤笑道,“至於那些個姓李的,不過是些小家子氣的粗鄙人,你有什麽好惱的?”


    王環兒哪裏還顧得上方才當眾出醜的事,滿心乍驚乍喜,俏臉一片嬌羞。


    小福丁兒哪裏想得到這母女倆腦補技能一流,正無事一身輕的哼著小曲兒搓著步子,抬眼見容懷等在路口,忙哎喲一聲,“容先生誒,您怎麽杵這日頭下!有事兒您說話,我送上門任您差遣保準沒二話!”


    容懷不理他插科打諢,微笑道,“王爺有命,讓我轉交幾樣東西給丁公公保管。”


    小福丁兒娃娃臉一皺。


    他想到小福全兒交給汪曲,汪曲過過眼後,也奉了王爺的命,將一箱上了鎖的賬冊交給了他保管。


    他隨手指向揚塵的角門,彈舌道,“可是和那二位有關?”


    容懷神色莫辨的點頭。


    小福丁兒嘴一咧,無聲呸了一聲。


    謝媽媽也無聲呸了一聲,又好笑又好氣道,“王嬤嬤這是當自己是這府裏最聰明的那一個,卻不知自己才是那獨一個被蒙在鼓裏的傻子!瞧她那副假矜持真得瑟的樣兒,竟一點沒察覺此去東北將麵對什麽!我剛才一旁瞅著,笑不得氣不得,竟突然有點同情她了。”


    看傻子似的的同情。


    李英歌不置可否。


    穿堂風過,送進喧闐人聲,謝媽媽豎著耳朵聽,嘿然道,“該滾的滾了。這不該來的,倒前後腳來了!”


    常福和常緣半道迎上李娟,徑直將主仆三人領進了宴息室。


    李娟見人就笑,拎著裙子團團福禮畢,嘻嘻道,“英歌妹妹,你這裏可真清靜涼快。”


    “下人無狀,讓娟堂姐久等了。”李英歌隨她不走國禮走家禮,笑著指了指炕桌另一頭,直言道,“娟堂姐找我有什麽事?坐下說。”


    瞧這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才當了幾天的乾王妃,這架子倒是端得像那麽迴事兒。


    李娟撇嘴,斜坐著上炕,半靠上炕桌,不掩討好的笑道,“瞧英歌妹妹這話說的,沒事就不能來找你了?我聽說,我阿姐過了新婚頭三日,成天都要到婆婆跟前立規矩。一樣是新媳婦,依我看,你成日待在這金銀窩裏倒是閑情雅致……”


    說著撐著炕桌探頭,看向沁出一層水珠的杯盞,皺著鼻子嗅了嗅,奇道,“英歌妹妹喝的是什麽酒?可是四伯母特意為你尋來的陳年’十裏紅’?這是在水井裏湃過的吧?英歌妹妹可真會享受!”


    她這番言行,要是放在為李妙跪求清玉露之前,則聽者刺耳見者不虞。


    放到如今來看,真性情全開之餘,頗有些讓人不知該防還是該嫌的無語。


    李英歌對李娟無甚惡感,隻笑了笑,“我自己調的果子酒。娟堂姐想嚐十裏紅,我讓謝媽媽現開一壇。”


    “不用。”李娟聞言眼中黯然一閃而逝,麵上嬌憨笑容不變,“你喝的什麽分一點給我嚐一嚐就行了。我還沒喝過酒呢。”


    她隻比李英歌大一歲。


    八歲上隨李妙寄居京城,有先生教沒父母管,原以為姐妹倆相依為命、蛇鼠一窩,自李妙作妖另攀袁家親事後再細看,似乎也不盡然。


    謝媽媽瞥一眼李娟,上前滿杯,狀似不經意的插話道,“娟堂小姐聽說的事兒倒是不少。”


    “也不算是我親耳聽說的。”李娟抿了口微涼的果酒,嗆得杏眼圓瞪眼角微紅,順著話茬似隨口答道,“父親和母親正客居在袁家呢,打發人迴來取穿用的時候,夏雨冬雪聽了兩耳朵袁家的事,我才知道阿姐這上有公婆的新媳婦,是怎麽做的。”


    謝媽媽的話正中她下懷。


    她拋出了話引子,有人接,才好往下說。


    謝媽媽瞥了眼李英歌,換了一杯清茶給李娟潤口,“這話是怎麽說的?三老爺、三太太不在老太太跟前盡孝,倒搬進了親家屋簷下住?”


    謝氏好吃好喝的“放養”進京的族人,給租賃的院子可不寒磣,三老爺、三太太可以不住,但沒有棄娘家地兒,搬進親家常住的道理。


    這可不是給李妙撐腰,簡直是丟李妙的臉,拖李妙的後腿。


    謝媽媽真心好奇,三老爺和三太太這是抽的什麽風。


    李娟尷尬一笑,捧著清茶沒作聲。


    夏雨鼓起勇氣道,“是老太太的意思。說是朝廷的徭役賦稅嚇人的很,族裏才分支分房沒到半年,各家各戶的名下生意還沒理順,就被官家攤下的各項政收壓得險些緩不過氣。妙姑奶奶三日迴門時,老太太就求了袁姑爺,想把族裏嫡支的鋪子和田產,掛到袁姑爺名下。”


    進京的族人,可不止嫡支一脈。


    冬雪囁喏著接話道,“袁姑爺倒是很幹脆的就應下了老太太的請求。族裏其他人知道了,往老太太屋裏一坐半宿,險些吵翻了天。到底不敢忤逆尊長,轉頭就湧上了袁家。三老爺和三太太就幹脆搬進了袁家。


    說是妙姑奶奶四年多不在膝下,迴澧縣李氏前想和妙姑奶奶多親香親香。再者袁姑爺當差繁忙,正好和袁家老爺方便走動,好商量家產掛名的細節,順帶擋下那些叫嚷不服的族人。居中轉寰著,擬出個折中的條條框框,兩頭得好兩頭清靜。”


    老太太和三老爺、三太太好不好清靜不清靜,可和袁家綁不到一塊兒。


    這是想趁火打劫,把袁家徹底拖下水,好再從族人孝敬的掛名傭金裏刮一層油水下來。


    分房分產後,她們才真正看清楚三老爺、三太太的嘴臉。


    夏雨和冬雪磕磕巴巴的說完,忍不住偷偷瞟了李娟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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