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藏在竹林內的小墳,裏麵埋的就是蘇謹心的弟弟蘇天翊,當日,蘇天翊死後,蘇謹心將蘇天翊的屍身交給了雲公子,雲公子便把他埋在了這裏。


    關於蘇天翊的真正身份,雲公子早已派人查清,世上年歲相仿且又相像的人本就少,更何況對於這個蘇家,雲公子必然是嚴密監視,事事掌握在手中,又怎會讓蘇家多一個漏網之魚。


    但雲公子畢竟不是仙人,他隻是個人,很多事,諸如這蘇家內宅的爭鬥,他看在眼裏,卻也未必事事都料得準,而且在他查到蘇家之前,蘇天翊就已經被人下了毒,無藥可救。


    既然救不活,那也隻能顧大局,舍棄了。


    之所以將蘇天翊埋在這裏,當日雲公子其實是有自己心裏的打算的,蘇天翊是蘇謹心最疼愛的弟弟,那麽每年的清明節,她不會不來祭拜、掃墓。


    或許在當日,雲公子就可能隱隱猜到了,他和蘇謹心之間,將來會走到這一步。


    思及往事,雲公子的心裏泛著苦澀,頭痛再次襲來,他就用雙指按住了天柱穴。天柱穴是能夠緩解他頭痛的一個穴道,但隻能是一時的,按得久了,也就失效了。


    轉了身,雲公子走在前頭,步入這連片的竹林中。


    竹林深處,有幾間竹屋。


    這幾間竹屋建得極為雅致,屋前的大石桌上已被掉落下來的翠竹葉覆蓋,雲公子走過去,將這些翠竹葉拂去,雲喜提著燈火恭敬地站在雲公子的一旁,為雲公子掌燈。


    大石桌上到底放了什麽?


    梁孟臣好奇,便探了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好像是幾幅丹青。


    因隔得時間久了,這被擱置在大石桌上的丹青經日曬雨淋,早已變了樣,根本看不清裏麵畫的是什麽。


    雲公子有畫仙之譽,此處翠竹林景致優美,如仙境,正適合他作畫,因此,在這裏,有曾經雲公子畫好後丟棄在一邊的大量畫作也就不足為奇,梁孟臣按耐不住為商者無利不圖的本性,悄悄碰了碰掛在身前的珠玉小算盤,這麽多畫啊,得值多少銀子,就這麽浪費了,可惜,太可惜了。


    “這些年,本侯舊疾發作的時候,就會來此作畫。也唯有作畫時,本侯才能放下一切,心靜,萬事空。”


    雲公子從未在梁孟臣麵前說過這些,這一開口,免不得嚇梁孟臣一跳,完了,知道梁侯爺這麽多秘密,他還不得給他賣命一輩子。


    雲公子挽起白衣袖口,雲喜見狀,忙將竹屋周圍的燈火點燃,一一掛了起來。


    燈籠內熏暖的紅光,搖曳跳動,將雲公子清俊消瘦的臉龐,照得如夢似幻,愈加得遙不可及。


    雲喜跑進竹屋內,抱了一疊宣紙來。


    白色的宣紙攤開,梁孟臣親自動手研磨,對雲公子大獻殷勤。


    認識雲公子這麽久,梁孟臣還一直沒見過雲公子在他麵前作過畫,隻見一襲白衣的男子手握狼毫,筆鋒遊走,在宣紙上一筆筆勾勒,或濃或淡,暈染而開。


    玉冠束發,兩根長長的絲質冠帶垂在俊容的兩側,迎風而舞。


    雲公子作畫時的神色是平靜的,是淡然的,但他緊鎖的眉頭,還有他眼底一抹不易察覺的複雜之色,卻全被梁孟臣不動聲色地瞧在了眼裏。


    這是……那副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翠竹圖?梁孟臣睜大了雙眼。


    雲公子所畫的丹青,一畫值萬金,這是江南人人皆知的事,這些丹青中,當屬雲棲竹徑之中的翠竹最為名貴,而這幅翠竹圖,梁孟臣在雲府看到過,後來,那幅畫不知怎得,竟從雲府流傳了出去,聽說是被一位京中權貴高價買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為此,雲公子曾大怒,下令徹查此事。


    可查到最後,卻還是不了了之。


    雲公子不查,但梁孟臣卻不甘心,一副價值連城的畫被人偷出府賣了,這不虧大了。於是,他瞞著雲公子又繼續查了下去,一查,這才知,原來將這幅價值連城的畫偷出雲府賣的,竟然就是蘇謹心那個黑心的女子。


    也是,這個世上,除了她,還有誰敢偷江南第一世家未來少主的畫,也隻有她,不僅偷了畫,還膽大包天地將畫賣了,中飽私囊。就算最後被查到了,她也仍有恃無恐,畢竟連作畫的人自己都不在乎,旁人就更無法追究了。


    畫完丹青,天色也快漸漸地亮了。


    這副翠竹圖,雲公子畫了一宿,在這期間,他的頭痛似乎是頻頻發作,但他卻堅持將丹青畫完。


    “好畫!”梁孟臣由衷地讚歎,“一畫萬金,果然值得。若是再添上那首詩的話……”


    讚歎之餘,梁孟臣又想到了那幅翠竹圖上的八句詩,那首詩的題字一看就是名家的章草,看似字字獨立,卻筆法索連,圓轉如圜,與畫作相得益彰。


    雲公子淡笑,右手掩袖口,左手卻拿起了狼毫,在剛畫好的翠竹圖上筆尖遊走。


    荒野拔峭出塵埃,翠竹碧葉自高潔;


    橫枝抱結欲淩空,徒自瀟灑半山間;


    嬋娟歲寒冰雪姿,秋風散落映淪漪,


    千尺露華生幽徑,直向孤影舞婆娑。


    右手作畫,左手寫字題詩,梁孟臣驚得幾乎目瞪口呆,梁侯爺最擅長的,除了作畫,還寫得一手好字!


