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茹一到晚上七點就困的睜不開眼睛了,必須睡覺。春夏秋冬都是如此。方友成不想睡,也得陪著睡。睡覺前,方友成要給楊靜茹吃一粒益心丸,不吃她心就慌亂,睡不著覺,通宵失眠。然後還要給楊靜茹的塑料水杯裏倒好開水,放在床頭櫃上。楊靜茹半夜睡醒一覺就口渴,必須喝水。喝了水就有尿,要幾次下床尿尿。每次尿尿都要喊,老方,給我開燈。其實,方國雙已經給父母的床頭都安上了夾式台燈,伸手一擰台燈旋鈕,台燈就可以亮了。方國雙安完台燈說,媽,這樣你晚上有尿,就不用喊我爸了,自己伸手就可以開燈。但楊靜茹這個動作怎麽也做不好,索性就不做了。反正還有方友成呢。兩個睡在一張二人床上,到時候一喊,老方就立刻做出反應。方友成每天夜裏都像枕戈待旦的戰士,時刻準備著,聽到楊靜茹的唿喚,在第一時間就把自己頭上的台燈打亮。然後,急忙從自己那側下地,走到楊靜茹床前,扶著老伴下床,端起尿盆給老伴接尿。老伴尿完了,再扶著上床。一宿要這樣折騰幾次。每到淩晨二點左右,楊靜茹就睡好了,醒了,開始與方友成聊天。方友成本來很困,但也得打起精神陪老伴聊天。一直聊到天亮起床。其實,方友成已經成了楊靜茹的夜間保姆和精神陪護。方友成本來體弱有病,歲數又大,加上夜裏休息不好,身體就越來越虛弱。

    一天夜裏,方友成起床時,腿一軟,摔倒在地上,膝蓋和胳膊肘都摔破了,費了好大勁才爬起來。這時,楊靜茹已經尿完尿,爬上床上了。方友成就去給楊靜茹蓋好被子,再迴去睡覺。其實,楊靜茹隻讓方友成開燈,沒讓方友成下床替她接尿。有了亮,楊靜茹完全可以自己下床尿尿。但方友成願意侍候楊靜茹,已經習慣了,說是不放心,怕楊靜茹起床費勁,怕楊靜茹摔著,怕楊靜茹把尿尿到床上、地上。

    方友成夜裏摔倒多次了,雙膝和雙肘都是舊傷和新傷。方友成從沒把這事與楊靜茹講,更沒有和幾個兒子講。為了掩蓋住傷口,方友成夏天也穿長袖的衣服。兒子問,爸,天這麽熱,你就不能少穿點?方友成說,爸老了,沒火力了,不覺得熱。方友成認為,人生的晚年就該這樣艱難度過。兒女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老婆孩子,靠兒女是靠不住的。兒女也無法解決這樣的瑣碎問題。方友成父母的晚年生活比這要艱難的多。方友成的父母生活在遼南農村,離金城不算遠,隻有二百公裏的路程。可當時方友成忙於工作和自己的家庭,五年都不能迴老家看望父母一次。在黑龍江和青海工作的四弟、五弟也是如此。五弟十年都沒迴去看父母。父母死了也沒迴去。說是工作忙。父母都是八十歲時死的。聽村裏人說,兩位老人相依唯命,屎尿拉到炕上,滿屋子都是臭味。就是這樣,父母也沒叫兒子迴來侍候他們,就怕給兒子增加負擔。後來,兩位老人就斷食把自己活活餓死了。想起來,那是一九八零年的事情,還不算遙遠。方友成總覺得,自己和父母那代人比起來,不知要幸福多少倍,起碼是吃穿不愁,三天兩頭就能見到兒子。而自己的父母能嗎?不能!這樣一想,方友成就知足了,對生活就沒有更多的奢望了。

    冬日的一天夜裏,方友成起床扶楊靜茹尿尿時,摔倒了,摔得很重,在地上掙紮半天也沒爬起來。

    楊靜茹就著急了,問,你咋不起來呢?

    方友成喘著粗氣說,我一點勁也沒有了,起不來呀。

    楊靜茹說,我扶你起來。

    楊靜茹本來就自身難保,再去扶方友成,就更難為她了。結果,楊靜茹也摔倒了,怎麽爬也爬不起來。

    方友成就說,靜茹呀,認命吧,咱倆就在地上躺著吧,誰讓咱倆老了呢?我爸我媽老的時候比這難多啦!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啊!

    楊靜茹聽了就不再掙紮。兩位老人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開始聊天……

    孟莉早晨七點半準時來到方家,推開東屋的門一看,方友成和楊靜茹都在水泥地板上趴著呢?一驚,問,叔,嬸,你倆咋的了?

