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背過身後,卻憂色立現。這等事,於任何一個凡人都如蚍蜉撼樹般的難,如何不教人憂心?茲此後的七夜,每一夜都是一道關,這兩個孩子要如何化險為夷?

    第一夜,第二夜,兩夜皆平靜無瀾的度過。

    這兩日,秋寒月隻會在日頭高懸的午時打坐調息,其時把靈兒置在胸前,連同皇上章、皇後的巫族戒環一並護持左右。

    第三夜,暮意將至前,他已覺心頭重跳,眼瞼泛緊。隨夜色愈來愈深,心率愈疾,眼瞼愈繃,他拔出腰中軟劍,按著懷內小軀,挺身凝顏,眙眸而立。

    榔,榔,榔。夜過子時,更鼓敲響,萬籟皆寂,萬物皆伏。

    嘩,嘩,嘩。鐵鏈聲近。

    嚓,嚓,嚓。巨足聲切。

    “道有死魄,虛緲兩界,不知所歸,當勸當告!”

    “路有亡魂,,戀取陽世,躑躅於此,當索當羈!”

    這前言後語,縹緲隨風,時虛時實,且斷且續,無根無樁,無來無往。緊接其後,段內所有宮燈皆明滅閃跳了燈花一個,隨即,兩道丈高形影巨步踱入,一黑一白,挾來了風寒刺骨。

    “落魄何在?遊魂何處?速來速來,當歸當歸,今世莫留,來世可追!”

    兩差各出巨掌,其上指長五寸,甲長半尺,直攫秋寒月胸口。

    五十五章、冥差的勸誘(vip)

    人於鬼,管他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幾乎與生俱來皆有一分畏意在。

    秋寒月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生一日會與鬼鬥。

    偏殿內,燈火如晝,照得見殿內每一處的雕龍畫鳳,精刻細描;照得到每一角的偏私陰暗,分毫畢現。同樣,亦使他清清楚楚地與直門對上兩張鬼顏,以及環圍於周身的由這兩隻龐然大物攜帶來的森森寒意。若說此刻他依舊從容泰然,處變不驚,便是恭維。

    可是,他無法後退,當懷裏揣著的身小體輕的小東西的重量勝過自己的生命時,他便無法後退。

    兩隻鬼掌伸探到胸前,要得不是他這其活人的心肝脾肺,卻比取他的心肝脾肺更讓他不能承受。

    “我妻一息尚存,鬼差此時索她性命,豈不是枉害人命?”

    黑章、白兩冥差身勢頓住,幽深四眸齊齊逼來,“你看得到我們?”

    “我妻並不是壽終正寢,請二位手下留情,給她一個活命機會。”

    “你當真看得到我們。”兩冥差一個提鼻嗅覺,一個閃目細察,稍頃疑道。“你分明是肉體凡胎,為何身有異力加持?”

    “在下的確是凡人,但在下也曾聽聞凡陽壽未盡自絕性命者,陰界尚不容其魂魄前往閣殿轉生。況我妻性命未絕,二位尊者何以要索她魂魄?”

    “她是你妻子?”兩冥差異口同問。

    “是我的妻子。”

    “她怎會是你的妻子?她是…”兩冥差麵麵相覷,各自沉吟,又各歎了一聲,道。“她或許是你的妻子,但她終歸也要走上這條路,你縱然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敢問二位尊者,她的陽壽可盡了?”此話隻是拖延,不管對方答得是“盡”,或“不盡”,他都難免一拚。

    “她並非凡人,陽壽非我等所窺,但…”

    “既然陽壽未盡,二位便不能將我妻魂魄索走。”

    “她此際魂魄已然遊離於命宮之外,我等須將她帶往閻殿,聽憑閻王安置。”白衣冥差道;“你與她今世之緣,隨她今世身死,即作幻滅,你放她離去,成就她今世功德,也不枉與她結緣一場。”黑衣冥差道。

    這等話,秋寒月不能領會也不想領會,道:“今日在下拚著一死,也要把我妻留住,二位若要索命,請先把在下索去!”

