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導師推薦,四年前的暑假,入學兩年的童妍以醫學生的身份,隻身一人來到省中心醫院。公立醫院等級森嚴,童妍終日所作,僅是抄寫病曆、幫醫生跑腿而已。地位和初級護士差不多,甚至沒有查房的機會。

    那時的童妍,不過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渾身上下全是稚氣,就像醫院池塘初露尖尖角的新荷。大人沒空留意她,病人在看到她的胸卡後也放棄向她求助。孤立的環境,童妍性格裏的冷漠因子更是肆無忌憚地囂張,除了公事沒半句廢話,別人在休息室高談闊論,她則躲於角落看專業書籍,自成方圓,倒也清靜。

    隻是,難得的空閑時間,獨自在活動區散步,才發覺寂寞夾帶著沮喪,在驕陽下層層放大。炎熱的夏季,也生出了驅散不去的寒意。

    這天中午,童妍從堆積如山的病曆中逃了出來,漫無目的來迴逛蕩,感覺踩到什麽硬邦邦的東西,童妍趕忙移開腳,低頭探去,草叢裏躺著一隻木質模型飛機。

    “是你的嗎?”童妍注意到樹蔭下一雙小鹿的眼睛,兩分膽怯,三分好奇,五分害羞,還有七分友善。

    “是的,謝謝醫生姐姐。”

    童妍小心吹去上麵的草末,走進陰涼,看清了這雙眼睛的主人:

    六、七歲的小男孩,臉白白的,笑容亮亮的,一起發亮的,還有他身下閃著金屬寒光的輪椅。輪椅的踏板上停著一隻腳,好像畫報上的斷翅蜻蜓。

    “你叫什麽名字?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童妍半蹲著與他平視,盡量放緩語速。

    “穆穆,”他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重複道,“我叫穆穆,護士阿姨去倒水,我一個人在這兒玩飛機。”他給童妍看手裏的線圈,又指指機尾的小孔:“把線穿上,飛出去能拉迴來,就不用麻煩護士阿姨撿了。”

    “呀,裂了呢,姐姐幫你吧。”童妍一手拿著飛機,一手捏著線頭,多虧握手術刀的訓練,瀕臨不及格的手工得到了極大改善。

    三下五除二,“好了!”

    “謝謝姐姐,姐姐真厲害。”穆穆歡喜地抱著飛機,可惜,孩子連歡喜也是虛弱的。

    “穆穆才厲害呢,能做出這麽棒的飛機。”童妍刻意模仿少兒節目主持人的語調。

    “這是天天哥哥教我的!”穆穆滿臉驕傲。

    “天天哥哥?”

    “穆穆,咦?童妍也在呀。”骨外科的護士長走了過來。

    穆穆拉拉她的袖子:“護士阿姨,剛才,是這個姐姐陪我的。你看,她還幫我修好了飛機。”

    “是嘛!童妍,看不出你對付小孩兒蠻有一套的。穆穆雖然很乖,但不輕易和陌生人親近,就你和他的‘天天哥哥’例外。”

    童妍微微欠身,得體一笑:“您迴來了,我也該去上班了。穆穆,姐姐以後再來看你。”

    告別小穆穆,行出數步,意外聽到他 “咯咯咯咯”的笑聲,與同年齡的男生無二,不沾陰霾,銀鈴一般動聽。

    童妍迴過頭,遮住太陽的那片雲恰好飄移,金色光芒在天和草地間串起望不見頭的珠簾,毫無阻擋遍掃整片草坪。一個身影背對童妍屈膝半跪,病號服勾勒出挺拔線條,聚集四方明澤,墨色發梢落滿璀璨碎鑽,一閃一閃,猶如白晝裏的星。

    那日之後,童妍常趁換班間隙到骨科看望小穆穆。他住在六人一間的普通病房,唯一的私人櫃子裏放滿大大小小各式模型飛機。童妍用它們逗他說話,他漸漸不再拘束,時間一到便眼巴巴等著童妍,眉飛色舞地介紹這些飛機的故事,迴迴必提及他的“天天哥哥”。

    “天天哥哥說,機頭削薄才不會栽下來。”

    “天天哥哥說,如果兩邊機翼不一樣重,飛的時候就會繞圈圈。

    “天天哥哥……”

    童妍好脾氣地笑,不知不覺被穆穆的快樂所感染。這個天天哥哥定是溫柔男子,手藝靈巧,愛心可鑒。多虧他,守住了穆穆生命力微弱的陽光。

    許是說累了,穆穆靠在枕頭上,鼻翼有規律地輕顫。童妍小心翼翼抱他躺下,愛憐地揉揉他的頭發。想起之前夢囈似的一句:“童童姐姐,你給天天哥哥做新娘子好不好?”童妍從心裏笑出聲音。

