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高懸,斑駁陽光照得人影又淡又長。


    謝媽媽掖著手往外走,神色淡腳步穩,小丫鬟咋唿的語氣也跟著穩下來,“來的是王嬤嬤身邊得用的婆子。說是一早朝起來臉色就不好看,強撐著理完竹院的瑣事,剛站起身就一頭栽了下去。這一下來得突然,跟著服侍的唬了一跳,等反應過來又抬又掐的,好險沒磕傷哪裏……”


    沒有外傷,人卻沒醒過來。


    照著老把式灌湯藥按腰腿,深知王嬤嬤身有舊疾又伺候慣了的竹院上下,這才真正慌了起來,忙來鬆院求蕭寒潛的名帖,要去宮裏請太醫。


    謝媽媽撚著手中名帖,隨手散了把銅子兒打賞報信的小丫鬟,抬腳進穿堂,就見王嬤嬤的心腹婆子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原地團團打轉兒。


    一瞥見謝媽媽,忙胡亂福禮,紅著眼急聲道,“天公不做美,前幾天狂風暴雨的,一入夜嬤嬤的腰腿就一陣陣的疼,覺都睡不安穩。偏放不下環兒姑娘的喜事,大到席麵怎麽擺小到一塊帕子都要親自過問,嬤嬤的年紀身子,哪兒受得住這樣折騰!


    我們這些底下服侍的看著心裏急,拗又拗不過嬤嬤的脾氣。她老人家強硬了半輩子,哪裏想到這一栽下去就睜不開眼了!環兒姑娘哪裏還顧得上備嫁避嫌,正寸步不離的守在嬤嬤跟前。


    環兒姑娘擔心得不得了,眼淚嘩嘩的掉,哭得都沒了人形,不敢到媽媽跟前來現眼,隻得讓奴婢跑這一趟,還請媽媽多擔待著些。”


    她小人之心,想著竹院這陣子沒少往鬆院要對牌請大夫,次數多了連她都暗自嘀咕,不曉得王嬤嬤是真病還是假病,來時隻擔心鬆院會借機發作,這鬆院上下可是誰的麵子都敢不給的。


    即解釋了病由,又解釋了為何是她一個二等婆子來,不留一絲話柄。


    原先的嘀咕,也成了真切的焦躁。


    她是王嬤嬤一手拉拔起來的,王嬤嬤對她有恩,她是真心敬重王嬤嬤。


    一想到王嬤嬤昏迷的模樣,她就又愧又痛,暗罵自己多心瞎想,王嬤嬤根本無意和鬆院對上,這是真病倒了!


    心腹婆子險些嚎哭出聲。


    謝媽媽見她情真意切,淡然神色不由一凝,爽快的將名帖塞進婆子手中,揮袖道,“你趕緊去請太醫,我這就去竹院看看,有環兒姑娘在,王嬤嬤那裏且亂不了,你安心去!”


    心腹婆子誒了一聲,也不管謝媽媽是真好心,還是代表鬆院擺姿態,忙忙就抓起裙擺飛跑出二門。


    太醫一下轎,幾乎是被心腹婆子拖進竹院的。


    早年王嬤嬤誤食五皇子下了藥的點心,為蕭寒潛擋下一劫而落下病根,就是這位太醫主治的。


    他來得快,走得也快。


    謝媽媽迴轉鬆院,欠身坐上宴息室大炕,麵色有些古怪,說不上唏噓算不上感歎,“太醫紮了針才醒了過來。說是早年損了內腑,這陣子太過操勞,天熱胃口不好,飲食上不足,作息又失了規律,發作得才這樣急這樣猛。人醒過來就沒有大事,重在調養。”


    太醫的方子,鬆院是要收攏存底的。


    李英歌看過藥方,見不過是些健脾益氣、滋補養生的藥材,不由挑眉,“根由是舊疾,引子卻是心病?”


    “正是這話。”謝媽媽抖眉毛皺鼻子,表示略無語,“聽太醫和竹院上下話裏話外的意思,王嬤嬤操勞王環兒的喜事是一,舍不得王環兒出門是二。夜裏腰腿疼睡不著,就把王環兒小時候穿的衣裳一件件翻了出來,摸著看著就抱著掉起淚來。這是心裏鬱結,新病引發了舊疾,才一下子倒了。”


    說著,腦中就浮現王環兒粉腮帶淚,嬌嬌弱弱的模樣來。


    原本因著趕製出嫁要用的大小針線,又要照顧夜裏睡不安穩的王嬤嬤,臉色就一天比一天蒼白,今兒再有這麽一遭,王環兒那巴掌大的俏臉,越發贏弱,白得賽過臥病在床的王嬤嬤。


    謝媽媽彈著舌頭撇嘴,“我自認算見過世麵的,就沒見過哪家嫁女、待嫁的忙著喜著憂著,臨到頭鬱結了、病倒了。這一個兩個的,到底是辦喜事兒,還是辦喪事兒……”


    說著覺得這話損陰德,忙將轉到嘴邊的無聲一唾咽迴肚子裏。


    李英歌搖頭失笑,將藥方推迴謝媽媽手邊,“百樣米百樣人。王嬤嬤病了是事實,竹院要用什麽藥材想添什麽食材,你照著撥過去就是。寡虞哥哥那裏可知道了?”


