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省中心醫院門口,童妍碰見當年照顧穆穆的骨外科護士長。

    “院長派我來取心髒造血幹細胞移植的研究數據,錫林和省中是這次研究的搭檔。”她揚揚文件袋,陪穆穆複診時常遇到護士長,所以並不生疏。

    “還研究呀!”她眯起眼笑著,魚尾紋在鬆弛的眼角遊弋,“大好青春別埋頭搞學問,趕緊找個好男人戀愛吧。”

    好男人?我已經找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男人。童妍心裏想著,臉上不置可否。

    “你忙你的,我查房去了。”護士長拍拍童妍,“有空迴來坐坐。”

    “我會的。”目送她進電梯,童妍轉身,猝不及防和後麵的人撞在一起,文件灑落一地。童妍說聲抱歉蹲身拾撿,風塵仆仆的運動鞋仍無動於衷原地立正。她抬頭看去,那人右手藏進夾克,掩飾鼓起的東西,灰色的鴨舌帽和豎起的衣領遮住了臉。目光短短接觸,他立即倉皇跑下台階,好像童妍是什麽妖魔鬼怪。她皺皺眉,這人怎麽鬼鬼祟祟的。納悶的功夫,一輛黑色桑塔納卷塵而過:

    “資料拿到了嗎?”

    “是的,加上之前搜集的,足夠驚暴全市了。”

    “太好了,幫我接總編電話。”

    把文件重新整理裝袋,童妍攔住的士:“思颺”,簡短報了地名。現在沒時間管他人的閑事,跟珞疏約好傍晚見麵,已經遲到半個鍾頭了。

    童妍急急忙忙追趕落日,卻不知她的前方,陰謀正翹望夜幕降臨。

    “師姐師姐!!”小周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刺到童妍麵前,不顧旁人側目,連扯帶拉拽她進休息室。

    “你等我先換了衣服再說嘛。”如臨大敵的樣子弄得童妍也緊張起來。

    “師姐,我,我...”

    “到底什麽事?吞吞吐吐的。”

    小周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是不是闖禍了?”

    “師姐,我今天上班路過報刊亭,發現了這個。”一鼓作氣說完,遞給童妍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

    童妍狐疑地接過,醒目標題印入眼簾,如晴天霹靂打在她身上,她的臉唰地白了:“這,這是什麽?”

    小周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翻進去,扉頁赫然用紅色大字標明:《揭密思颺總裁背後的情人——橫刀奪愛?墮胎?》。正文內容是f市某位女醫生當年利用工作見習之便,搶走了某企業千金的男友,即思颺集團現任總裁,為了牢固自己的戰果,不惜懷孕墮胎。文章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文後附了童妍寫的“人流關懷”論文以佐證“墮胎”之說,明眼人一看便知女醫生所指為誰。

    童妍覺得全身血液都結冰了,缺氧的手拚命顫抖,那些文字便在抖動中猙獰地狂舞。耳邊轟鳴聲提醒她這不是惡夢,腦中一片空白,接著眼前也飛花飄撒。

    “師姐。”小周戰戰兢兢地碰觸她。

    “你先出去好嗎?我想一個人待會兒。”天外傳來的聲音,虛無得一吹就化開了。

    門輕輕帶上,童妍再撐不住了,被拆掉骨頭一樣癱軟在沙發上。

    “記者從x小姐那裏得知,她和思颺總裁感情融洽,卻不想慘遭當時隻有大二的t醫生橫刀奪愛。x小姐迴憶說,總裁先生在病房提出分手,明確宣稱自己愛上了t醫生,而t醫生也在場。這件事給x小姐的人生蒙上了痛苦的陰影,時至今日,她仍忿忿不平地表示,他們的行為‘不可原諒’……總裁先生對兩人的關係感到厭倦,但心計頗深的t醫生怎能輕易放過釣到手的金龜婿。她以墮胎為籌碼,終於如願以償地讓總裁迴心轉意,而她也將此體會表述成文,獲得了年度最佳醫德專題論文的提名。現如今,她與思颺總裁堂而皇之地出雙入對,在公共場合纏綿擁抱(右邊是兩天前和黎珞疏從穆穆家出來,在咖啡廳擁抱安慰他的偷拍照片)……”

