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開!”這樣莫名其妙地被人抱住,真的讓我反感透了,冷冽地開口,我絲毫不掩飾自己有多麽的嫌惡,希望這個不知又從哪兒冒出來的瘋子能趕快識趣的滾遠些,否則----我的右腳已微微抬起,隨時準備好讓他“斷子絕孫”。

    “柴鶴說,他的妹妹是地獄裏最後一滴黝黑的淚珠,值得為她放棄心中神聖的十字架。小妖精,你真的把你哥吞噬地屍骨無存了嗎?”炙烈的環抱絲毫沒有見鬆,甚至我右腳惡毒的企圖也被他完全桎梏住,如此無賴的霸道,此時,我卻忽略了,不是因為聽見了“柴鶴”,而是,耳邊這道親昵的唿吸裏竟然隱含著斑駁的恨意!

    冷靜下來,我僵硬著身體任他將我緊緊圈在懷裏,靜靜等待著他的平複----是的,相較之下,這個纏繞著我的瘋子顯然比我更受刺激。我也很好奇,到底我刺激到他什麽了?----“柴鶴說,他的妹妹是一隻撲朔迷離的精靈,從來不是俗市中專心的狩獵者,她總是很認真的看著這個世界,就算是捕捉,也是那樣的充滿童心。就象現在,睜著大眼,理直氣壯地注視著---”修長的手指覆上我的眼棱,指縫間,我看到輕浮而飄逸的微笑驚豔在一張非常貴族的臉龐上。“啪!”毫不留情地揮開那隻手,趁機趕忙向後退一步,我象隻全身緊張的小刺蝟,死死盯著他。沒有立馬轉身就離開,是因為,他已經兩次提到柴鶴了,而且,我很肯定,這個聲音和剛才大廳音響裏的聲音同出一轍!

    “別假惺惺裝親熱了,你其實恨我要死!”我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並一定要坦然地說出它。顯然,眼前這個貴氣十足的男子料想不到我會如此直白,微怔後,唇角泄密,如此冷漠的淡笑才屬於他。“果然是個敏感的女孩兒,那你應該知道找到你後,我的目的!”“屁話!敏感不等於先知,我又不認識你!”頂撞的確實粗俗,可是,對一個明顯“恨”你的陌生人,有必要禮貌嗎?男子優雅的唇線閉合,敏銳的目光毫不客氣地直射向我,“看來,你確實不喜歡利物浦,那裏的一切,你全忘了!”近乎嚴厲的譴責,是譴責我不該不喜歡利物浦,還是,不該忘了那裏的一切?可是,無稽之談嘛,我根本沒去過利物浦,談何喜歡,談何忘記?連還嘴的興趣都沒有了,橫他一眼,我隻想趁早離開這個古怪的男子。

    “你真的愛柴鶴嗎?”身後的聲音真的不大,可是,它足以震動我的整個靈魂!我愛柴鶴,幾乎寫了一輩子的四個字啊,刻骨銘心!現在被一個陌生的男子如此譏誚地問出,仿佛在玩弄我心地最神聖的信仰,我

    能不憤怒嗎?陰鬱地轉身,卻在淺笑,五官隱藏著婉若精靈般的妖冶,黛眉之下一雙黑瞳,帶著冷意,穿透午後的暖陽----

    “柴鶴是我唯一的兄長,我愛他,天經地義,沒有真假之分!”不卑不亢,我睥睨他對我的質疑!“啪啪啪”男人竟然拍著巴掌向我走來,此時,完全不再掩飾他眼中分明的恨意,“好個‘唯一的兄長’,好個‘天經地義’,柴元一,看來你終究還是個俗氣的女子,絢爛的沉淪後,卻依然要拾起偽善的外衣。你可以裝做不在意利物浦發生的一切,也可以‘端莊’地去享受你選擇的婚姻,可是,請你不要再打著‘愛他’的旗幟去毀了他的一切,你不喜歡利物浦,可是,柴鶴的一切在利物浦!”語辭鋒銳,眼眸藏恨,句句苛刻,咄咄逼人。我簡直難以置信!他----他憑什麽子無虛有的給我按上這麽多罪名?!

    “你--你神經病啊!胡說八道!一派胡言!我幾時不喜歡利物浦了?我又怎麽忘了那裏的一切?莫名其妙!我從來沒去過利物浦,忘掉那裏什麽啊?柴鶴的一切在利物浦?廢話!他現在好好的在那裏留學,我怎麽去毀他?你到底是誰?和我哥----”無辜至極!我奮力地吼出自己的怨憤,今天這是怎麽了?到處碰到這樣的瘋子,全是瘋子!“元一?!”男子的震驚寫在臉上,是我全身不住的戰抖,還是我眼棱中滑出的淚滴?不允許他的絲毫靠近,我哽咽地指著他,怨毒地盯著他,“你不得好死!你冤枉我,我哥不會饒你的----”“元一!!”還是被他一把緊緊攢住,男子執意盯著我的眼,倔強地圈住我,“你看清楚!看清楚!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陽煜,陽煜啊!利物浦,安菲爾德----”“放開!放開我!”不住的搖頭,使勁的推拒,是我瘋狂了,還是他?“元一!你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柴鶴呢?你的柴鶴呢?!”痛心的巨吼震住了我!一瞬間,我呆呆地愣住了!----柴鶴?我的柴鶴呢?----心,忽然裂開了!