    那晚之後,蕭寒潛沒能再和小媳婦兒一起睡,轉天就又被召進宮,連著被啟陽帝留宿宮中,正忙著不日將舉行的西郊大營閱兵,宮中禁軍打先鋒熱身,宮中校場操練得熱火朝天,威喝聲幾乎能穿透高而厚的宮牆。


    太醫能來的這麽快,多得小福全兒接了名帖,報知蕭寒潛後,才省了諸多程序火速送太醫出了宮。


    謝媽媽點著頭道,“太醫迴去複命,王嬤嬤是怎麽迴事兒,少不得還要向王爺細細稟報。曉得有驚無險,隻是舊疾複發,想來王爺也能放心。”


    李英歌就丟開了手,轉而說起另一件事,“你記得數二百兩現銀,拿匣子仔細裝了,到時候帶去青羽觀,以我的名義,單添到族姐的香油錢裏。”


    她有意讓謝媽媽代她出麵,和謝氏、李鬆一起去青羽觀,為內二房做法事,法事花費不用她越俎代庖,隻備長明燈的香油錢。


    謝媽媽正色應下。


    臨到出發當日,卻被竹院一聲通稟阻了腳步,謝媽媽出了院門又折返宴息室,親自報道,“太醫千叮嚀萬囑咐要王嬤嬤寬心,她倒好,這麽些天了寬來寬去,倒越寬病越重了!竹院來人,想討根百年老參。”


    百年老參多少難得,市麵上少見,放到尋常人家裏,可以和傳家寶媲美。


    鬆院有竹院沒有,但要用上百年老參,可見病勢兇險。


    難道等不及她動手,老天就要收了王嬤嬤?


    李英歌心下扼腕,麵上哂笑,“用在藥材裏,還是膳食裏?”


    謝媽媽一挑眉,“說是用在藥膳裏。”


    那就死不了。


    李英歌不扼腕了,擺手道,“挑根好的送去。”


    王嬤嬤若真是個堅韌強硬的脾性,這場來得急好得慢的病,倒是病得有些意思。


    她袖手站幹岸,且等著看後續。


    謝媽媽轉身交待下去,然後飄走了。


    竹院討要的百年老參上午送過去,下午常青就飄了進來,報道,“王妃,張大人奉了王爺的命進府看望王嬤嬤。抬了許多東西,汪公公陪著來的。”


    蕭寒潛不得空,小福全兒代他留意府裏各處動靜,一得了竹院要老參的消息就報給了蕭寒潛。


    蕭寒潛不放心王嬤嬤,派了張楓出宮。


    李英歌看向多日未見的汪曲和張楓,挑著眉似笑非笑。


    汪曲溫和如常,張楓卻是扛不住精神壓力,抱拳長揖到底,快人快語道,“小王妃,李大人的事您別再生王爺的氣了。王爺不開心,屬下就不好過。以後屬下定盡忠盡職——盡忠於聽王爺的命,盡職於有事多勸諫王爺。”


    話說得爽利,抬眼笑得直白,“以前您沒嫁進來,如今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王爺是主子,您也是主子,李大人也算不得外人。您再有什麽事兒想問想知道的,隻要是能說的、錯不了分寸的,屬下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英歌:“……”


    張楓的反應好簡單好粗暴,為什麽她有種勝之不武的挫敗感?


    不過結果大善,甚合她心,李英歌假笑變真笑,嘴角勾得別有深意,“以前多得你關照族兄,以後……也要麻煩你多關照族兄。”


    張楓抬手撓頭,不會說漂亮話就幹脆不亂接話,指著院中堆著的大箱子小匣子,說起來意,“王爺曉得鬆院送了根百年老參出去,轉頭就讓小福全兒去了內務府,好給您補上,又見著內務府采辦局有好些新進的好藥材,各樣都給您添了點兒。


    再有這幾個大箱籠,是萬壽宮給王爺的,王爺讓屬下一並帶迴來給您,讓您看著或歸入庫中,或自己喜歡就拿出來用。剩下這幾個小匣子,則是王爺給王嬤嬤的藥材。”


    蕭寒潛身在宮中心在府裏,啟陽帝賞了禦菜,要分一半給小媳婦兒,太後賞了穿的用的,轉手就送給小媳婦兒,有一迴,甚至還讓人送了封信給小媳婦兒。


    同在京城,又不是永不相見,用得著巴巴的寫信送來?


    不是有病,就是有情。


    府裏上下一致認為是後者,關於王爺王妃吵架分房的八卦頓時被澆熄了。


    隻有李英歌知道,蕭寒潛送來的那封信根本不是信,而是他親手畫的幾副花樣子,做肚兜的花樣子。


    想到被蕭寒潛留作紀念,她怎麽找都沒找到的那件嫩黃肚兜,李英歌就止不住的心肝兒顫啊顫。


    他不是忙得即便留宿宮中,都睡不了一個囫圇覺嗎!


    怎麽有空操心她的肚兜花樣!


    李英歌給蕭寒潛獨特的勞逸結合法兒跪了。


    張楓卻堅定的認為,這是他家王爺在變著法子討好小王妃,哄小王妃消氣。


    他態度恭謹的彎腰,抱起其中一個箱籠,遞到李英歌身前,照著蕭寒潛的吩咐道,“傳王爺的話,這一箱是王爺特意為了您,讓人翻找收攏起來的。說是這幾天王爺不得空迴府,您夜裏怕是睡得不好,王爺說,他知道您缺什麽,這就讓屬下給您送來了。”


    張楓說得順溜,其實不懂蕭寒潛這話是什麽意思。


    李英歌卻是心頭一動,莫名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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