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莞汀醒來時是在一座破落的寺廟裏,她頭疼欲裂,睜目時頭暈目眩。隻覺天地悠悠,若非是鼻尖泥腥味兒刺醒了她的神經,她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黃昏的陽光,總是帶著些蒼老和陳舊的韻味。


    “這是哪裏?”似是問自己,又似是在問他人,畫莞汀站起身,身體卻不聽使喚,大約是躺著太久,身子太虛,一時不慎,竟然又跌坐在地。


    佛寺裏的佛像被夕陽鍍上一層金光,刺入畫莞汀眼裏,令她心安。


    醒來時的躁動與惶恐,被佛光撫平了。


    突然,她蹙眉,隻覺得手腕上有什麽東西,冰冰涼涼,還有麻麻酥酥的感覺滲入骨髓。


    “何物?”畫莞汀隻覺驚訝,細細打量手腕上那枚晶瑩剔透、渾然天成的翡翠鐲。佛像慈悲地看著她笑,鐲子在金光的映襯下也閃著光澤。


    畫莞汀隻覺得這個鐲子甚是眼熟。


    電石火光之間,畫莞汀驚愕,不敢置信。


    傳說藥王穀有一塊渾然天成的玉石,經曆風吹雨打,千年洗滌,吸收天地之精華,草木之粹。


    玉石由藥王穀神醫世代相傳,千百萬年,就這樣,延續著藥王穀的血脈還有醫承。


    不僅如此,此玉石還能醫治百病。後世發生戰亂,緣緣巧合,玉石被遺失在民間,被鑄劍師所獲,此後,玉石被打磨成一枚玉鐲,還有一塊玉佩。


    鑄劍師將其送給女兒女婿,當做大婚之禮。


    本是一場皆大歡喜的喜劇,卻在那日晚上,婚房被歹人所屠。新娘慘死,新郎痛心疾首,追隨而去。


    鑄劍師失去了唯一的女兒,生無可戀。將愛女和女婿合葬一起後,玉佩和玉鐲也隨之陪葬,此後便再也沒有聽聞過有關玉佩和玉鐲的下落。


    數年以來,很多達官顯貴的夫人都想得到這個玉鐲以及玉佩,這個淒涼憂傷的愛情故事是吸引這些貴人的原因之一。


    更多的是,這塊玉石的功效。


    傳說的那個愛情故事還有另外一種說法,鑄劍師走後,玉佩和玉鐲發揮其功效,將這二人醫活了。


    為了避免塵世的紛擾,那兩個“已死”的人,隱姓埋名,幸福地在山穀裏度過了一生。


    自那以後,玉鐲和玉佩雙雙失傳,再也未有人見過。


    畫莞汀手腕上戴的那枚玉鐲,便是這失傳已久的藥王穀玉石所造。


    這玉鐲是她的生母薛氏在她誕生那日時,送給她的生辰禮。畫莞汀自小佩戴,直到……


    畫莞汀驚悚地瞪著玉鐲。


    玉鐲早在她迴到畫府時,被畫夢萱設計毀掉了,而這世上再無第二枚。


    再仔細打量,依舊是那枚她從小佩戴長大的玉鐲,畫莞汀不會認錯。


    正是迷茫時,破廟外忽然傳來人聲:“小姐,姑奶奶,您在哪兒呢?”


    是紫玉的聲音。


    先聞其音,後見其人。沒一會子,紫玉便皺著眉頭,苦著小臉走了進來。見畫莞汀還癱坐在地上,她更是氣惱。


    “小姐!”走過去,將畫莞汀扶起,“你讓奴婢好找!”邊微做嗔怒,邊用帕子給畫莞汀捋著衣裳上的塵土。


    畫莞汀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隻覺得宛如夢中。


    紫玉繼續道:“小姐,以後莫不要獨自一人外出采摘晨露了,今兒個可算是真真將奴婢給嚇破了膽。”


    畫莞汀皺眉頭,采摘晨露,那是她十二歲以前做的事情,自十二歲生辰過後,被畫府接迴了府上,繼室桂夫人管教甚嚴,此後的幾年都是每日習得官家小姐的禮儀,與之前在莊子裏休養時的生活漸行漸遠。


    思緒被紫玉打斷,畫莞汀迴過神。


    “紫玉,今日是何時辰?”


    紫玉啊地驚唿一聲,臉色慘白:“小姐,你身子哪裏不舒坦?”


    在紫玉的記憶中,畫莞汀對時辰的把控應該算是謹而慎之,因著她喜愛采摘晨露,更是不會行差走錯。


    畫莞汀見自己的反應驚嚇到了紫玉,趕緊收斂神色,微微一笑:“我們迴莊子吧,時辰不早了。”


    “是,小姐!”


    見畫莞汀恢複正常,本來就是神經大條,紫玉也忘記了剛剛的插曲,笑著扶著她出了破廟。


    上了馬車,車夫趕車,距離莊子是越來越近。


    畫莞汀在這期間也捋清楚了很多事,閉目養神的同時,她驚愕萬分。


    原因隻是因為她重生了。


    重生在她十二歲的時候,她還記得那個破廟,是她在那年清晨去山莊外麵采摘晨露時不慎遇到了意外,醒來後便發現自己在那裏躺著。


    前世的她,哪怕登上了後位,也曾派人調查過當年之事的救命恩人。因著在這裏,人煙稀少,再加上那時已經過了很久,知道這件事的人甚少。


    當年也是為了她的閨譽著想,一直沒有聲張此事。


    調查多年,終究是無果。


    沒想到今日,她竟然重生在了此處,畫莞汀此時心中是百感交集。前一刻,她還在那淒涼的冷宮,抱著自己兒子,在那熊熊烈火中掙紮。


    雖然她設計亡了大巍,毀了那人的一切,但是她心中的痛卻沒有人能懂,無人能明白。唯有一死,才能慰藉無數因為她而丟了性命的亡魂。


    還有,十王爺——容池。


    那個她最對不起的人。


    再睜開眼時,耳畔是紫玉的聲音:“小姐,到莊子了。”


