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裝修我沒設計客房,你先睡我的房間,我睡工作室。”黎珞疏柔聲交待,“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珞疏,還是我到書房去吧,我怕你不習慣。”

    “傻丫頭,”童妍突然發現自己特別喜歡黎珞疏這樣稱唿,好像被覆進掌心的雛鳥,舒服地想打個哈欠,“這是我的家呀,而且工作室比臥室還大。你別有心理負擔,早點休息。”

    門把外頭的光擠成條狀,“啪嗒”一下斷了。童妍躺在黎珞疏的床上,他的味道四麵八方圍攏過來,淺淡的氣味,熏得她兩頰蒸紅。

    房如其人,這裏簡潔穩雅,細節處可見藝術家高超的品位和格調。可能是腿傷的關係,床並不鬆軟,卻堅實溫馨。

    裸足踩在羊毛地毯,那些毛終日吹空調,變得水草一樣。腳底的沁酥中和了燒熱,反正無法成眠,童妍踱著,想著。

    黎珞疏為什麽帶自己迴家,自己又為什麽答應跟黎珞疏迴家?答案逐漸清晰——寂寞,他看到了童妍身後空房子的寂寞,所以不忍心留她一人對抗漫漫長夜。安朵說得對,最不甘寂寞的童妍,偏偏選擇了最寂寞的生活方式。她把內心的激情一層一層用冰鑄煉,猛然,注定般,黎珞疏從天而降,輕輕一錘,那外殼便齊齊裂落了。

    近來的淚水多得不像話,常常舌尖酸鹹也渾然不覺。敞開心扉後的童妍,很難再重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曾經。她走出房去,隔壁的門虛掩著,過了這麽久,黎珞疏還背向童妍坐在畫凳上。月光給他的身形鑲上一道模糊的金邊,愈發襯托出秀拔超群的輪廓和清冷孤絕的氣質。此刻,他在想什麽?對於安朵,他也會覺得愧疚嗎?兩顆寂寞的心,可以負負得正嗎?

    羅漸才是能帶給女人幸福的男人,僅僅因為自己的執著,童妍放棄了更好的機會,放棄了一起長大的閨中密友。而我,除了留條門縫為她守侯,連一句肯定的誓言都無力付予。我的決定到底對還是錯?若說有愧,也是對童妍的愧,若說有疚,也是對自己的疚。

    “珞疏。”童妍怯怯喚一聲,驚截了黎珞疏的思緒。迴過頭,她穿著拖至腳麵的棉紡睡裙,赤足站在門口,眼神哀傷又疑懼,像極了童話故事裏迷走森林的小公主。

    “珞疏...”素手扯住他的衣領,前臂貼在他的胸襟,肩膀上下抖動。

    “妍妍?”

    “告訴我,我們會幸福的,對不對?”眼珠溜溜周轉,努力捕捉他麵部的微妙變化,似乎憂慮的未來就藏在其中。

    現在的童妍,和當初認識的她相去甚遠。不諂媚,不依附,什麽都可以攬在肩上的清高女子,鑽進他的懷抱,惶惶乞求他的安慰。奇怪地,童妍薄薄的身體容進雙臂,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我們會幸福的,我們會幸福地讓人妒忌,一定。”他低下頭,在童妍光滑的額漾上水印,波紋蕩開,漫及眼窩,鼻梁,還有花瓣的唇。童妍過電般一陣顫怵,手不自覺揪緊他的衫衣,本能推拒。黎珞疏溫和地試探、引導、纏繞,漸漸,一向視親密為潔癖大忌的童妍飄飄乎世外仙境,雲朵遊弋、霞光朗照、芳草甘甜,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自製的聲音在呐喊:“童妍,停下!再這樣要出事的。”但她整個身體癱了一般,情不自禁迎合他,任由他帶領去陌生又奇妙的地方。

    深入的關鍵時刻,黎珞疏果斷中止,改親吻為擁抱,童妍意猶未盡伏在他肩頭,左胸感受自己的心跳,右胸感受他的心跳。

    “時候不早了,我送你迴房。”

    黎珞疏的珍惜令她動容,順從地抬起臉,“你也別傻坐著,晚安。”

    ***************************************************

    一夜酣眠,無夢無擾,晨起鳥叫歡暢,童妍愜意地伸個懶腰,心裏鬱悶一掃而光,愉悅嬌美似新婚伊始。

    下到廚房,餐桌整整齊齊擺著兩份早點,黎珞疏正往玻璃杯裏倒鮮奶,看到童妍,他展顏一笑:“早上好。”

    “早上好,”童妍拿五指梳理蓬蓬的頭發,“這麽早就起來了?”