    選擇讀醫,純屬任性之舉,進學校一個月她就後悔了。雖然天資聰慧,畢竟不感興趣,特別在近距離了解醫護工作之後,她更覺失落。說起來,真要謝謝天天哥哥,他是穆穆的天使,無意中也造就了童妍的天使。認識穆穆,她才明白自己是被需要的。幫助這個孩子,逗他開心,看他撒嬌,聽他甜甜叫姐姐,是如此幸福。

    原來這就是當醫生的意義啊!

    當初,導師把僅有的見習名額給童妍,是希望自己的愛徒盡早熟悉這個職業的性質和規則。沒料到,令童妍茅塞頓開的是一個小病人,而非那些“苦中作樂”的醫生護士。

    “哦,受不了了,受不了了,王子實在太英俊了!”說曹操曹操就到。一女護士風風火火衝進休息室,誇張地撫著胸口,柳眉高挑,眼冒桃花。

    “你受不了麽,我和你換班吧!”話音未落,一群餓狼撲了上去。

    童妍埋頭啃早點,見怪不怪。這一幕像公益廣告,定時定點就要重播一次。即便主觀上不想參與,那些天花亂墜的溢美之詞也會鑽進耳朵,強迫她的腦神經產生突觸,做出反應。

    王子,大家就這麽稱唿他。傳聞他二十出頭,英俊銷魂,家境富有。他的入院,對長期壓抑的醫護小姐來說,無疑是天外豔遇。這段時間,d-308成為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她們找各種理由,輪流進出d-308,然後聚集在休息室交換信息。

    童妍從沒見過“王子”,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給心血管外科送資料的時候,途經308號病房,她的腦子會不自覺迴放零星的隻言片語,湊不成一個整體,反而增添了他的神秘。 有一迴,童妍無意瞥見308房門虛掩,裏頭傳來年輕女子的笑聲。若王子真如她們所說完美優異,身邊又怎會缺乏女色?等童妍從科長辦公室迴來,剛巧撞見那女子帶上門欲離開,擦肩而過,她們互看一眼,彼此心裏都“咯噔”了一下。

    還真是精致的豔麗型美女啊!童妍邊走邊搖頭,可憐的同事們,得知真相還指不定怎麽哀鴻遍野呢。

    童妍認為自己永遠不可能與王子有交集,上天卻和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一周後,心外林護士蹭到正奮筆疾書的童妍身旁,拐彎抹角問了一堆問題。趕在童妍冰山本質全麵爆發之際,總算扯到了重點:“童妍,你認識d-308的王子嗎?”

    “王子?”一盆叫“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水澆滅了她的不耐煩,“不認識。”

    “我今天給他測血壓的時候,他讓我帶話說請你下班後去找他。”

    “我?!”

    “我也是這個反應呀,不過他很肯定的說,是那個醫-學-生-童-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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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妍也弄不清楚聽到那話時的心情,她站在d-308的門前,設想了千百種可能,確定被自己狠狠打擊的追求者中沒有這號人物,才抬手扣敲。

    “請進。”不帶半點感情的聲音。

    童妍推門而入,繞過擋住視線的雪白牆壁。夏季黃昏,太陽還舍不得西落,強弩之末的光穿過淺綠窗簾,澄澈靜謐,如夢似詩。

    那個被稱為“王子”的青年半臥正中,病號服穿在他身上,非但沒有掩蓋他天生的貴族氣質,反愈顯清俊。他的雙手端放在身前,麵色白皙,目若朗星。聞名不如見麵,看到本人,才發現種種美譽都不是過譽。他明明坐著,卻透出一股逼人的霸氣,明明在淺笑,卻張揚著疏離。童妍敏感嗅到相似氣息,同性相斥,同類相啖,自古如此,不覺後退兩步,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童妍小姐,你好。”察覺在童妍的不自在,他微抬左臂,指向沙發,示意童妍坐下。

    “我想請你幫個忙,可以嗎?”詢問的措辭,陳述的口氣。

    童妍靜候下文,這個時候說“好”太輕率,說“請講”,對他,又太多餘。

    “再過五分鍾,我的女友會到達這裏,屆時我將向她提出分手,希望童小姐能夠配合我。”

    配合?哪種配合?童妍記得他住院的原因,二尖瓣關閉不全,一種不算嚴重但很麻煩的先天性心髒病。所以他需要一個醫生來說明情況,好讓那女孩主動放棄?

