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迴去。”不待虞璟迴話,他又轉向顧峰,“姑父,今天麻煩你了。我先送她迴去。”

    蘇君儼邁開長腿,三兩步就走到虞璟麵前,伸手就要抱她。虞璟嘴上虛情客套著,“我已經好多了,可以自己扶著牆走,哪裏還敢再麻煩您。您日理萬機,時間寶貴,您先請。”話雖客氣,她的動作卻完全不是這麽迴事,整個人都在往後仰,仿佛蘇君儼是什麽髒東西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不知道怎麽迴事,蘇君儼看見她這種姿勢,隱隱覺得有些不痛快。他冷冷地將視線在她蒼白的麵容上停留了片刻,又掉轉視線,波瀾不驚地盯住醫院雪白的牆麵,吐出兩個字,“隨你”,便徑直離開了。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虞璟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再也不想和蘇禽獸有任何交集了。

    右手扶著樓梯扶手,彎曲著左腿,她費力地下了樓,好在骨科就在二樓,也就二十幾個台階而已。然而就是這區區二十幾個台階,到了一樓大廳的時候,雖是深秋,她背上的汗水已然將內衣全部糥濕,粘乎乎地沾在背上,分外難受。

    出了大廳,才發覺天色已經黑了,掏出手機一看,竟然已經七點出頭了,她心叫不好,連忙喊了一輛出租車,鑽了進去,這才吩咐道,“麻煩開車送我去九重天。”司機是一個中年婦女,有些狐疑地迴頭打量一眼虞璟,臉上的表情晦暗難明,似有不屑,又似有不解。

    虞璟裝作沒看見,冷淡地催促道,“麻煩您快點,我趕時間。”

    女司機這才發動引擎。

    到了九重天門口,虞璟遞過四張十元麵值的紙幣,女司機隻隻堪堪捏住了人民幣的一角。而找零的三個硬幣她也不是放進虞璟的手心裏的,而是從距離虞璟手掌約摸十厘米的高度以自由落體的姿勢扔進虞璟攤開的掌心裏的。

    虞璟自然不會不明白對方這些動作的含義,她深吸一口氣,將三個冰涼的硬幣緊緊攥在手心裏,費力地下了車。要關門的時候,她寒著聲音朝女司機撂下一句話,“嫌髒的話就別做司機,這上車的可是什麽人都有,梅毒愛滋,防不慎防!”

    說罷,狠狠地摔上門,一拐一拐的走了。

    女司機憤怒地將頭探出車窗,朝虞璟的背影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罵道,“臭□,做雞還這麽囂張!”

    不遠處,蘇君儼坐在車裏,將一切盡收眼底。他的眸底翻滾著複雜的情緒,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虞璟,已經成功地引起了

    他的興趣。

    因為腿腳不便,爬慣了樓梯的虞璟不得不選擇了九重天的鮮有人用的一架電梯。

    虞璟一個人站在電梯內,銀灰色的金屬四壁形成一個密閉的囚籠,或者說是棺材。眩暈,失重,窒息,映照在金屬四壁的扭曲影像,虞璟不由抱緊了自己的兩隻胳膊,軟綿綿地靠在電梯內壁上。沒有人知道,她有著幽閉空間恐懼症。

    隨著樓層數字的不斷閃爍,“叮”的一聲,終於到了九樓。她吃力地伸出手,蒼白的指尖按住“開門”按鈕,深唿吸了一口氣,才慢慢地挪了出去。

    還沒進她的換衣室,同在九樓負責唱歌的唐糖已經快步迎上來了,一看見虞璟包著紗布的腿,唐糖立刻捂住嘴,焦急地問道,“虞璟你沒事吧?我還說從來不遲到的你今天怎麽晚到了……”

    虞璟遞過去一個寬慰的笑容,“放心,出了點小車禍,已經處理好了。怎麽,這會兒已經有客人了?”