    “你要去醫院,這兒遠,別遲到了。”他的臉色較先前好了許多,童妍深情的眼神跟隨他一舉一動,忽然覺得自己何其幸運,得一佳婿若此,三生無憾。

    “平時,我都在路上隨便買點豆漿之類的。”她走過去,挽著黎珞疏的胳膊,心疼地責備道,“你該再睡會兒的。”

    他笑笑,沒多解釋:“坐吧。”

    碟子裏的東西色香味俱全,搭配也非常合理,原來他對自己疏於照顧,是偷懶呐。風一樣的男子,謎一樣的男子,誰能想到外表邪魅不羈的大畫家竟藏著這麽居家的一麵?繪畫、經營、烹飪,還有什麽是他不會的?上帝真偏心,揮就了一個缺憾重重的世界,卻締造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藝術品。童妍不時偷眼瞟黎珞疏,邊瞟邊樂,廣州話說“有情飲水飽”,她算切實體驗了。

    “妍妍。”

    “嗯?”

    “你要不要搬過來?我會盡快整理一間客房出來的。”

    “呃...”刀叉速度明顯慢了,童妍嚼著蛋,權衡進退。黎珞疏倒也不給她壓力,繼續做他該做的事,沒停下來期期艾艾等她答複。

    “謝謝你的好意,我還是住公寓吧。你不用擔心,我會慢慢習慣的。” 平日裏童妍最看不起戀人之間如膠似膝,隨時可以為對方去死,焰火綻放的熱情。她崇尚的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細水長流的愛情。她和黎珞疏已過了輕狂衝動的年紀,應該為將來做長遠的計劃。何況,短短時間登堂入室,根深蒂固的自尊和廉恥也無法容許。

    “是嗎?那好。”黎珞疏簡短表態後就不作聲了。他沒打算挽留或者問問原因嗎?童妍有些失望,唉,戀愛中的女人總這樣矛盾,於是也沉默下來。

    一頓氣憤融洽的早餐臨近結束稍稍變了味。

    “疏,你起來啦?”司徒夾著文件風風火火闖入客廳,對於黎珞疏正在進餐感到很奇怪。黎珞疏身體本就勞累不得,加上睡眠質量堪憂,早上通常要睡到9點以後。至於早點,旁人磨破嘴皮他照樣能懶則懶。

    不過讓司徒大跌眼鏡的還在後頭,黎珞疏站起身,剛被他擋住的童妍進了司徒視線。

    把文件往身後一藏:“她,她...你”司徒指指這個,指指那個,瞠目結舌。

    童妍臊得想找地洞鑽進去,黎珞疏神色依舊平靜,司徒配有別墅鑰匙,像今天這樣措手不及突然襲擊,黎珞疏早司空見慣了:

    “你別胡思亂想。”

    “好,我不胡思亂想,那請你解釋一下吧。”

    “發生了點事,妍妍在這兒暫住一晚。司徒,我和妍妍在一起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如果是朋友,就別再妄圖說服我。”

    “你的意思是,你鐵了心,八頭馬都拉不迴了對吧。”

    “司徒先生,”童妍斟酌著開了口,司徒嚴厲的目光立刻射了過來,無畏迎接,到了這份上,還懼怕什麽呢?“我知道自己存在很多缺點,在你看來我不夠資格得到珞疏的愛。沒關係,我願意接受你的監督和指正,我願意付諸十二分的努力來迴報。”她牢牢握住黎珞疏的左手,“因為堅持失去朋友,即便擁有對方也很難快樂吧,我不希望珞疏承受這些,我希望給他一份完整的愛情。你是他重要的朋友,我記得他手機裏唯一的號碼就是你的,如果你和他鬧得不愉快,我將難辭其咎。”黎珞疏震驚地盯著她,她微微揚起安心的靨,轉而正視司徒:“他不會說服軟的話,那就由我來說:求你諒解他,求你成全我們。”

    “唉~~”良久,司徒認命地投降,是錯覺吧,那刻兩人背部分明生出了維納斯和阿當斯的羽翼,莫非劫數也是天的旨意?“我怕了你們,愛怎樣怎樣吧!”童妍和黎珞疏相視一笑,心又貼近了幾分。

    “疏,我有事跟你商量。”司徒朝童妍使了個眼色,童妍知趣地欠身。

    黎珞疏抓住她:“你直說吧,妍妍沒必要迴避。”

    “是公事,”末了強調一句,“思颺的事。”

    童妍看出黎珞疏的猶豫,不想他為難:“今天開研究例會,時間差不多了,我先走,拜拜。”

    移步沙發,黎珞疏慣性地撫著太陽穴:“什麽事?”