    畫莞汀輕輕頷首。


    馬車停了,莊子裏的小丫鬟趕緊上前,放上馬凳,隨時準備主子下車時攙扶。


    紫玉撩開車簾,率先下車,在畫莞汀下車前趕緊攙扶住她。


    雖然剛剛得知自己經曆了一次重生,畫莞汀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下了馬車,映入眼簾的便是那自小長大的莊子。


    “小姐!”


    一群小丫鬟井然有序地站成一排。


    畫莞汀有些意外。


    在莊子裏,這些小丫鬟跟她可親近了,從前那樣的時候,都不會如此規矩。怎的,現在反而如此拘束了。


    還未等畫莞汀想明白,答案便已經漸漸浮出水麵。


    她到莊子時,天色已晚,莊子內外燈火一片,莊子的管事媽媽在屋子裏麵忙前忙出。屋子裏上下一片,時不時還傳來幾聲管事的責備聲。


    “都動作快一些,知不知道今日有貴人到來。你們那些個長著眼,沒處使的人,當心著眼珠子了!要是壞了大事,可就拿你們眼珠子當彈珠打!”說話的是王媽媽。


    一頓劈裏啪啦的大罵,驚得仆人心裏發顫,不敢再懈怠,時刻警備,生怕再出差錯。


    畫莞汀皺眉:“今日是有何人來此?”竟然讓莊子上下勞師動眾,不僅如此,連一向好脾氣的王媽媽都說出了那番震懾人心的話,莊子的小丫鬟們也都不敢鬆懈,稚嫩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生怕出錯被打罵。


    紫玉自是知道內情之人,隻是一路上在馬車上便看畫莞汀一直閉目沉思,以為她累著了,於是沒有說話多加打擾。


    “小姐,今晚有貴客到來。李媽媽讓您晚上待在屋子裏,不要出來。”


    隨畫莞汀迴了屋子,擔心她肚子餓,紫玉又出了屋子,打算去廚房給她找些吃食迴來。


    而畫莞汀,自進了屋子便坐在桌子前沉默不語。偶爾蹙眉,偶爾揉揉太陽穴,眼神突然落在梳妝桌前的銅鏡上。


    銅鏡中的少女,有著一雙澄淨的眼,笑起來會說話,哭起來也是我見猶憐。稚嫩的小臉,被精美的妝容裝飾著,眉心一顆若隱若現的美人痣,被粉底深深淺淺地遮擋住。


    畫莞汀用手輕輕撫摸眉心的那顆美人痣,眼裏落寞萬分。


    這顆生來便有的美人痣,卻絲毫不能為她帶來半點幸運和福氣。她的生母,因為生下她後大出血,雖然被丞相府上下力挽狂瀾相救,卻依舊隻能吊著命活了數年。


    而她,也因此被標記上“災星”之名,她的生父畫兆應雖是朝堂上叱吒風雲的丞相,殺伐決斷,天生之才。唯獨有個致命的弱點——耳根子軟。


    在掛氏的枕頭風一陣又一陣地吹唿下,竟然不顧年幼的畫莞汀是否適應得了這遠離皇城的偏遠之地,毅然決然將嫡女送往邳州田莊。托付給了當地的管事媽媽李媽媽和王媽媽,因著這兩位管事媽媽是薛氏生前的陪嫁丫鬟,都是一些對主子忠誠盡心之人,所幸畫莞汀並受什麽苦,反而在這莊子快活地長大。


    屋子外傳來腳步聲,紫玉端著檀木托盤走了進來:“小姐,吃點東西吧。”


    畫莞汀收迴思緒,嚐了一下邳州特產——橘子糕。


    入口酸甜,輕輕一嗅,熟悉的童年,統統迎麵撲來,撞擊著畫莞汀的心。


    九月,微涼。


    橘子糕要趕上最好的時候製作,在橘子成熟時采摘一半青橘子,一半黃橘子,然後去皮,碾壓,風幹,入味,再和著黏黏的糯米,完成後麵的幾道工序即可。


    “是李媽媽喊人給你留的吃食,還又囑咐奴婢,今晚上一定得瞧好您了!”紫玉說著一本正經,見畫莞汀吃著有些渴,又給她倒了一杯茶,遞到她手上。


    畫莞汀接過茶杯,微微一笑。


    果然還是十二歲的畫莞汀,那個天天闖禍,被李媽媽罰的小丫頭。


    可她現在卻是在自己十二歲的軀體裏活著,靈魂早已曆經滄桑,心也不再單純如少女,反而更似一條毒蛇。


    曆經一天,畫莞汀總算是從自己重生的這個真相中漸漸緩過來。她的眼神漸漸清明,想到前世的自己,還有她的家人……


    畫莞汀對那人是恨之入骨,手指尖瞬間冰涼。漆黑清澈的眸子逐漸多了些別的東西,瞳孔聚焦再擴散,隻覺得心頭有一團火,熄不滅,又移不開。


    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淩厲之氣,令紫玉都膽戰心驚。驚訝地瞧著畫莞汀,隻覺得前一秒還是天真活潑的小姑娘,下一秒就令人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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