    唐糖嘟起了嘴巴,“孫經理說今晚有一個貴客過來,據說這人是個什麽勞什子儒商,喜歡傳統的一套,所以就要我們倆去伺候。哦,對了,聽說他是從日本迴來,打算在藺川投資房地產的,你知道,小鬼子最惡心了,一天到晚就喜歡動手動腳的。今天晚上我們估計又要受罪了。”

    聽到這話,虞璟兩條細長的眉毛也擰在了一起。

    唐糖看見虞璟腿上的白色繃帶上隱隱有鮮紅的血跡滲出,擔憂更甚,“虞璟,你的腿沒事吧?”

    虞璟淡淡地掃一眼,“沒事。不過估計我今天晚上穿不了旗袍了,你怕是要陪我穿漢服了。”

    唐糖個性爽利,滿不在乎地一揮手,“我無所謂的。本姑娘天生麗質,穿什麽都好看。正好漢服寬袍大袖的,也省得小鬼子動淫/心。”

    虞璟換了一身白色織錦提花漢服,曲裾、腰封和腰帶上用銀線繡了纏枝花的四方連續布局紋樣,裏麵雜以各種小鳥。頭發則判成了精致的螺狀發髻,插著一根仿古紅珊瑚步搖。

    唐糖則是紅色大袖對襟鳳尾錦羅衫,上襦下裙,外麵罩著綃紗的大衫,貼繡著金色的鷓鴣和牡丹。發髻將墮未墮地垂在耳畔,檀木小扇斜斜地插在發髻裏。

    二人安坐在水晶珠簾之後,靜待客來。

    很快孫經理引領著一群中年男人向禪室走來。

    為首的一個矮墩墩的禿頂男人熱絡地轉向身畔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有些諂媚地說道,“何先生,您

    這種牽掛桑梓的赤子情懷真是讓人感動啊。剛從日本迴國沒多久,您就投資了不少項目,這將為拉動我們藺川市的gdp做出了巨大貢獻啊!”

    中年男人謙和地一笑,“龔局長您太客氣了,世祥剛迴國,以後許多地方還要仰仗您才是……”

    虞璟聽見那人的名字,瞳孔猝然收縮,流露出深重的恨意和怨毒。

    何世祥,是你嗎?何世祥!

    子夜歌

    一幹人進了內室,南首是一張紅酸枝木扇麵雙人椅,上麵還貼心地安置了青花繡紋的靠枕。扇麵南官帽椅齊整地分列在夔紋大茶幾兩側。每兩張南官帽椅之間都放置了卷雲紋小茶幾。眾人分主次坐定,何世祥和招商局的龔局長自然坐在了上首的雙人椅上。

    何世祥略略打量了下屋內的陳設,不由讚歎道,“龔局長有心了,這地方的布置看得出很花心思,就連四壁掛的條屏,都是名家的仿古之作。”

    龔勳打了個哈哈,“何老弟看來對這些古董文玩很有研究啊!”

    何世祥連連擺手,“研究談不上,不過感興趣罷了。”

    很快有穿著高開衩白底素花旗袍的女子魚貫而入,手裏托著茶壺、茶船、茶盅、茶杯、杯托、蓋碗、衝泡器等物什。為首的一個女子輕啟朱唇,“各位先生,可以開始了嗎?”

    龔勳其實也是第一次到九重天的頂樓來,見了這些嬌花似的美人,恨不得登時弄一個摟抱在懷,他伸了伸粗短的脖子,喉結上下一滾,“開始吧!”

    那女子微微一笑,素手在空中虛虛掠過,介紹道,“今日給各位準備的是洞庭碧螺春。關於碧螺春茶名的來曆有諸多傳說。一說是清朝康熙皇帝嫌它的原名‘嚇煞人香’不雅,這才賜名碧螺春。也有人說是明朝宰相王鼇命名的。還有人認為碧螺春得名於它自身形卷如螺,色澤碧綠,采於早春的緣故。因為湯色碧綠清澈,故而我選擇了這套造型規整明潔,胎薄質堅白瓷杯盞。”說完她不疾不徐地開始洗茶衝泡,隨著“鳳凰三點頭”向客人示敬之後她用壺蓋拂去茶末兒,這才蓋上壺蓋,用沸水遍澆壺身。