    “這是公司的資產評估,請您過目。”談起公事來,司徒恪守本分,不敢仗著私交逾越職位半寸,“我諮詢過法律和財務顧問,他們的分析結果是,到時機執行我們的計劃了。”

    黎珞疏悚然一驚,倦怠地向後尋找支撐物,好不容易積攢的血色盡數消褪:“真快啊。”

    司徒苦苦笑著:“過去,你可一直嫌這天姍姍來遲呢。”

    哪裏灌進冬風,大夏天裏陣陣泛冷,規律跳動的心髒猝不及防被狠狠攥扭,毫無預兆的激痛撕碎呻吟:“唔...”身體蜷弓起來,冷汗瞬間爬據清秀高額。

    “疏!”司徒嚇得六神出竅,奔過去扶住他,迭促急問:“你怎麽了?!”

    黎珞疏縮在他肩頭,捂著胸大口大口喘氣,瘦弱的身子抖得像台風肆虐下的樹枝,若失去司徒有力的扶持,早就滑落在地。

    司徒心中大痛,伸手抱住他,紅了眼眶:“你這又是何苦呢?”一動不動借他依靠,等磨人的痛苦消停,“疏,無論如何,你還有我,我會幫你的,絕對!”

    黎珞疏在他碎碎念的保證中,乏力闔著雙眼,再沒聲息。

    ***************************************************

    “關於本月醫德學習的主題,大家有什麽看法?”張院長環顧在坐的各科室代表。如今社會普遍提倡加強醫生的職業道德,錫林醫院理所當然示範先行,“那由老朽拋磚引玉,‘關懷’是個挺好的角度,我們可以往這方麵探討探討。”

    “院長,我提議‘臨終關懷’。最後的日子病人選擇醫院或家裏,身為主治醫生都應掌一盞明燈,讓病人克服恐懼心理,輕鬆安祥地離開。”

    “比起‘臨終關懷’,‘重症關懷’可能更為迫切。出於穩定病人情緒的考慮,我們通常不會將病況和盤相告,但病人恰恰掌握了醫生慣有的伎倆,老瞎猜自己得了重病,影響我們的治療互動。”

    …………

    誰都想在一月一次的重要集會上一鳴驚人,得到院長的賞識和青睞,所以紛紛踴躍發言,討論得熱火朝天。童妍玩著手中的原子筆,一耳聽,一耳神遊,從頭到尾沒抬起頭。才分開兩個小時,她就開始思念黎珞疏,想他和司徒談得怎樣,有沒遇上棘手的案子,想他在幹什麽,想他是否也在想她。大家針對嚴肅話題各抒己見,童妍時不時掩嘴偷樂。

    “大家的意見都有道理,具體定哪一個,我要再考慮考慮。”院長翻閱會議記錄,臨終關懷和重症關懷不錯,但略顯老套缺乏新意,選這兩個有些牽強。他不死心地又追問一遍,“還有誰要發言?”

    “我的看法是做‘人流關懷’。”眾人收拾東西準備散會,靜默的童妍突然出聲,詫異地聚焦她。怪事,每次開會童醫生總一副局外人的樣子,有問才答,從不主動發表意見,更別提出風頭了,這是怎麽了?

    “‘人流關懷’?”院長興奮地坐直,炯炯有神,“怎麽說?”

    “現在各醫院都存在類似現象,無論大型公立醫院還是小型私立醫院,負責墮胎的醫生往往用有色眼鏡看待病人,鄙夷勝過同情,這是很值得我們反省和改進的:首先,單純手術本身來說,刮宮的痛苦不亞於開膛破肚;其次,有些醫生認為他們的態度可以促使病人牢記教訓,學會自重自愛,可大多數女孩兒走進醫院大門,甚至知道她們懷孕的時候已經後悔不已了,冷麵冷心非但起不到警戒效果,反而增添了心理創傷;再次,人流的對象是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相較於醫務工作者救死扶傷的天職,人流是消滅生命的特殊手術。綜上所述,我們應該把關注點放到‘人流關懷’。”

    童妍握手疊放桌上,語速平緩行文流利,好像事前打好了腹稿。演說這幾分鍾,會場鴉雀無聲,童妍儼然“喧賓奪主”,把會議變成她的個人秀,連位居正席的院長都淪為陪襯,耀眼光芒幾乎衝破大門。前輩們個個半張著嘴,她麵前除了一張會議流程表明明什麽都沒有,是偶爾失常還是無意暴露出隱藏的鋒芒?如果是後者,那真是太可怕了!

