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小院,時不時有涼沁沁的風從牆外吹過來,把幾絲陽光吹的忽閃忽閃的。


    成屹峰一臉幸福的任秦凝擺弄他的頭,任貴均也笑著,坐在一旁看著他們,時不時的抿一口參茶,無比愜意。


    寶生從灶間的窗口看著這一切,他抬手,極快的擦了擦眼角,再放手,悄悄的嘆一聲,但最終,他嘴角輕輕勾起來。


    他仔仔細細的把菜幹裏的雜質洗幹淨,認認真真的剁著餡兒,再把剁好的餡兒分了幾份,嘴裏喃喃的:


    「姐的,待會兒要少油……阿公的這個不能放糖……哥……不要薑絲……」


    院子裏,秦凝依然細細的給成屹峰剪頭髮。


    這頭髮被火燎的一灘一灘的,之前還有傷,剪起來也不大好剪,總是要特別小心些,比較費時。


    成屹峰便有一下沒一下的和她說話:「……剪個頭要去公社?」


    「嗯。附近也有,但那個剃頭師傅可髒了,幾百個人剪下來,也不會洗一下推剪和圍脖,要不然怎麽有撇刀布的說法呢。」


    「什麽叫撇刀布?」


    「就是給理髮剃頭匠擦刮鬍刀的那種布,幾十年不洗,油光鋥亮的那種。」


    「嗬!那公社的那家理髮店,衛生情況能好點?」


    「稍微好點吧。」


    「那你還讓我去?」


    「手藝比我好啊!」


    「我看也不見得。對了,小凝,剛才你說什麽什麽有罪論,是哪本語錄上的?」


    成屹峰忽然問這個,秦凝手頓了頓。


    受害者有罪論,相對這七十年代來說,可是後世的社會心理學理論了。


    她剛才也是順口就說了,現在成屹峰問起,估計他以為是主席語錄什麽的了,畢竟這個時代,講心理學的比較少。


    秦凝想了想,說:「是受害者有罪論。我忘了哪本語錄上的了,但我看見了,覺得挺有道理,就記住了。」


    成屹峰似乎還挺感興趣,繼續問著:「這個理論是怎麽說的?」


    「這個啊……」


    秦凝一邊把他的頭輕輕往下按,幫他剪後邊的頭髮,一邊耐心的解釋:


    「大意就是說,這個社會,大多數人活著,會給自己一個心理假設,並且總是願意假設自己過的很好,也願意相信自己是在一個公正的社會環境裏。


    那麽,當人們聽說身邊有的人出事了,比如有人被打了,有人被殺了之類的事,人們並不會立刻害怕和恐慌,他們相信這種事自然有主持公正的人去解決。這,本質上是應該的,最起碼人們會對人生比較樂觀。


    但是,有些人的想法更偏激些,他們相信的不單單是公正,他們會覺得,世界是絕對公正的。具體表現就是,當這些人聽見、或者看見有的人被打被殺,他們會認為,那個被打被殺的受害者,一定是做了什麽錯事,要不然,這樣的事怎麽沒有發生在別的人身上,就是找了這個受害者呢?」


    成屹峰的頭動了動:「呃……這樣想,有什麽不對嗎?」


    秦凝五指蓋頂,輕輕按了按他頭,推剪緩緩的動:


    「乍一想,沒什麽不對,是吧?但是如果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作為受害人,心理上就不能接受了。


    比如我們以前有個女同學,晚上去隔壁生產隊寄放作業,卻被秦梅芳的三哥……侮辱了,就是上迴魯兆輝跟你說的那個案子裏的一個姑娘,還記得嗎?怪可憐的。


    但照樣有人說她,『誰讓你晚上出去的?姑娘家晚上出去幹什麽?你活該!』後來她活不下去了,就……跳河自殺了!別動!」


    秦凝說到這,成屹峰不禁又要抬頭,秦凝又按住他,繼續說:


    「你看,多麽奇怪的論調,晚上出去犯了什麽法?就算人家姑娘晚上出去,那也不能是被人害了的理由啊!但總有人會這麽說。


    說這種話、有這種思想的人,他們忽略掉犯罪的人的邪惡,反而把事情歸罪在受害者身上,這個就是受害者有罪論。書上認為,這種情況是該批判的,但很多人自己意識不到。


    就像這次秦梅芳要害我的事,估計有的人會說,『誰讓那個秦凝買自行車的,要是沒有自行車,秦梅芳家就不會跟他們結怨了』之類的話吧,說的人並不會覺得自己不對。」


    成屹峰實在忍不住了,輕輕轉著頭看秦凝一眼,說:


    「以前我倒沒思考過,這種思想有問題,現在聽你這麽一解釋,我覺得真是太不應該了!但是為什麽總有人這麽想呢?」


    秦凝也對上他的眼,見他眼裏都是認真,便幹脆把他的頭側著,剪他耳邊的頭髮:


    「書上是這麽說的:人們這麽想,主要是需要自我安慰,比如他們會這麽認為,『瞧,隻要我晚上不出去,我就不會被侮辱;隻要我不和人衝突,我就不會像某某那樣被人打』之類的想法。


    書裏頭還解釋了,有的人需要有這種樂觀精神,才會讓自己很安心的活著,他們喜歡活在世界本身就是絕對公正的自我幻想裏。」


    這次,秦凝說完了,成屹峰好久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秦凝便也很安靜的幫他剪頭髮。


    好一會兒,成屹峰深深吐了口氣,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實上,世界沒有絕對公正這迴事,並沒有誰一定是做了什麽,才會被人害的,出了一件事情,應該看誰造成的主因,而不是再把事情發生的原因推到受害者身上。但人們喜歡這麽想,本事就是一種思想的問題,這種思想,更深層的想,或許還和社會、法律、教育什麽的有關,是嗎?」


    「嗯,是這樣的吧。」


    「小凝。」


    「嗯?」


    「你真行!你說的這些,我以前從來沒有思考過,我和魯兆輝談案子,也從來沒有思考過,你說的這個理論的書,到底是哪一本,我想去好好看看,再想想裏頭的問題。」


    「呃……我真的不記得了呢!」


    「你好好想想嘛……」


    「喲!屹峰!這是在做什麽呀?剃頭師傅請到家裏來了啊?」


    秦凝和成屹峰正說的投入,忽然插進來一把雞婆嗓子,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成屹峰的頭被秦凝按得側著,一時看不見人,倒是任貴均的聲音響了起來:


    「哦,這是……屹峰的大伯娘啊,哎喲,大伯娘你怎麽來了?請坐請坐。」


    秦凝手頓住,抬頭往外看。


    一個臉上有厚厚黃褐斑、方麵盤的中年女人,也正雙眼犀利的打量她。


    中年女人的身後,站著一位年輕姑娘,大清早的,天氣挺涼,姑娘穿了件粉紅色的襯衫,冷得麵皮有點發紫,隻餘一雙丹鳳眼,轉悠轉悠看秦凝和成屹峰的方向。


    那粉紅襯衫,該是新的,顏色很鮮亮,領子是剛時興的燕子領,姑娘兩條油光水亮的長辮子壓在燕子領兩邊,直垂到飽滿的胸口。


    嗯,身材蠻好的。


    秦凝不動聲色的垂下眼,繼續剪頭髮。


    「頭抬起來一點。」她一下子扳起成屹峰的額頭。


    成屹峰看了一下眼前突然來的兩個人,薄唇抿了抿,悶悶的喊了聲:「大伯娘,你怎麽來了?」


    「哎喲,屹峰啊,你迴來好幾天了,就迴了老家一次,你不來,我就來看看你啊!再說了,好端端,你不是燙傷了嘛,我不放心,總要再替你娘來看看,小時候,我最疼你了,啊,你現在怎麽樣了?」


    這大伯娘話對著成屹峰說,眼睛卻一直看秦凝,說不了幾句,都不等成屹峰迴答,就憋不住了,開始問:


    「屹峰,這個剃頭師傅哪裏請的?現在有女人出來剃頭髮的嗎?」


    成屹峰深吸了一口氣,說:「大伯娘,這個是小凝,秦凝,是我對象。」


    「啊?」


    大伯娘和年輕姑娘一起驚訝了一下,她們的眼睛,一下子便對準了秦凝的臉,然後,年輕姑娘的臉色便開始一點一點發紅,大伯娘的黃板牙忍不住呲了呲。


    秦凝對著她們禮貌的笑了笑,便低下頭,隻管剪頭髮。


    成屹峰幹咳了一聲:「咳咳,小凝,這個,是我大伯娘。」


    秦凝抬眼,淡淡一句:「哦,孃孃,你好。」


    大伯娘抿抿嘴,沒應,隻左右看看,拉著年輕姑娘在任貴均桌子邊坐下了:「親家爺叔,你最近好嗎?」


    任貴均看著大伯娘從進來到這會兒的行至,神色比剛開始淡了,隻是對她幹笑:「好好,我挺好。」


    大伯娘就用胳膊肘推推帶來的年輕姑娘,和任貴均說:


    「親家爺叔,這個我侄女呀,叫陸玉屏,她在城裏毛紡廠上班,賺工資的呢,正好星期天帶了兩包城裏的點心來,我一想,哎呀,親家爺叔吃得動的嘛,我就幹脆讓她拎來給你吃了!來來,你看看,說是城裏老永齋的,我們鄉下沒有的呢!」


    大伯娘快手快腳的,把兩塊用紅紙包著的東西放在任貴均的麵前。


    任貴均眼神瞥了瞥,說:「真是謝謝你了,大伯娘你太客氣了,不過你不知道,我現在甜的東西不吃的,上次跌傷了,縣城的醫生叫我別吃,你還是帶迴去吧。」


    大伯娘又推了推:「啊?甜的不吃?不要緊不要緊,你放著嘛,給屹峰吃。」


    成屹峰立刻揚聲說:「我也不吃。我才不吃這種甜兮兮的東西呢!大伯娘你拿迴去!」


    秦凝按住他頭,低低的喊:「別動啊,你看你,剛才一動,這裏缺一塊了呢!」


    成屹峰馬上和她笑,話語裏都是甜味:「嗬嗬,沒事的,缺一塊就缺一塊唄,你就是幫我剪光了也沒事。」


    兩人都不看大伯娘和陸玉屏,院子裏就靜下來,隻聽見秦凝手裏的推剪低低的「哢嚓」聲。


    過了好一會兒,大伯娘幹咳一聲,問道:


    「親家爺叔,屹峰的臉被火燙成這樣,阿山知不知道啊?這孩子也是個不知輕重的,救什麽人啊,就不幫阿山想一想!」


    任貴均喝了一口參茶,說:


    「知不知道有啥要緊的呢?這種事都是應該的,誰碰上了都是會去救的嘛。再說了,屹峰男小囡家的,又不是大傷,養個幾個月就好的,不要緊。」


    大伯娘嘴角一扯,黃板牙露出來:


    「噢唷,親家爺叔,話可不是這麽說的哦,阿山多麽疼屹峰啊,小時候出個工都要背在背上,不捨得放下來,要是知道他受了傷,那是要心疼壞了。」


    任貴均頓住了一會兒,嘴唇動了幾下,似乎盡力在忍著不說什麽。


    但最終,他看著大伯娘的臉,緩緩的,幾乎是一聲一嘆的說道:


    「屹峰他伯娘啊,倒虧得你記得這個事。一說這個事啊,我這心裏就覺得對不起我家阿山。


    二十多年了,唉,當時我也要出工,阿山沒了親娘,她也沒人可以說這個事,還是別人告訴我的呢,說我家阿山,男人不在家,她要出工,小囡沒人看,老人也不知道搭把手,她不得不把孩子背在背上去出工。


    唉!我想想她多麽辛苦啊,但凡有人幫把手,她也不用背著孩子去出工,唉!如今我老了,倒要她遠隔千裏的還牽掛我。


    做人要講良心,我的良心就覺得,我這個當爹的,虧待了我們阿山呢!要是早知道她嫁到成家這麽辛苦,我是不捨得的。」


    良心啊……這話,可有點戳心呢!


    大伯娘嘴抿了幾抿,到底不敢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


    當初婆婆幫她這老大家顧孩子呢,嫌成屹峰太小,一會兒就要喝奶換尿布的,不好帶,不大肯給任阿山搭手。


    任阿山要強,不肯讓人覺得婆婆和幾個兄弟們不幫襯,讓人看笑話,人前就總是說自己疼成屹峰,才要背著孩子出工,如今,婆婆卻是任阿山在顧著。


    哎呀,這個事……她怎麽就提了這個事兒呢?真不該提啊!


    院子裏便又安靜了下來。


    秦凝悄悄看看任貴均有些哀傷的臉,手裏的推剪都盡力放輕,又略微給成屹峰修了修,拿梳子清理了一下,輕輕的說:「好了。你去陪舅公,我去灶間幫幫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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