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凝緩緩的把目光從秦梅芳的腳上,移到到秦梅芳的臉上,目光如冰一般對上秦梅芳那狹窄的仇恨眼神,說:


    「秦梅芳,你這個樣子,我看著,真高興,你很痛吧,那我可太高興了。」


    秦梅芳胸口起伏起來,烏青的臉泛起了紫色,她又肥又厚的嘴張了張,缺了門牙的嘴裏擠出幾個字:「你,去,死!」。


    然而,這幾個字,並沒有發出多少聲音。


    她或許是因為做了手術,也或許是因為昨天被人打到了頸部,總之,她的眼神很恨很恨,但聲音卻隻夠秦凝聽見,連隔的不遠的另外兩個病號都沒有驚動到。


    秦凝聽著她的話,笑了笑,從容而優雅,冰冷而意味深長,是秦梅芳以前從來沒見過的樣子。


    秦凝向秦梅芳靠過去,停在她耳邊,吐氣如蘭:「對,你去死。我來,送你去死。」


    秦梅芳陡然的睜大眼,撐著那一條極小的眼縫看秦凝。


    眼前的女子,有著白皙透明、讓人一見難忘再見嫉妒三見抓狂的好皮膚,她的眉毛鼻子嘴巴臉蛋沒有一樣是敗筆,她看似熟悉卻讓人陌生,她應該是從小到大都受盡欺負的賤人秦月珍,可為什麽,她現在,越看越沒有了秦月珍的影子呢?


    且秦月珍的眼裏,有一種讓人望而生畏的寒氣,和讓人震懾五內的壓迫,似乎在說,她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她,是認真的,她真是是來送秦梅芳死的。


    秦梅芳的頭開始搖晃起來。


    她四處的看著,驚慌不已。


    她的喉嚨裏發出「唿唿」的喘氣聲,她努力的喊:「來人,來人啊!」


    然而,很徒勞,她的聲音極小極小。


    這使秦梅芳更驚慌了,她努力抬起手,也想努力翻個身,可是,她整個身體被保護肋骨的綁帶護的緊緊的,她一個剛動過手術不久的人,一點力氣也沒有啊。


    但是,太可怕了!


    她想,要是這會兒秦月珍伸手掐她,一定會掐死她的啊!


    她努力抬起手,去扯自己的輸液瓶子,輸液瓶子撞在木頭的輸液吊架上,發出哐哐的聲響。


    這個動靜,終於讓病房裏另外兩個女人轉頭過來看了看。


    可她們看到的,是秦凝恬靜無害的笑容,聽見的,是秦凝溫和清甜的聲音:


    「別急,我已經和外頭的警察說了,他們已經幫你去叫護士來換點滴了,一會兒就來,啊?別急,啊?很辛苦吧?唉,真讓人難受啊!」


    兩個女人立刻又轉迴了頭,繼續她們的家長裏短。


    秦梅芳看著秦凝,那一條狹小的眼縫裏,終於,暫時斂去了殺氣,轉而換上一種不甘:「你,到底想幹什麽?」


    秦凝靠近來,她手臂支在秦梅芳的病床上,托著腮,她笑的很甜,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她的聲音也很甜,像在講一件平常事的說著:


    「我已經說了啊,我來,送你去死。本來我覺得,由法律來製裁你就行了,但是,你真的太壞了,你再留在這世上,會禍害更多人,所以,我現在決定,還是早點送你離開人世更好。不過,在這之前,我特意來問問你,你說你這一輩子,非得跟我過不去,你倒是為什麽呀?」


    秦梅芳看著她的笑容,又腫又肥的嘴唇抖動起來:「你,你,你走!」


    可眼前讓她害怕的人,一點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依然笑容恬淡:


    「秦梅芳,你害怕了嗎?你的報應馬上要來了,你害怕了嗎?你有沒有什麽話要和我說的呢?」


    秦梅芳看著她,不說話,身子不由自主的開始抖。


    她害怕了!


    真的,她害怕了!


    看著秦月珍的眼睛,秦梅芳從未有過的害怕了,她,也要死了嗎?