    “啪啪啪啪啪”,院長率先鼓掌,會場掌聲一片,稍待片刻,院長呷口茶,慢條斯理地總結:“所謂治療,是醫生和病人靈魂間的交流對接,而不僅僅是身體的關係。”大家都認真聆聽,院長的話似乎有種春風化雨的魔力,令人由衷信服,“如果帶著情緒或者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就有違醫生的道義。這個題目很榜,本月醫德學習就定它吧。小童,你按這個構架擴展一下,2萬字左右,兩周時間,可以嗎?”

    “我盡力而為。”

    “好!散會。”

    “童醫生,”小周捧著筆記本小跑追上,“我在後門都聽到了,師姐你這麽厲害,叫我們這些後輩怎麽活啊~~”她垂頭喪氣。

    “可不,我們做前輩的也危險哪。”幾個住院醫師笑著附和,“真出人意料,‘人流關懷’,虧你想得出來。”

    童妍但笑不語,翹起的顴骨如欲放的花苞,她還在迴味剛才院長那番振聾發聵的言說,不覺泄露了臉上的幸福。

    “小童,你該不會是,戀愛了吧!”觀察一陣,某位醫生試探地開口。

    “對對對,就覺得你最近春風得意的。你們大夥兒聽聽,聽沒聽到冰山‘哢哢’融化的聲音?”眾人打趣道,“哪家的公子?快從實招來!是不是羅漸?”

    “當然不是我啦~~騎士另有其人。童妍,院長請你去辦公室。”羅漸及時幫她解了圍,她感激地衝他點點頭,“快去吧,加油!”

    “小童來啦?坐。”張院長樂嗬嗬地招唿,“我非常滿意你剛才的表現。”

    “謝謝。”

    “我跟你交個底,今年心外有個提任住院醫師的名額,我打算舉薦你。”

    住院醫師?童妍沒遠大的目標,高也好低也罷,穿上白大褂不都是醫生嗎?

    “你的業務水平有目共睹,加上這次的醫德論文,足以服眾了。從申報到審批大概一個月的時間,期間你要格外留神別出差錯。”

    一味推辭未免不識抬舉,童妍“嗯”了“嗯”,順其自然吧。

    “小童,你是不是談朋友了?”

    “啊?!”童妍捂遮兩片紅霞,“您,您看出來啦?”

    “我可是過來人,什麽能瞞過我的眼睛?都說愛情是事業的催化劑,你的催化劑來自何處啊?”

    “您見過的,”童妍抿嘴,不好意思道,“上迴人質事件一起拍過照片。”

    “噢?”院長迴憶一番,“是那個救美英雄?”

    童妍重重點頭,院長朗聲大笑:“不愧是我的愛徒,好眼光!有機會帶他過來給我瞧瞧。”

    “有機會我一定帶他來拜訪您。”

    黃昏,遮得密密實實的臥房彌散橘暗的暮氣,黎珞疏壓著額際,啞聲問守在床邊的司徒:“幾點了?”

    “五點半了。”司徒小心翼翼扶起他,“要喝水嗎?”

    黎珞疏疲憊地搖搖頭:“我好多了,你趕緊迴去吧,六點半妍妍就下班了。”

    司徒氣得想撒手:“你都這樣了還裝模作樣欺瞞她嗎?”

    “司徒...我沒力氣和你爭辯,照我的說的做,好嗎?”

    “疏,我就是擔心會弄成今天的局麵才死活勸阻你的,那個計劃一旦實施就沒路可退了!”

    “我知道,我和東舟十幅畫的合約快到期了,接下來我會迴思颺當我該當的總裁。”黎珞疏掙紮著下床,沒等他立穩,熟悉的眩暈便迫了過來,他隻得靠在邊上的椅子,勉力調整唿吸,“...司徒,你知道嗎?其實四年前我已經沒路可退了。”

    他的樣子讓司徒心裏說不出的難過,他恨老天爺為什麽反複反複折磨珞疏,這些年來他受的傷害還不夠多嗎?他再也經不起一點點疼痛了呀!

    “童妍呢?還要繼續嗎?”

    聽到童妍兩個字,他勉強聚集星火精神,睜開眼:“是的,繼續,在剩餘的2個月時間裏,用40年的力氣,去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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