    每個人都隻有一顆跳動的心,唿吸靠它,生存靠它,如果,它受傷了,它哭泣了,怎麽辦?怎麽辦----蜷縮在角落裏,我緊緊護住它,我聽見它在嗚咽,我看見它在流血,卻無能為力。眼淚幹涸在臉龐,我象個乖巧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守護著,守護著我的記憶,守護著我的童心,那裏,有哥哥的笑臉,有哥哥的歌聲,有哥哥的一切----

    “元一,元一--”

    “別去碰她,她已經受傷了!”

    “她----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元一

    怎麽會----”

    “她失憶了!柴鶴死後,她失去了所有和柴鶴有關的記憶。也許,在她願意記憶的世界裏,寵愛她的哥哥依然優秀的在利物浦留學,她依然是那個崇拜著,依賴著兄長的元一。”

    “你說什麽?!柴鶴----他----胡說!胡說!你是誰?你在胡說什麽?!”

    “我叫海洋,是個和你一樣‘恨’著她的人。柴元一----一個多麽靈動的可人兒啊,天真、聰慧、敏感、放縱、偏執、優雅、任性、倔強、決斷、勇敢地犯錯,承擔責任。每一個形容詞套在她身上,都不為過。她霸道地占據著每個人的心,嬌縱的享受著每個人對她的付出。可是,她畢竟是個自私的孩子!她不允許任何人侵占她的一分一毫,哪怕是從她那裏乞求一點兒憐憫!我為奚蔚爭取一絲憐憫,你呢?是為你自己吧。柴鶴離開利物浦,確實是為了他妹妹,可是並非有心一去不返,元一結婚那天,他搭乘迴航的飛機失事----”

    “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飛機失事?為什麽我們沒有接到通知?!為什麽我們從來不知道他出了事?!”

    “因為,噩耗傳來的那天,元一瘋了!”

    “瘋了?!----”

    “你確實輕視了這個女孩兒對她哥哥的愛。也許她不記得見過我,可是,我卻清清楚楚記得在婚禮上,那個穿著聖潔婚紗,傷心欲決不住吐著鮮血,卻依然笑若粲然的魔豔天使----”

    夠了!!!夠了!!!為什麽要血淋淋地掀開?!我隻想簡單的思想,簡單的存在,簡單的唿吸!為什麽非要掀開這鮮紅刺骨的記憶?為什麽非要讓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窒息,撕裂------原來,我一直活著,清醒的活著,絕望的活著!

    ----仰望星空,星稀霧薄,一輪明月在天,眼前卻竹葉婆娑,鈴鼓戚戚。我仿佛看見了你給自己安上仙羽,飛向化外;仿佛看見你忽明忽暗的身影,仄仄的逼來。淚水旁落------

    “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係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

    “哥,你在說什麽?你很喜歡這片竹海?”

    “恩,我很喜歡這裏,因為,這片竹海裏藏著一位魏晉名士的赫赫風骨。元一,你不是總問哥,我最崇拜誰嗎,告訴你,我最崇拜的人就是隱埋在這片竹海下的一位孤高絕傲的鬥士,他叫嵇康!”

    “嵇康?好象在哪兒聽過----哦,

    對了,爸爸說他是魏晉時代最有風度的人!”

    “嗬嗬,看來爸爸從小就把我們家小精靈抱在懷裏陪他做學問,是有好處啊,耳濡目染,小機靈鬼,都知道嵇康了!”

    “嗬嗬,我很能幹吧!哥,嵇康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你說你崇拜他,爸爸也總讚賞他-----”

    “嵇康是三國魏人,他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過的人都感歎‘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即使在對儀表甚為挑剔的名士眼中,他也是儀偉不凡,連醉後都是‘巍峨若玉山之將崩’。好友山濤評價他的為人‘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如此瀟灑飄逸,孤高絕傲,卻不幸誕生在一個篡權僭位者高壓統治下的時代,嫉惡如仇的血性,注定了這個不懈追求光明的普羅米修斯殺身成仁的慘烈。”

    “篡權僭位者?是司馬氏嗎?爸爸每次提起,也是象你這樣又惋惜又痛恨的。”

    “惋惜痛恨?元一,你領會的很好,是這樣的感情啊。那司馬氏野心畢露,懼怕崇尚清談的士子們的議論,在極度的恐懼中布下了一張囊括朝野的巨大羅網,士子們一句話不對便可引來殺身這禍。頓時,舉世齊喑,晦莫如深,到處一片死氣沉沉。司馬昭得意了,他揮舞著沾血的屠刀,輕篾地渺視著這些犬儒名士們。然而,像狗一般地活著又豈是嵇康所能忍受的?他頭也不迴地鑽進了竹林,留給司馬昭一個冷冷的背影。在竹林的日子裏,他始終避談世事,把深沉的苦悶都有埋藏在心靈中最隱秘的角落,與他‘居二十年’的王戎‘未嚐見其喜慍之色’。