    白衣冥差微慍,“你說這樣的話,好生糊塗。本差觀你額堂清明,元神俊秀,以為必有不俗悟性,方有好言點撥,你也不想若與我等對上,怎會有你好過?”

    “大膽!”黑衣冥差大怒。“冥差辦案,豈容你阻擋?若敢放肆,當真會將你一並索去,交由閻王發落!”

    “在世凡人,如有褻瀆上天章、冒犯鬼神之行止,縱然陽壽未盡,亦可拘其魂魄押往地府受審吃刑。”白衣冥差苦口相勸。“所以,任何話俱不能隨口道來,閣下何苦與鬼神為難?”

    秋寒月昂首挺頸,道:“在下願意陪我妻走這趟地府之行,二位成全無妨。”

    兩冥差一個白臉,一個黑臉,一個好言,一個狠話,見得眼前人仍毫不見退讓之意,黑衣冥差舉起勾魂杖便要給予教訓,白衣冥差以招魂幡格開。

    “你執意留你妻魂魄在此,可曾問過她的意願?她此時遊離於兩界之間,所受苦楚非你所能想象,惟魂魄離體方是真正解脫,你寧願為一己之私使她受萬蟻鑽心之苦?”

    他一震,臉孔雪白,“不可能……”萬蟻鑽心?

    “我們打個賭如何?”

    他不語。“萬蟻鑽心之苦”這幾個字,將他切切實實震住了。他的確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種痛,是不是超過了他這幾日所受過的?靈兒那個連摔絆上一下也要哀哀叫痛半日的小小軀體,如何承受?

    “我可以讓你親口問她,聽她想留還是想走。”白衣冥差繼續誘哄之實。

    “……如何親口問她?”

    “將她置到床榻之上,取走她身上護持之物,魂魄即會半脫出體,你即可問她願走願留。”

    “若她願意留下,二位便會離開,並不再打擾我們夫妻?”

    “與冥差講條件,閣下還是頭一個呢。”白衣冥差勾唇,本想是作一個笑顏出來的,但以那般慘無血色的相貌,竟是比哭還要難看。“好罷,依你。”

    秋寒月大踏步到了屏榻前,將裹揣在胸襟內的軀體萬般小心地托放到錦被之上,將四隻腿上的戒環盡給取下……

    “靈兒?”

    果如白衣冥差所言,戒環去不多時,一道透明簿影便由狐軀上生起。不是狐形,而是人貌。

    “……哥哥,好痛,靈兒一直好痛好痛,喊哥哥聽不見,靈兒就會更痛,靈兒好難過。”小人兒小嘴彎彎,淚兒瑩瑩,痛訴委屈。

    他眶際熱濕,張臂要把小人兒摟進胸懷好生嗬護,然而……

    “閣下為人,血骨乃實;她已成鬼,無血無骨。閣下該放手了。”

    “哥哥,為什麽不抱靈兒?靈兒想摸哥哥,為什麽摸不到?”小人兒俏生生揚著臉,嬌滴滴問。

    他俊臉灰敗,心如刀絞,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當指尖空穿過小人兒身體的刹那,瞬間洶湧起的無力巨浪擊中心髒,他不知所措。

    原諒我,靈兒,哥哥也不曉得如何才能把你抱住……

    白衣冥差適時道,“這便是人鬼殊途,閣下悟到了罷?”

    ……人鬼殊途?他隻不過想要將自己所喜愛的人兒留在自己身邊,他不過是想要與心愛的小妻度過每一個晨昏,前有天嶽山道人正義凜然地告訴他“人妖殊途”,現有冥差語重心長地勸慰“人鬼殊途”。他已經遇上了,已經愛上了,又哪裏成了殊途?!

    “……哥哥不要生氣呀,靈兒很乖,靈兒沒有打人,也沒有偷偷多吃,靈兒沒有不乖哦。”眼巴巴瞅著最愛抱自己親自己的哥哥佇在麵前一動亦不動,伸出手兒探不到,

    張開指兒抓不到,靈兒既怕又惶,珠淚汪汪。

    “不是靈兒的錯。”他想做出一個嗬慰的微笑,但自知自己此時的笑容,不會比適才白衣冥差的好看多少。“哥哥是在氣自己讓靈兒生病了……”

    “她不是染病,而是身中玄門煉製用來克妖的蝕心散,現下要她重新迴到那個軀體內,她仍將痛苦不堪。閣下願意為了自己的私念,讓她仍受那樣一份苦麽?”

