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鎮政府在護城河北岸,通過一架吊橋與南岸的主街相通。我媽拎著一個肥大的休閑布兜走向吊橋中央,在那裏停下,久久地望著遠方。吊橋下麵的水很少也很淺,視力所及之處,偶爾有小片幹涸的河床凸顯出來,仿佛腦殼上的斑禿在我媽眼前搖來晃去。我媽扶穩鐵索,努力鎮靜自己的心情,而後從口袋裏摸出一個靈巧的小盒打開。盒蓋的反麵立刻映出一張憔悴的臉,但是我媽覺得那張憔悴的臉上,並沒有讓她再進行修飾的地方,就把小盒蓋好裝進了口袋。

    我媽的準備工作還是非常充分的,為避免撞見熟人,她把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也就是早七點鍾左右。裝錢的兜子也是極不起眼的休閑布兜,兜裏除了錢,還頂了幾盒提升血壓的滋補品。我媽說那個晚上她是睜著眼睛度過來的,她心裏不停頓地默念著準備好的台詞:早晨好鎮長,麻煩您把這幾盒藥給老a捎去,他現在啥樣我也不清楚,本來他血壓就低,我擔心他……

    “台詞”到這裏基本上就結束了,往下可以逢場作戲,通常情況下,這時候應該是以淚洗麵。這時候的淚水有多種含義:懺悔、痛苦、請求憐憫等等,我媽說,關鍵是麵目表情傳遞給鎮長的信息最重要。

    鎮政府大院裏有個老頭擺弄著竹掃帚,他的身邊彌漫開灰色的粉塵。我媽走過去喊了一聲關大爺您早!老頭說早啥呀鎮長他們比我早。我媽現出驚訝狀,說,鎮長都來了?老頭翹一翹下巴,小聲說,你沒看見他的車嗎?我媽這時看見鎮長的車子停在人造盆景旁邊,好象等待多時了。

    我媽說她當時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邊往樓裏走邊轉頭後看,好象有人墜在屁股後頭,或是在什麽神秘的地方監視她。

    鎮長辦公室在四樓,我媽敲開那扇門,看見鎮長坐在老板台後麵吸煙。我媽一進屋他就把煙掐滅了,問,東西帶來了嗎?我媽心跳得厲害,昨夜默誦的台詞也來不及細想,隻是順口迴答帶來了,隨後就把兜子放在鎮長的桌麵上。在這裏我媽強調一個細節,那就是鎮長把兜子揪了一下,而後大聲地咳嗽一聲。我媽對這個細節的理解是,鎮長揪了一下兜子是證實錢的數目,完後再向外麵的人使動靜。果然鎮長咳嗽完,被我媽反手關死的門居然打開了,進來兩個穿製服的人,我媽從他們的著裝上判斷,這兩個人是檢察院的工作人員。至於他們埋伏在什麽地方,這已經不重要了,要緊的是他們的出現目的何在?是偶然碰上,還是早有預謀?我媽希望是前者,但他悲哀地感覺到自己已經被一根無形的繩索套住了。

    我媽當時真可憐,驚恐地望望身後,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鎮長。

    鎮長跟穿製服的人說,你們來的正好,他就是老a的妻子,是來上繳贓款的,你們拿去數數有多少。

    鎮長說這話時,語氣就像打圓場,而他揪起兜子的神態,更像屠夫努力抓出豬下水時的模樣。我媽一陣惡心,不由的心痛起來。

    我無法想象我媽在那種情況下還能說什麽,還能做什麽……

    我媽告訴我,她那時差點就暈過去了,後來也不知怎麽就站到吊橋上。當她清醒過來的以後,最想幹的事情就是從吊橋上跳下去。

    我聽到我媽的這個想法,肺都要炸裂了,我想我媽沒從吊橋上往下跳,一定想到了我,一個遠在他鄉正準備實現將軍夢的兒子。

    我媽說,是呀,不是想到你,我早隨你爸一起去了。

    既然我是我媽的希望,我為什麽不能幫她做點什麽呢?我想我能。我幾乎是咬牙切齒的發誓,不把鎮長撕碎,我就把自己給劁嘍!

    6

    我要謀殺鎮長的最初動機就是從這裏開始的,我跟我媽說,您別攔我,讓我去弄死他!

    我又說,你們在家遭了這麽多罪,我在部隊卻打著理想的旗號,一門心思想當官,我不是人啊!

    我的情緒一上來,我哥就把我給抱住了,他滿眼含淚對我說,兄弟,咱爸可就咱這倆兒子,我們可不能讓他失望呀!

    我說,放心吧哥,這仇早晚得報。

    我媽當時坐一旁呆若木雞不吱聲,見我們哥倆要在鎮長身上動真格的才建議說,先把那二十萬塊錢要迴來,如果鎮長不給,在給他點顏色看看也不遲。

    那太便宜了他,我哥說,我要讓他死。

    我說,對,我們要讓他死。

    我哥的情緒感染著我,我說我明天就去找鎮長。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想這天上班的公務人員應該是齊的,可是,鎮長辦公室的門怎麽也敲不開。過了一會有人告訴我,說鎮長下鄉了,得幾天才迴來呢。我信以為真迴來傻等。我不知道得等多少天,問我媽,她說鬼才知道嗬!於是我決定不能再傻等了,又去敲鎮長辦公室的門 ,仍然敲不開。這時又有人過來告訴我,說鎮長開會去了,過幾天才迴來呢。

    又是他媽的過幾天,我氣憤地想,這不明擺著躲我嗎!

    那時侯我就想,政府大院除了我媽,還有誰知道我要找鎮長索錢呢?而我又沒有道理懷疑我媽與鎮長通風的事實。

    我苦惱極了,滿肚子火撒不出去,渾身的勁使不出來。那天晚上跟我哥喝酒,滿嘴都是狂妄放肆的言語。

    後來我跟我哥說,你給我一把菜刀,我要到鎮長家裏找他去。

    我哥說,不行啊兄弟,那等於送死呀!

    我說,我不怕,我要給咱爸報仇。

    我說著話敲碎了一個啤酒瓶,握住瓶頸朝自己的脖子上就劃。

    我哥上前抱住了我胳膊,瓶茬兒在我的領口處亂抖。

    我大聲的喊叫起來,你鬆開,別攔我,不能給爸報仇就讓我去死吧!

    最後是我哥搶過了瓶茬兒,把我摁到床上。我躺下來,渾身像挨了荊條的無數遍抽打,一點動彈的勁頭都沒有。

    我媽走進來,給我抹眼淚,隻抹了一下就控製不住自己,嗚嗚地哭起來。我現在迴想我媽那個時刻的眼淚,已經不是我當時想的那麽簡單了。我那時隻是以為他的眼淚是心疼我,是對我爸的沉痛哀悼。然而,結合後來我所了解的事實,我深刻地感到我媽那時的眼淚也是為他自己而掉。

    我媽抽泣不止。

    我說,媽呀別哭,這仇我早晚給您報嘍。

    我那時候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壓根就沒把人想得有多複雜,後來我才明白,血緣這東西一點都他媽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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