    方友成說,我夜裏扶你嬸尿尿,摔倒了,爬不起來了。

    楊靜茹說,我去扶你叔,也摔倒了,也爬不起來了。就盼你來呢!

    方友成說,小孟,快扶你嬸起來。

    孟莉急忙把手裏拎的菜放到桌上,把尿盆挪開,把楊靜茹扶起來,扶到床上躺下。又去扶方友成。

    方友成就哎呀哎呀地呻吟起來。

    孟莉問,叔,你那疼?

    方友成說,左腿。

    孟莉把方友成扶到床上躺下,把左腿的褲腿擼上去一看,膝蓋已經破皮了,新傷老傷好幾處。孟莉說,叔,你摔倒過很多次吧?

    方友成說,是。所以,我睡覺要穿厚衣服睡,抗摔,能起保護作用。

    孟莉又查看方友成的右腿和兩肘,發現都是摔傷,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在紅腫。孟莉問,叔,這些傷都很長時間了吧?

    方友成不說話。

    孟莉又問,叔,你咋不跟我說呢?

    方友成想,跟你說也解決不了問題,自己的問題隻能自己解決。依然不說話。

    孟莉問,你不跟我說,也該跟你幾個兒子說呀?

    方友成想想幾個兒子的情況,還是不吭聲。

    孟莉說,叔,你要不好說,我說。

    方友成聽了這話,終於講話了。方友成說,不要說。兒子都有自己的家……再說也不方便……隻有我能侍候你嬸。

    孟莉說,叔,我知道,你是不想給你兒子添麻煩。可你想沒想過,你要是摔折了胳膊腿,花錢住院,臥床不起,那會給你兒子添多大麻煩。我是你家保姆,現在我知道這件事了,我就有責任讓你兒子知道這件事,讓你兒子和兒媳婦夜裏陪你倆。

    方友成覺得孟莉說的有道理,但還是有顧慮:老大方國智出生一個月就離開了父母,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又在外地工作;老二方國勇自私,怕老婆,手腳又笨,脾氣還大;老三方國雙生活、工作都不順,當年家裏搶房子的陰影總也散不去,對家人有看法,一直憋在心裏;老四在父母身上得到的愛最多,也最孝順,讓幹啥就幹,從沒怨言。哥四個當中,老四是最合適的人選。但總不能讓老四天天夜裏在這守著兩個老人吧?一來身體受不了,二來媳婦也不能幹,三來也不公平。方友成這樣一想,還是不吭聲。

    孟莉問楊靜茹。楊靜茹和幾個兒媳婦關係處的都很緊張,除非過年過節,平時哪個兒媳婦也不來,就說,要陪,隻有兒子,兒媳婦那個也不能來,還會拖後腿。

    孟莉聽了這話,就給方國雙打電話。方國雙一聽到孟莉的聲音,心裏一驚,以為家裏又鬧矛盾了,皺著眉頭問,又怎麽了?

    孟莉就笑了,說,這迴我嬸沒事,是我有事。三哥,你晚上五點半迴家,我有事跟你說。

    方國雙問,小孟,你有啥事呀?

    孟莉說,電話裏不好說,你迴來我跟你說。

    孟莉放下電話想,三哥寫小說時間非常寶貴,不能總讓三哥一個人為父母操心。這樣一想,又給方國勇、方國全打了電話,讓他們五點半迴父母家,家裏有事。

    晚上五點半,方國勇、方國雙和方國全是腳前腳後進屋的。孟莉正在收拾碗筷。等方家哥三個都到齊了,孟莉走進東屋說,二哥、三哥、四哥,我今天早晨進來時,我叔我嬸都趴在地上。是半夜起來撒尿摔倒的,爬了幾個小時爬不起來。是我把他倆扶起來的。我發現我叔的腿上胳膊上都是傷,肉皮都破了。還有老傷,以前肯定也摔過。

    哥三個聽了都一臉驚詫,問,爸,你咋不說呢?好像責任都在父親身上。

    方友成臉紅了,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低著頭不吭聲。

    孟莉說,我看得想個解決辦法。如果下次摔到了頭,那就危險了。

    哥三個聽了都覺得孟莉說的有道理,但一時又想不出解決的辦法,都皺起了眉頭。

    這時,老二方國勇說,看來,晚上這屋裏得留人,光他們倆肯定不行,出了事電話都打不了。

    方國雙和方國全聽了沒接話。等待下文。

    方國勇又說,國雙,你家裏沒啥事,就一個人,幹脆你住在這裏吧?