    封壺過後即是分杯,將壺中茶湯倒入公道杯,再將茶湯緩緩倒入白瓷的聞香杯中,原先一同進來的幾個女子本已退到在座客人的身側,這時一個個都輕移蓮步,每人托起一個杯盞將茶湯倒入玻璃質的茶杯中,屈身遞給自己身側的客人。

    “請諸位品茗。”負責整個茶藝表演的女子說罷緩緩退到一邊

    ,其餘一幹女子也很快有序的退了出去。

    虞璟清泠泠的聲音陡然響起,“不知道各位今日想聽什麽曲子?”眾人俱是一驚,沒想到內裏還別有洞天。原來在內室用雲母插屏隔出了一個小空間,再以水晶珠簾將演奏者和客人分開,如此影影綽綽地看著簾內古裝佳人,當真應了白香山那句“猶抱琵琶半遮麵”,更讓人心神蕩漾。唐糖塗著鮮紅蔻丹的手輕輕掀開珠簾,嫋嫋然走到何世祥和龔勳麵前,遞過去一個絹麵的本子,龔勳主動接過來,還不忘在唐糖的手上摸了一把,但他隻掃了一眼用簪花小楷寫就的文縐縐的曲名便覺得就興致缺缺,隨手遞給了何世祥,“九重天花樣還真多,何老弟你來點吧。”

    何世祥在一連串的曲名上流連下來,最後落在了最下麵的《幽蘭操》上麵,似乎沉吟了半晌,他才和在座眾人客套了一句,“承蒙龔局和在座各位看得起,我就點一曲《幽蘭操》吧!”

    虞璟心中冷笑,真沒看出來她這位父親大人還挺念舊。她收斂心神,準備起勢。唐糖也已經迴到簾內坐定。

    隨著雙手觸弦,唐糖清揚的聲音在室內迴蕩開來,“空山四無人,知有幽蘭花。花開不可見,香氣清且嘉……”

    何世祥輕啜一口碧螺春,剛想讚這茶細若雀舌,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鬥品,不料聽得曲聲,神魂均是一震,手裏的茶杯也拿不穩了,險些濺出來幾滴茶湯。

    這旋律,分明就是當年冰兒最愛的《猗蘭》啊!曲律是她自己根據古琴曲改寫的,怎麽在這裏也會有人知道這曲譜,還彈得如此嫻熟,莫非,莫非……

    他放下茶杯,隻是定定地看向珠簾後彈箏的女子,無奈距離偏遠又阻著簾子,隻能勉強看清輪廓,壓根看不見眉眼。

    龔勳見何世祥神色瞬間轉了幾轉,不由疑道,“何老弟,何老弟?”

    何世祥有些尷尬地收迴視線,“龔局。”

    龔勳隻當他看上了彈箏的女子,湊近他的耳朵,“老弟放心,待會兒一定讓你一親佳人芳澤。”還安慰似地按了按他的手麵。

    何世祥隻覺對方的手濕膩不堪,心中不快卻不得不強顏笑道,“龔局誤會了。”

    龔勳意味深長地一笑,轉移了話題,“老弟啊,你來投資自然是好事,不過近年來,房地產這一塊不好做啊!市裏對地皮控製得緊了,土地使用權不好拿啊!”

    “我前些時候剛迴國,就聽說藺川市的市委書記蘇君儼年級輕輕,後台卻不小,

    手段也狠辣,不知可有這話?”

    下首一個麵色微黑的男人接過話頭,“何先生消息蠻靈通啊,蘇書記的老爺子是南方軍區過去的一把手,雖然已經退了下來,但餘蔭還在。不說別的,就是他的門生故舊,如今哪個不是跺跺腳,地皮都要抖幾下的人物,何況人家親兒子在這麽個位子上,雖是書記,但明眼人都知道,黨領導一切,咱們市長大人說白了就是替市委幹活的。”

    其餘人也都應合著笑了起來。

    何世祥終究是個商人,當下也沒心思忖度那箏曲如何流佚出去,隻當是巧合罷了。他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問道,“聽說蘇君儼也就二十八九,畢竟年輕,手腕再高明估計也厲害不到那裏去吧?”