    他沒看花眼吧,梁孟臣使勁地揉了揉雙眼,不敢置信,江南之中與梁侯爺齊名的,就是那位顧六公子,但現在,梁侯爺的這手字寫得卻可以和那位顧六公子平分秋色,所以,世人都猜錯了,那幅值萬金的翠竹圖上的字,並不是哪個神秘的高人寫的,而是出自梁侯爺自己的手筆。


    就連那個黑心的女子也猜錯了。


    雲公子仿佛早料到梁孟臣會有這個反應,也沒有多做解釋,隻是心裏歎了口氣,畫雖然還是那幅畫,但他的心境卻已悄然改變,世間之大,教他上哪裏再去尋一個與他能夠心意相通的女子,不會出現了,再也不會出現了。


    “恭喜梁侯爺,終於得道成‘畫仙’。”


    當雲公子放下手中的筆,梁孟臣雙眼興奮,這才是真正名貴的畫,足以流傳千古,原先的那幅翠竹圖雖好,但卻沒有一點感情,而這幅,就不再是個死物,它有靈魂,有生命,更有神韻,這樣的畫作,才是當之無愧的傳世之畫。


    一宿未睡,梁孟臣的眼皮已經睜不開了,但他仍努力地盯著畫,這可是值萬金的名畫,看一眼都是賺來的。


    梁孟臣看畫看得癡了,當然,與其說他是在欣賞畫,還不如說是在欣賞這眼前的萬兩金子,沒錯,在他眼裏,這畫就是萬兩金,還是十足十的赤金。


    雲公子搖頭,無奈地走開了。


    雲喜想跟上來,卻被雲公子用手製止了。


    這片竹林廣袤無垠,也不會有人進來,雲公子緩步走在其中,此時天雖然快亮了,但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看得不是很清楚。


    再往前,出了這片竹林,就是蘇家的山莊了。


    幾個月前,曾有一個女子大半夜的提著燈籠,會站在那裏等他,雲公子的腦海中,忽然浮現了當日的情景,他的頭又劇烈地痛了,蘇謹心,為何你會寫出那首詩?


    忽然,一陣清幽的簫聲傳來。


    是誰!


    誰在那裏吹簫?


    雲公子提氣,縱身一躍,出了竹林。


    竹林外邊,種了遍地的桃樹。


    三四月間,滿樹桃花盛開,灼灼嬌豔。


    而在其中一棵桃花樹下,有一個素衣的女子手執竹簫,美目靈秀,一臉安詳。


    簫聲一起,琴音也隨之而來。


    原來是女子在吹簫,男子彈琴。


    一首尋常的曲子,因他們二人的琴簫之和,竟是成了世間最美的樂曲。


    雲公子停下了腳步,白衣袖口下,大手緊緊地握住,是他們。


    “這般劣質的蕭,怪不得吹不出好曲子。”正在撫琴的紫袍男子,突然起身,笑著奪過女子手中的竹簫,看了兩眼,醉人般的聲音盡是無辜,“謹心,我們迴府吧。這山上沒吃又沒喝的,還有野獸出沒,很危險的。”


    在說野獸出沒的時候,雲公子似乎能感受到那紫袍男子是故意指著他所住的竹林的方向說的,那麽言下之意,也就昭然若揭。


    “我想多陪陪翊兒,他與我一樣,怕黑,怕一個人……”


    雲公子武功高深,就算隔得有些遠,他還是聽到了令他頭痛發作的聲音之源,隻要沒聽到,他的頭就不會這麽痛,所以,他該離開的,離她遠遠的,但腳下卻仿佛生了根,一步也挪不開。


    尤其是在聽到蘇謹心說自己怕黑時,雲公子的頭痛得更厲害了,原來,她怕黑,但當日,她卻敢一個人趁著夜色來尋他,越往深了想,雲公子的頭越痛,仿佛隨時要爆裂。


    蘇謹心,你為何從不告訴本侯這些。


    若本侯知道,本侯就……雲公子再次按住了自己的天柱穴,但這次,卻一點都緩解不了他的頭痛。


    蘇謹心,這就是你對本侯的懲罰,是不是!


    雲公子抱著頭,痛得蹲了下來,而不遠處,顧六公子與蘇謹心舉止親昵,在桃花樹下嬉鬧,那樣的畫麵太刺眼,雲公子痛苦地緊咬牙齒,齒間殷紅的鮮血流出,染紅了他身前的白色衣襟,成仙,入魔,或許,真的隻是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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