    “我希望童小姐能委屈一下,假裝我的女友。”

    童妍很慶幸自己穩穩地坐著,否則她不保證會不會大失矜持地跌倒在地。

    “你不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嗎?”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這句。再說,我憑什麽答應你?

    “請你答應。” 他好像聽到童妍心聲,直起上身,正視她,那種流光溢彩又天寒地凍的眼神讓童妍無法推拒。

    “...我會保持沉默的。”

    他緊繃的嘴角終於有所上揚,雖然隻是小小的弧度,整個人看起來就完全不同了。童妍盯著他,想像他真心笑起來的樣子,竟心生向往。

    五分鍾後,他的女友到了,上次見過的妖冶女孩,細看隻是妝濃了一些,應該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也難怪,他不過二十出頭。

    此時,童妍已經挪到了病床上,既然演戲,就要有演員的職業操守。女孩明顯吃了一驚,受傷加憤怒的眼神刀子一樣射向童妍。童妍背對她,沉默。

    分手的過程幹淨利落,沒有想像中的嘶叫和咒罵。一開始女孩還大聲質問,當王子說出自己愛上眼前這個醫學生時,倒出奇地安靜了。

    “知道嗎?你什麽都好,就是太,狠,了。”

    童妍正襟危坐的背影在這句話響起時一下子塌了底氣。“你什麽都好,就是太狠了”為什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王子側過頭,看童妍皺眉思索,隱在昏黃中的俊顏找不到任何表情。等他倆迴過神,女孩的高跟鞋已“達達達達”踏遠了。童妍無聲歎息,她曉得,當戀人用這般冷靜口吻總結陳辭,一切都結束了。

    “你的病不是絕症,沒必要趕走她。”

    “跟我的身體沒關係,厭倦,是我厭倦了她。”

    童妍無語,她又何嚐不是如此?因為容易厭倦,所以先說“再見”。

    “...為什麽找我?”

    “因為你,是紅玫瑰最懼怕的白玫瑰。”他疲憊地合上眼,慢慢後仰,唇色發青,喘息漸重。

    童妍暗叫不妙,飛快地扶住他,一手伸向急救鈴。

    另一隻蒼白細長的手拽住了她。他強撐著,固執地搖頭。

    這一刻,她無措的慌張,他憔悴的冷淡。

    對峙三秒,童妍敗下陣來。她輕柔地把他攬在懷中,掰開他緊握住胸口的拳頭,一下一下地推拿揉按。

    童妍專心致誌地急救,沒留意他們現在的姿勢有多曖昧。她抱著他,體會懷裏的身子不住打顫,心疼一點一點漫了上來。

    身為醫生,怎麽會有如此不專業的表現?不過怎樣都好,隻要他不再疼痛,不再難受。

    “還真是‘醫學生’呢,這種情況下,通常該給病人注射西底蘭的。”

    驀然一僵,隨後看向枕在自己肩頭的人,眼睛忽閃忽閃的,唇邊掛著一抹玩味的笑。

    童妍快速站起,恢複了俯視的角度。有什麽東西在起身的同時“蹭”地竄了上來。她可是從不會臉紅的體質啊,所以與其說是怕羞,不如說是憤怒――一個習慣操盤的人在短短半小時之內被頻頻耍弄的憤怒。

    “走了,會通知護士來給你打針的。”白了歪倒床頭辛苦憋笑的人一眼,不再戀戰,挺胸收腹,公主一樣地離開。

    第二天,休息室氣氛古怪,人人長籲短歎垂頭喪氣。童妍心不在焉翻動膝上的書,尋思該不該去d-308收複失地。

    至少,他還欠我一句謝謝吧。

    可去,又委實不符合自己的一貫作風。

    “王子~~”不知誰發出一聲悲鳴,登時一唿百應。童妍頭皮一陣發麻:她們聽說了王子女友的事,還是,自己和王子的事?女人,是童妍最不擅打交道的生物,還是走為上計吧。

    “童妍,王子出院了。”林護士捅了捅心虛欲逃的童妍,“昨晚,他父親突然給他辦了出院手續。唉,我們本來商量好給他舉行歡送會的。”

    集合鈴尖叫起來,大家魚貫而出,童妍呆立中央,腦子一行屏幕反複閃動:他走了,他居然走了……

    最後,童妍還是沒能討迴那句謝謝,沒能扳迴一成,沒能知道他的名字,沒能成為先告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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