    耳旁話,他置若罔聞,惟緊緊凝睇那道透明慘淡的影兒,“真的很痛麽?”

    “嗯嗯嗯,很痛,靈兒叫哥哥,叫大哥,哥哥和大哥都不來,靈兒就很痛很痛……”

    “為了哥哥……也為了靈兒的大哥,靈兒留下來,好麽?”

    “留下?”靈兒歪頤。“靈兒要陪著哥哥,沒有要去哪裏呀。”

    “你必須離開。”白衣冥差倏忽間到了近前。“如若你繼續留在此處,所受痛苦會比你先前所受的加劇數倍。”

    靈兒聽見個“痛”字,連讓自己被這怪模怪樣的人嚇住也顧不得,忙不迭嬌喊:“靈兒不要,哥哥,靈兒不要再痛……”

    白衣冥差答:“不要痛苦,便要離開,早離早淨,落得安靜。”

    “嗯,不要痛,靈兒不要痛,靈兒要…”

    “靈兒!”秋寒月麵若死灰,駭然大喝。

    她若說出那個“走”字,他自然也不會讓冥差將她帶去,可是,他怕那個“走”字,怕他當真是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置靈兒到那等痛苦之境。“靈兒,坐迴去,躺下去,好麽?”

    白衣冥差歎道:“坐迴去,躺下去,便要痛苦加劇,且無人能救你助你,你當真要迴去?”

    “……啊?”靈兒大眼茫茫然眨著,“哥哥?”

    如此純真的無辜,如此全然的信任,秋寒月突然不敢對視,這刻間,他竟然覺得自己當真是為了一己之私強把靈兒留下。

    “哥哥,靈兒可以不坐下去麽?真的好痛……”

    “靈兒……”他抬眼,欲語無聲。他該怎麽說,該怎麽做?明知靈兒迴到那具軀殼之內,便要經受劇通,他卻無法代她遭受,卻還強要她迴去……他當真不是為了自己麽?

    “……哥哥?”靈兒眸兒大瞠,忽然驚口顫栗起來。“哥哥你不要哭,靈兒乖,靈兒不氣哥哥,靈兒迴去,哥哥看,靈兒迴去了,哥哥不哭,靈兒迴……”

    慘淡透明的嬌小影兒坐

    迴狐體,倏然消融。

    靈兒……此時此際,秋寒月再也無法自已,雙膝軟落榻前,抱住那一團柔軟,喉內悶發出一聲吼咽,眸際崩潰如雨,盡傾瀉進了那團雪色狐絨中……

    五十六章、城主的反擊(vip)

    “適才,你明明誘使他解下了巫界戒環,且當歸者魂魄已然剝離狐體,為何還要攔我出手?”

    囿於百年搭檔所形成的信任,黑衣冥差在白衣冥差眼角示意之下撤離,一路按挎著,滿肚子的火氣與不解在到達幽冥結界所在處時終於爆發。

    白衣冥差老神在在,道:“你以為對方如此容易誘使麽?他能那般暢快地把係在小狐四肢的戒環取下,概因他身上的那張巫冥符。那符出自巫界首領之手,上能冥界首領徽印,你我若硬要以硬碰硬,也不是沒有得手可能,但無疑是削了巫界首領的麵子。連閻王都須禮讓三分的一方之首,我們給開罪了,若因此挑起了巫界與冥界的紛爭,你我可擔待得起?”

    “……你也未免長了他人的誌氣,一張符便讓我們堂堂冥界神差望而卻步,若本尊到了,我們還要望風而逃了不成?”

    “若人本尊到了,我們還真要避之大吉。”

    “……以你之意,我們是要置那條魂魄不理?迴頭挨閻王的修理?”