    侮辱性的措辭字字滴血,換個女孩不是眼眶眥裂,就是倒頭痛哭,可童妍的注意力並不在墮胎還是第三者的問題上,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見習”,“千金”,“分手”,這些遠比誹謗更令她震憾。

    “師姐,院長找你。”小周守在門口附耳探聽,裏麵沒半點動靜。要不要闖進去?不會做傻事了吧!她踟躕打轉,直到心外主任發消息,她才找到借口敲門。

    過了好一會兒,門開了。以為會看到梨花帶雨的童妍,而她衣著平整,頭發紋絲不亂,隻是一雙眼,暑月飛雪,隨意橫掃,冰刃刀刀,割得人皮開肉綻。

    “師,師姐,院長說,說他在辦公室,等你。”

    “知道了,我迴辦公室打個電話就過去。”

    童妍前腳剛走,小周後腳奔進休息室,雜誌躺在沙發上,邊角已然抓揉得皺皺巴巴,像古稀老人皸裂而滄桑的臉。

    反鎖,一陣翻箱倒櫃,還好保留著見習時的電話簿,童妍盡量穩定情緒:“林護士,您好,我是童妍。”

    “童妍?”對方猶豫了一下,“哦!童妍啊,找我有事嗎?”

    “您可以幫我查查四年前暑假入心外病房的病人名單嗎?”

    “這個,童妍,你是醫生應該清楚,除了院長簽字或家屬,我們沒權力把病人資料告訴別人。”

    “請您一定要幫幫我,這對我很重要。”童妍的聲音不可抑製地顫抖和哽咽。

    “嗯...他叫什麽名字?可能我有印象。”

    “姓黎,叫黎,珞,疏。”

    等待電話那頭沉默迴憶,等到意料中又意料外的答案。

    林護士幾乎想都沒想:“黎珞疏?是不是珞纓的珞,疏遠的疏?”

    “對!”童妍的唿吸快停止了。

    “你要問的人就是他呀!你不記得了嗎?他出院的時候你見習還沒結束呢,那會兒我們天天都在討論他。”她嗬嗬笑了,“我們還送他一個雅號,叫‘王子’。”

    “……”

    “喂喂?童妍,你在聽嗎?”

    “我在...謝謝您...再見。”

    放下話筒,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湧了上來。alos,天天哥哥,王子,黎珞疏,居然是同一個人,同一個在眼前晃動,自己居然沒有發現。難怪,黎珞疏總帶給她神秘的熟悉感,他們的相識,可以追溯到那麽久以前嗎?那他,又抱持何種心情麵對將自己完全遺忘的童妍呢?

    ***************************************************

    此時,思颺企業亂成了一鍋粥。保安傾巢出動把守大門,宣傳部電話響個不停,員工們低頭行事臉色陰沉,中層幹部拿著待批文件你推我讓,誰也不敢先進總裁辦公室。低氣壓籠罩這座20層高的大樓。

    “林秘書,總裁他心情怎樣?”他們像抓住稻草般抓著林秘書,紛紛揣度聖意。

    林秘書伸長脖子張望,密密挨著的百葉窗蓋住了辦公室裏的情況:“現在那條消息都上網絡了,對總裁來說一定是個不小的打擊。”昨天開會的時候,總裁頻頻咳嗽,好像感冒了,今天一早,她特地送藥到辦公室想勸他休假兩天,沒料到,竟出了這種事。

    大家都沉默了,電話突然響起,神經過敏地盯向一個方向,是內線。

    “司徒副總裁呢?讓他來見我。”

    “司徒先生還沒到公司。”

    “那你轉告他,處理完事情直接去別墅。”