    她三哥臨槍斃前幾天,通知了家屬的。


    她陪著爹娘去監獄,她三哥垂著頭坐著,原本隻有半邊青胎記的臉,那時卻似乎整張臉都是青色的,那神情,彷徨而恐懼,無助而懊悔,像極了過年時候,被捆在地下,等待宰殺的豬。


    可是,她三哥看見了他們,就開始血紅了眼睛罵人。


    她三哥罵她娘:


    「你為什麽生了我!你作了什麽孽,才生的我!你要是沒有把我生成這樣,我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你去死!」


    她三哥罵她爹:


    「老不死的,你偏心,你就對秦文龍好,你就對秦梅芳好,你就是不對我好,你背後都罵我青麵獸,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去死!你來幹什麽!」


    她三哥罵她:


    「你一定會有報應的,你從小就壞,你比我還壞,你一定會有報應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五六歲就給秦月珍娘的藥裏放大糞,你欺負所有比你弱的人,你慣會使喚人!


    要不是你把秦月珍的腳踏車騎迴來,我也不會總想著去騎!我要是不去搶,我睡女人的事就不會有人知道!所以,都是你,你該死,你比我該死!告訴你,我發現了,秦月珍家有赤佬的,早晚收了你的魂去,你比我該死!你該死!」


    他三哥,變成了一隻野獸,向她撲過來。


    看守所的人把她三哥拉走了。


    她爹娘哭得躺在地上,但臨走,還是去交了她三哥行刑子彈的錢。


    她沒哭。


    但,她害怕了。


    一陣恨,一陣害怕。三哥的話,既像提示又像詛咒,她心裏是真的害怕的啊!


    她不敢隨便出門了,村裏的人,都看不起他們了。


    她求她爹娘,給她在縣城找臨時工,她不想再在家裏呆著。


    她三哥說的對,她慣會使喚人,現在家裏沒人給她使喚了,她自己跑去她娘的遠房親戚家,求了一份臨時工,她把去城裏說得花好稻好,她娘就用半頭豬,換了這個臨時工。


    終於,她不需要再看村裏人鄙夷的眼睛了。


    縣城真好啊,她,會想方設法在被單廠轉正,然後留在縣城的。


    但是,被單廠裏的男人女人真多啊,摸摸背景,每個都是家裏頭有點關係,才被送來縣城工廠的,她發現,她還是沒人給她使喚,反倒是總被人看不起。


    衣服不好看,人家看不起;家裏沒有可以吹牛的人物,也被人看不起。


    她開始很小心的過日子,生怕別人知道她家裏出過槍斃鬼,會徹底的被人排擠,若是那樣的話,別說轉正了,隻怕得立刻的滾迴鄉下。


    她很努力了一些日子。


    幫她介紹臨時工的遠房親戚祁鎮棠,是個忙碌的人,常常不在家,他的老婆,秦梅芳喊她一聲錢阿姨,是個又懶又寂寞的女人,無非仗著男人當了被單廠副廠長,就舒服的躺在家裏不幹活。


    秦梅芳很羨慕,也很嫉妒。


    但是她知道,祁鎮棠和錢阿姨,是她能留在被單廠唯一的助力,祁鎮棠那麽忙,是不會理她的,她隻能使勁討好錢阿姨。


    當然,她也努力想別的法子,比如,找一個對象,能幫助她留在城裏的對象。


    然而,她們這些從鄉下來的女孩子,城裏的男人輕易看不上,能被城裏男人看上的,都得是廠花級別的,她秦梅芳就一張白皙一點的大臉盤子,又沒有好衣服穿,在工廠太不起眼了。


    正當她很挫敗的時候,她發現,周健竟然是錢阿姨的外甥,而且是會得祁鎮棠一力提拔、今後肯定能轉正留在城裏的外甥。


    秦梅芳立刻就開始追著周健了。


    她想的是,周健也是鄉下的,總比城裏男人好糊弄,又有同學關係做底,比較容易上手啊!


    然而周健不理她,還和她說,他有喜歡的人了。


    秦梅芳跟蹤了他,去了文化站,結果讓她震驚。


    周健喜歡的人,竟然是秦月珍!


    周健一下班就去秦月珍辦公室了啊,這是有多著急見到秦月珍啊!


    這讓秦梅芳很難接受。


    秦月珍算什麽?什麽秦凝,什麽文化站,秦月珍再怎麽的改名字想出息,都是個自小沒娘的賤貨,而她秦梅芳,現在可是城裏的女工了啊!周健卻不喜歡她,竟然去喜歡秦月珍那個地主家的養囡?