    “當然不能。你我此次迴去麵稟閻王,向閻王請旨明日再來。若閻王準了我們,到時候不管掀起任何風浪,責任都不在你我,不是麽?”

    “……有理!”黑衣冥差對這位百年搭檔佩服的五體投地,連連點頭,旋即又生疑慮。“苦閻王不準呢?”

    “閻王不準,你我這兩隻小鬼還能如何?屆時擔上畏懼巫界首領之名的,是閻王,與我們兄弟的幹係寥寥無幾,對不對?”

    “……太對了!”黑衣冥差一張鬼臉之上眉飛色舞,打破了黑臉上的僵冷,卻也使這張鬼臉名副其實,慘不忍睹。

    鬼語猶在,一陣陰風掃過,兩位冥差隱入冥界結界。

    隨之,一抹尾隨多時的人影漸漸浮現。

    秋明昊捏著隱身符,淺笑唏噓。原來,心機與算計,不管在哪方世界都是不虞圖乏,而“鬼們”算計起主子時,居然比人還要居心盡力,考慮周詳。

    第四夜。

    秋寒月闔眸坐於榻前。

    昨夜會與冥差應賭,並非全因依仗巫冥符之故。無非兵行險著,險中求生。

    兩個冥差中,黑衣鬼臉麵惡心直,白衣鬼差語溫心詭,他應了那個賭,就是要用起對方的詭道多疑,使其不敢輕舉妄動。

    但,諸葛武侯的空城計絕無用第二迴的可能,他的疑兵之策也隻限一次。

    待對方參透端倪,今夜卷土重來,動得便不可能仍是嘴皮上的工夫。

    “飛狐城秋寒月,丁醜年十月初三生於天隴兆邑城,現年雙十有六,一城之主,勤政恪責,福蔭一方,然少年曾仗劍江湖,造殺孽無數,幸所殺者俱為大奸大惡之輩,遂功過相抵,無褒無罰,且觀之後行止,壽歿再論獎懲……”高聲唱念中,黑章、白冥差再度登臨。

    “二位高誦秋寒月生平,莫非此番前來取得是秋寒月的性命?’’他揚眸,問。

    “凡塵千條命,生死皆由我。世間多少事,盡在案頭簿。莫道人不知,神鬼總難測。莫舞得意時,總有清算日。”黑衣冥差朗朗如誦,兩目瞪如幽燈。

    “秋寒月,你早晚也要有地府一行,今日冥界神差辦案,休得阻攔,若不然他日殿前清算,火鉗油鍋為你而設!”

    白衣冥差頷首,道:“我等得閻王明令,百靈兒今日務須魂歸地府,阻擋者殺無赦。閣下錦繡年華,莫喪於盡朝;幾十載陽壽,莫毀於一旦。今日閣下若能將百靈兒魂魄安穩交於我等,功德簿上必為閣下記下一筆。”

    仍然是一個施硬,一個用軟,一個利誘,一個威脅。

    秋寒月搖頭,搖頭,又搖頭,“不讓。不讓。不讓!”一連三個“不讓”,兩唇緊闔,再無一字。

    兩冥差見狀,亦知不必多話。

    黑衣冥差寬袖勤揮,陰風驟起。

    白衣冥差拋出鎖魂鏈.鎖往榻上靈兒。

    秋寒月以舉身之力住雙足,巋立不動,左手中指放到齒下齧破,幾滴血珠淋上右手長劍劍鋒,鋒光飛揚,揮迎鎖魂長鏈。

    交鳴之聲,不同於平日相碰時清脆的金屬碰擊聲,“卟”“卟”彳絕,恍若……

    “二位察覺到了罷?這把劍早年殺人無數,那些亡魂雖然都已投了胎走了,但咒怨之氣卻不曾消散,盡附於這劍鋒之中,形成了煞,平日被我的陽氣震著,不敢動也動不得,今時我以中指之血將之引發,二位可要與之好好鬥上一鬥了,不知鬼與煞,哪個更強?”

    卟!卟!卟!

    這種聲,儼然如利刃刺入體內引發的鮮血噴誦聲,中間尚隱隱夾有慘

    唿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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