    才華橫溢,膽色過人的鍾會對嵇康的人品學識欽慕不已,邀約賢俊之士尋之,發現他正在樹下打鐵,他旁若無人揮錘頗有節奏地砸向鐵砧,同進也有力地拷問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靈,過了很久,鍾會若有所思,起身離去,他這才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他就是這樣,以最消極的方式積極的抗爭,威懾著委身世俗的芸芸眾生。

    他是隱者,但他又是不屈地與司馬氏集團鬥爭的戰士。他象一隻卓爾不群的野鶴,又似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亭亭孑立。為了自己心中的正義,他可以瀟灑地拋去一切:名與利,甚至於友誼與生命。刑場上,他最後一次彈響了《廣陵散》,無數的人被他的琴聲所感動----”

    “哥,你崇拜他,是因為----他能勇敢地舍去一切嗎?”

    “嗬嗬,不!元一,不是因為這樣,至少你哥哥沒有那麽勇敢,他

    舍不得你,舍不得太多。我崇拜他,是讚賞他的生活態度,‘越名教而任自然’,把人從名教桎梏中解放出來的反樸歸真。人呐,就應該按照自己的愛好選擇生活方式。他做到了,他“放達”,他“隱而傲世”,岩壑、溪水、竹林、柳村、野花、花草、茅屋、鐵鑽、大錘、古琴、濁酒、薄粥,膝下兒女戲嬉,這是他的生活。淡中有味。我會象他那樣,過自己喜歡的人生。元一,希望你也能!”

    “恩!哥,我知道了!哥,你剛才喃喃念道的就是嵇康的詩句嗎?你最喜歡的是那句嗎?”

    “是的,最喜歡這句。不過,還有幾句,我也很欣賞。”

    “教我吧,教我吧,哥哥喜歡的詩,我一定要會!隻是----我最討厭背詩了,怕記不住----”

    “小機靈鬼!還有你記不住的啊!好了,別噘著嘴咯,象隻小醜豬,嗬嗬!別怕,哥教你。其實,詩歌都是講韻律的,掌握了節奏,體會了意蘊,到時候,你想忘都忘不了了。我這裏有一隻鈴鼓,我們都看著這片竹海,你一邊迴想著剛才哥和你說的嵇康的故事,一邊和著鈴鼓的節奏,跟著我讀,一會兒你就能記住了------旨酒盈樽,莫與交歡。鳴琴在禦,誰與鼓彈----”

    “旨酒盈樽,莫與交歡。鳴琴在禦,誰與鼓彈----”

    “仰慕同趣,其馨若蘭。佳人不存,能不永歎?----”

    “仰慕同趣,其馨若蘭。佳人不存,能不永歎?----”--------

    “旨酒盈樽,莫與交歡。鳴琴在禦,誰與鼓彈。仰慕同趣,其馨若蘭。佳人不存,能不永歎?”低低地吟,一遍又一遍。金色鈴鼓,輕輕搖晃,外圈鼓框的各個長條型孔中的那對小銅鈸也隨之上下震動,發出清脆卻又哀絕的聲響,絲絲帶動空氣,絲絲扣響迴憶----還是這片竹海,還是這聲鼓韻,卻,孑影單支,人魂兩世!

    哥,十三年前,你帶我走進這片竹海,你打著這隻鈴鼓教我記下這些詩句,你告訴我,嵇康伴著絕響《廣陵散》的餘音嫋嫋絕塵而去。可是,你沒有告訴我,刑場上,他最後一次彈響《廣陵散》,引得無數人感動的同時,他可知道摯友向秀的思念?夕陽下,一輛小車經過那舊時的小屋,一切如舊,竹子依舊翠綠,夕陽依舊把它的餘輝灑滿整個庭院,隻有那個對著夕陽彈琴的影子卻為何不見?那首感人至深的絕響為何不聞?向秀的孤寂更向何人說?哥!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我那是痛徹心扉!那

    是神魂俱裂!“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的無奈哀痛,你舍得你的元一去獨自傷曆?!哥,你說過你舍不得的啊,舍不得的----

    “旨酒盈樽,莫與交歡。鳴琴在禦,誰與鼓彈。仰慕同趣,其馨若蘭。佳人不存,能不永歎?”詩句一遍遍的吟,鈴鼓一遍遍的敲,日星交替怕什麽!僵餒切膚怕什麽!縱使,吟破幹裂的唇角,敲碎枯槁的手骨,我還是要不停的吟,不停的敲。柴鶴!你聽著,你聽著啊!在這片你最愛的竹海,你的妹妹在等待,等待你的歸來!------哥,帶我走吧------第十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圓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喜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喜了並收藏圓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