    秦梅芳非常不甘心,但她也知道要韜光養晦。


    畢竟,她家裏現在今非昔比了,她不敢太過張揚,她隻是對周健更加殷勤了,當然,對錢阿姨也更加殷勤了。


    錢阿姨家要打掃,她做;


    錢阿姨家要煮飯,她學;


    錢阿姨家要買東西,她拿工資出來貼補。


    她天天的誇著錢阿姨,天天的捧著錢阿姨,終於說動了錢阿姨給她去周健家說媒。


    可是,結果卻又是個打擊。


    錢阿姨迴來把她大罵了一頓,說她家裏出過槍斃鬼這種事,怎麽沒有說呢?像她這種家裏出過槍斃鬼的人,怎麽能去給周健說媒呢?


    秦梅芳很恨,非常恨。


    這個事,肯定是秦月珍去說的,除了秦月珍,還有誰是既和她搶周健又知道她過往的呢?


    但,她實在沒有時間去收拾秦月珍,她需要在被單廠努力工作,才能爭取轉正,她需要時間,才能和錢阿姨修復關係。


    她隻能先把這個恨放一放。


    轉機來了。


    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她真的轉正了,錢阿姨也看在她天天的去幫做家務的份上,竟然說要給她介紹一個城裏男人!


    她非常高興。


    那,是她人生裏最高興的一段時間。


    城裏男人有正式工作,父母也有正式工作,家裏雖不算大富大貴,但就他一個兒子,生活不知道比鄉下好了多少。


    城裏男人白白淨淨的,說起話來斯斯文文的,對著她也非常的溫柔。


    秦梅芳也變得溫柔起來。


    雖然錢阿姨也說了,這個城裏男人是離過婚的,所以才想找個鄉下姑娘,要是秦梅芳不喜歡就算了。


    可秦梅芳不在乎,離過婚算什麽,人家也沒嫌棄她家出過槍斃鬼啊!城裏男人家隻是說,讓秦梅芳嫁進來以後,少迴娘家,不要和人提娘家的事。


    這必須的呀!


    秦梅芳也知道,自己家這個事,實在太影響她了,要是找個不知底細的男人隱瞞著,早晚會像周健家那樣,最終知道後再對她嫌棄不已的,現在這家人並不嫌棄,已經很難得了,她自然不會表示異議。


    婚事一拍即合。


    她覺得,自己真是當得上「風光大嫁」幾個字的了,那些鄉下人,一個個的到她家來看,一個個的搶著她家的糖,一個個的羨慕著她的城裏男人。


    那段時間,秦梅芳對每個人都很好,甚至對秦月珍都忘記了恨。


    生活,是從新婚第一夜開始改變的。


    她那喜氣洋洋的新婚夜,所有廠裏宿舍老女人們說笑的事情都沒發生,所有母親陸大妹紅著臉教導的事情也沒發生,城裏男人像一個大型枕頭一樣,全身軟綿綿的,和她渡過了一個無法入眠的晚上,然後,就一直這麽軟綿綿的和她過了下去。


    好不容易啊,她捱了三個月,她迴娘家,把事情和陸大妹說了。


    陸大妹唉聲嘆氣的陪了她一晚上,但還是又罵又哭的送走了她,說來說去,都是現在她們家丟不起這個人,畢竟是城裏人,先這麽過著吧。


    秦梅芳不甘心。


    她從來不是會甘心的人。


    原本,她以為自己嫁了個高出她許多的家庭,她是願意夾著尾巴做人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啊!現在這個男人不再是高人一等的城裏人,而是某個重要部位無法使用的殘疾人啊!


    她不再像以為那樣,對著趾高氣昂的城裏婆婆尊敬了,她和婆家挑明了,這個事不能讓她委屈,她要離婚!她要他們家賠錢!


    精明如妖的婆婆和她談了,一口挑明了,以秦梅芳這種家裏出過槍斃鬼的女人,再離了婚,那是無論如何嫁不了好人家的,興許嫁來嫁去,還不如他們家。


    還不如先在這家呆著呢,隻要秦梅芳能維持住這家的麵子,今後他們家有什麽好吃的好喝的,醫療養老,都有她一份。


    婆婆甚至說了,要是她實在熬不住,可以找個男人生個孩子,這世上,女人嫁來嫁去,還不是最終要生個兒子傍身?她去哪家不是一樣?隻要她找的男人別鬧到家裏來就行。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秦梅芳權衡再三,真覺得自己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隻有隱忍了下來。


    但心裏是委屈的啊,她就把這個事情和錢阿姨去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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