    “是”還來不及說,黎珞疏已經收了線。

    抄起壓在最下層的鑰匙,它嶄新得散射金屬亮光,瞥見桌角的藥包,黎珞疏思量片刻,打開抽屜,取出一瓶撕了標簽的藥,倒三粒在手心,就著涼了的蒸餾水仰頭灌下。灼烈的撕扯感頓時蔓燒過他的心髒,他拿手死死捂住,整個胸口抵在冷硬的辦公桌,豆大汗珠爭先恐後爬滿額頭,他把臉縮在兩臂之間,全力撐熬。默數三十妙,劇痛終於退潮,而他的臉色,卻驚人的蒼白。

    一股勁風刮過,中層幹部呆愣地看著麵露寒慍之色的老板,盡管他的模樣是罕見的憔悴,他掃過一張張或無措或同情的臉,用公事公辦的語調吩咐:“文件放桌上,你們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

    “您要出去嗎?我馬上通知司機。”

    “不用,我自己開。”通常情況,總裁是不會邊走邊跟追在後麵的人說話的。林秘書被拉下很遠,情急之下她衝合上的電梯叫了一句:“前門被記者包圍了,您還是走後門吧!”

    急踩油門,掉轉車頭,一個大拐彎險險擦過停車場的柱子。管理員以為潛進偷車賊,定睛一看,把持方向盤的正是總裁!進口轎車的淨化係統可以過濾大部分的尾氣,但管理員還是雲裏霧裏,他摸著光光的腦門自言自語:“總裁,會開車的嗎?”

    多久沒有開過車了?以至於握方向盤和握槍差不多陌生,可黎珞疏還是把油門踩到了底,童妍,把七七八八的雜念都擋在焦急之外。

    好端端的清白的女子讓人寫得如此不堪,就因為好心當了自己的擋箭牌。黎珞疏,你難道隻配給你愛的人帶來噩運嗎?沒有血色的唇在貝齒的肆虐下滲出紅色血絲,明明吃了過量的藥,心為什麽還這麽疼?

    從院長辦公室退出,童妍突然失去麵對人群的勇氣,消防通道的死角為她提供了最佳的烏龜殼。她蜷著身子,想哭,卻擠不出半滴眼淚。剛才,院長沉痛地告訴她,鑒於緋聞的影響力,上頭撤銷了她提升主任醫師的正式通知,連那篇辛苦熬夜的論文,也取消了競評年度最佳論文的資格。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光憑一篇主觀臆斷的報道,便判定自己不潔的罪名。而這一切,可能僅僅是暴風驟雨的前奏。

    珞疏呢?他在哪裏?童妍一陣心驚肉跳,掏出手機,按下開機鍵。屏幕才亮,音樂緊接著大作起來。她想都沒想湊到耳邊:“珞疏!”潛意識裏多希望打電話的是他,多希望他敲響自己的龜殼。

    “妍妍,是我。”那頭和童妍一樣的失望。

    “嗯,羅漸。”

    “你在醫院嗎?下來,我馬上就到門口了。”本來早上補休,看到網絡頭條,羅漸穿著睡衣就跑了過來。

    “去哪裏?”童妍環顧四周,黑暗令她感到安全。

    “去能還給你清白的地方!下來,聽見沒有?”羅漸的語氣是不由分說的強製。

    還我清白?真的可以嗎?童妍混亂到了極點,也許是被電話裏的羅漸震傻了,她摸索著,抱著手臂,迎光源走去。

    羅漸遠遠看到童妍,躲在花雕後麵,低著腦袋,長發遮住臉,不安地點著腳尖。他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種衝動,用自己的懷抱,為她建造無風無浪的巢穴,即便分開了,衝動卻愈加明顯。