    龔勳重重地放下茶杯,“何老弟你是不知道啊,蘇君儼水深著呢!建工局的張董想必何老弟你也見過了,他也算是個人物了。前些時候為了景山那塊地皮,張健群想以居住用地七十年的使用年限將整塊地拿下來,然後再將其中的一半劃出來弄商鋪,其實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現在不少地產商不都是這麽幹的嗎,也是為了完善社區功能嘛。但是蘇君儼一直壓著不肯批。前一陣子,也是在九重天,張健群在四樓請蘇君儼吃飯,聽說他先是遲到了一個多小時,後來將近兩個小時的飯局上,他話沒說幾句,但卻堵得張董連吭氣的機會都沒有。”

    “看來這蘇君儼倒是個耿直狷介之人。不知他可有什麽愛好?”何世祥倚在靠枕上,輕緩地摸著手裏的杯身。

    “何先生您是沒有見過他本人,蘇書記可不是那種木頭腦袋,人家心裏麵亮堂得很,張健群是我們錢市長的人,你說他會去趟這渾水嗎?他家世好,自然不缺錢花,好像對女人興致也不大,也沒什麽特殊的愛好。就連相貌也是萬裏挑一的,絲毫不比那些電影明星差!”一個戴眼鏡的圓臉男人說道。

    何世祥驚訝不已,當真還有這等人物?轉念卻想到自己出身清貧,一路奮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有了今日的地位,甚至還放棄了他一生最愛的女子。

    冰兒。他的心尖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攥住了。唐糖業已經唱到收尾的地方,“雲窗霧閣中,疏弦何泠泠,不歎知音稀,希聲難為聽。”何世祥的心尖顫得越發厲害,他又怕被人看出端倪,隻得裝作感懷不已的樣子,歎道,“這人生在世,好比不同的樹葉長在同一株大樹上,有些飄落在廳堂錦塌之上,而有些人卻落入糞坑臭水之中,同樣的風,卻造就不同的命運。”

    在座眾人均以過了不惑之年,有的已近知天命的年頭,聽得這話,無不心有戚戚焉,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箏聲戛然而止,眾人這才如夢初醒,何世祥也自嘲道,“都怨我,竟挑這些掃興的話說!”

    虞璟強忍腿痛,從方形抹角文竹凳上起了身,掀開珠簾向眾人走去。唐糖有些擔憂地跟在她身後,她雖然不懂秦箏,但是二人合作久了,默契還是有的。虞璟今日這曲《幽蘭操》彈得殺氣騰騰的,起音都比往常高了一度,幸好自己音域寬,要是換了旁人,估計唱到一半就難以為續了。

    虞璟走的很慢,但卻很穩。

    她隻覺得自己每一步都像童話裏小美人魚那樣,赤腳走在刀尖上。非常痛。但是她臉上卻帶著最完美的微笑。唐糖已經走到了她身邊,她覺得手心有些發涼,虞璟不太對勁,每次演奏完畢謝客她都是一幅冷淡的樣子。可這會兒掛在她臉上的分明是微笑啊,她笑得那麽明媚,唐糖卻覺得恐怖,虞璟,她,仿佛要在今晚將所有的笑容一次性用光似的。

    虞璟站在大茶幾後麵,目光如同淬毒的鋼針死死盯住何世祥。

    何世祥也一臉蒼白地盯住他,上下嘴唇都在顫抖。

    虞璟突然收迴視線,掃過眾人,換了一種異常嬌軟的調子,“不知道今晚的演奏各位還滿意不滿意?”

    龔勳雙目灼灼地看住虞璟,並不吱聲。

    虞璟嫵媚地一笑,在座的男人,一個個鼻息都粗重了起來。就連唐糖也恍住了,虞璟這一笑,當真如同那絕世名伶,眼波如同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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