    目不轉睛得盯著她,近了,近了。童妍猝然抬起頭,筆直奔下台階,奔向一個身影,那個身影,屬於宿命的情敵——黎珞疏。夢寐以求的女孩像隻受驚的小鹿,一頭紮進黎珞疏懷裏,這個角度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可羅漸知道,她哭了。他不敢想像,電話裏聞不到一絲鹹味的童妍,在黎珞疏跟前可以放肆地哭泣;前一秒還妄圖把自己變成隱形人的童妍,隻要有黎珞疏,就不介意暴露在邪惡者的射程裏。他亦不敢想像,孤絕高傲的黎珞疏,那個把冷淡當外衣的男子,亂了分寸,滿臉滿眼都是濃的化不開的拳拳情深。

    天意,天意……

    咽下不輕彈的液體,羅漸靜靜地掉轉方向盤,驅車從原路駛迴。後視鏡裏緊緊擁抱的兩個人漸漸模糊,漸漸融成一個完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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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邊,童妍的發梢撩撥手臂,刺癢的感覺讓黎珞疏想到刺蝟,愛上岩石所以收起刺的刺蝟。那些被拔除的防備讓淚水泡軟,變成強弩之末的細長發梢。可惜刺蝟不明白,石頭並無力為它遮風擋雨,石頭,直至風化飛灰,依然堅硬冰冷。

    “珞疏,你在想什麽?”海還是當日的海,心情卻截然不同了。

    “妍妍,對不起。”腰間的手臂驟然收緊,他把自己鐵得那樣近,近到毋需說明就能聽到他痛悔的心跳,“工作受到影響了嗎?告訴我,我負責澄清。”

    “沒有。”童妍笑著,臉埋進他全身最溫熱的地方,主治醫師無所謂,論文無所謂,清白無所謂,世界所有人都誤解也無所謂。隻要他在身邊,像現在這樣,寬容地納她入懷,依著耳畔說些安慰又有擔當的話,即使說說而已,她便永遠不覺得孤單,“你呢?公司還好嗎?”

    公司?路上司徒call他十幾迴,由於懷疑集團領導者的人品,股民大量拋售所持股票,今早開盤以來,半天時間思颺股價狂跌15點,初步估計損失將達數億。他雲淡風輕地對童妍笑笑:“很好,一切正常。”

    “珞疏,對不起。”童妍忽然委屈起來。

    “傻丫頭,為什麽跟我說對不起?”

    “我是真的忘了,沒認出你我感到很抱歉。”

    “嗬嗬,你不用道歉,要怪就怪我不夠驚世駭俗,不足以讓你過目不忘。”背離實際的笑話一點兒也不好笑。童妍皺皺眉,左手撫上他心髒的位置:“你的病怎樣了?”那日黃昏,它曾在掌下不規則地蹦跳,曾讓她第一次嚐到慌亂和恐懼,如今想起,仍無法擺脫當時的情緒。

    醫生的職業病,可以忘記病人,卻念念不忘他的病情。感動油然而生,他伸出右手覆蓋她的左手:“動過手術了,很成功,你不用擔心。”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髒因為雙手的溫暖幸福地整齊收縮。

    “四年前有急事嗎?護士說晚上你就辦了出院手續。”

    “……”黎珞疏似乎沉默了很久,隨即四兩撥千斤地迴答:“我走了,你是不是覺得遺憾?”

    童妍仰頭,黎珞疏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唇邊掛著一抹玩味的笑,“還真是‘醫學生’呢,這種情況下,通常該給病人注射西底蘭的。”和當年戲弄自己時的表情腔調重疊一致。

    “你!”童妍羞得握起粉拳,朝他捶打。他抓住了不安份的小手,放在自己胸口。他們靠地很近很近,幾乎碰觸到對方的鼻尖。另一雙流轉漆色瞳孔裏倒影自己流轉漆色的眼,華彩四溢。

    微微仰下頜,輕闔雙眼,清甜涼薄的唇緩緩降了下來。冪夜煙火全麵盛放,她醉倒在黎珞疏迷人的懷抱裏,風聲濤聲蜚語聲,幻化經久不息的掌聲。天地之間,隻有他倆,坐擁中世紀城堡華麗的廢墟,眩目地旋轉、閃耀、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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