    方國雙想了想說,我看還是咱哥仨輪吧,一人一宿,今晚我在這住。

    方國全說,明晚我來。

    方國勇說,後晚我來。

    當晚,方國雙住在了西屋。七點,楊靜茹和方友成就閉燈睡覺了。方國雙平時在家看書寫小說,都是夜裏十二點才睡覺,就一個人躺在雙人床上看小說。一直看到十二點才關燈睡覺。冷丁換了新環境,馬路上跑車的動靜又大,他睡不著。

    這時,楊靜茹喊,老方,開燈,我要撒尿。就聽到有人下床的聲音。楊靜茹尿完尿,不睡了,與方友成聊天。方國雙看了一下時間,才兩點。後來,母親又尿了兩次尿。聽聲音,父親都下了床。方國雙躺在西屋聽著父母在東屋聊天,下床尿尿,通宵失眠。方國雙想,父親是個病人,年紀又大,夜裏還要這樣侍候母親,天天如此,就是一個健康的年輕人也承受不了啊!怪不得父親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呢!

    方國全和方國勇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哥仨一研究,決定把楊靜茹和方友成分開住。楊靜茹還住東屋,方友成住西屋。

    楊靜茹聽了很生氣,說,我和你爸都是五十多年的夫妻了,你們想把我和你爸分開,我不同意!

    方友成也說,我也不同意,你媽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媽!

    哥仨就給父母做工作。

    方友成問,我不在你媽身邊,她尿尿誰給開燈,誰扶她上床下床?

    哥仨說,我們啊!最後,楊靜茹和方友成總算同意了。

    當晚是方國全的班,他出去買來了一張折疊床,擺在東屋母親那張雙人床的旁邊。已經進入臘月,氣溫驟降,家裏暖氣壓力不夠,晚上屋裏溫度隻有十二度。楊靜茹蓋著厚棉被還喊冷。父親凍的也不行,穿著棉衣棉褲蓋著棉被還縮成一團。方友成的病最怕冷,一冷,病情就加重。方國全就去找鍋爐房,讓他們給開足氣。鍋爐房師傅說,各家各戶的暖氣管子都是次品,家家管道漏水,一加壓,家家就會發水。我們也沒有辦法。隻能這樣了。大家克服點吧!方國全不能眼看著父母挨凍,就把那台多年不用的紅外線電暖氣找出來,放在父親身邊,通上電給父親取暖。母親受不了委屈,就在東屋喊冷。父親就叫方國全把電暖氣給母親送去。母親有了電暖氣不叫了。父親又凍的不行了。方國全隻好打車迴家,把家裏那台立式電暖氣拿過來,放在父親身邊,通上電為父親取暖。折騰完了,也到半夜了。方國全躺在折疊床上就睡著了。剛睡著,母親就喊他開燈。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去開燈,扶母親撒尿。母親撒完尿就喝水。接下來,母親一個多小時就要撒一次尿。方國全被折騰的一宿沒睡。

    輪到方國勇和方國雙,也被母親折騰得一宿不能睡。

    一個寒冷的冬天就是這樣艱難地度過了。

    虧得方家哥們多,要是哥一個,天天夜裏睡不好覺,早就被折騰垮了。

    星期天,方國雙把午飯給父母做好,擺在桌子上剛要動筷子,大姨楊靜芳和大姨夫金為仁就拎著在家裏煮好的一塑料袋餃子進來了。

    楊靜芳見妹妹一家正要吃飯,桌子上還有餃子,就說,靜茹,我和你姐夫知道你愛吃餃子,又給你帶餃子來了。說著,就把餃子從筐裏取出來,放到飯桌上說,國雙,快去熱一熱。

    方國雙對大姨帶的餃子非常反感。因為這餃子是用最便宜的麵和最便宜的牛肉餡包的,皮兒的口感不好,餡兒的味道也不好,父母都不愛吃,每次都要扔掉一多半。而孟莉包的餃子卻深受父母喜歡。昨天晚上孟莉又包了不少餃子,吃了一半,剩了一半。孟莉說,剩下的留著星期天吃。方國雙就說,媽,昨天小孟包的餃子還沒吃完呢,就別熱我大姨這餃子了。

    楊靜茹說,小孟包的餃子不好吃。你大姨包的餃子香。還是吃你大姨的。方國雙聽到母親瞪眼說瞎話,很生氣,還沒法說,隻好又去熱大姨帶來的餃子。

    楊靜茹和方友成就讓楊靜芳和金為仁一起吃飯。楊靜芳和金為仁每次來串門都不吃飯,理由是:那牛肉是機器屠宰的,沒經過阿訇的手,不潔淨。楊靜茹和方友成聽了,也就不再深讓了。

    楊靜芳對楊靜茹說,靜茹啊,我來跟你商量一個事。桂花侍候的那個老頭前幾天得心梗死了。現在桂花呆在家裏沒事。咱迴民路窄,保姆工作不好找。我想呢,你這裏也需要保姆。幹脆把這個辭了,就讓桂花幹吧。親戚,知根知底,侍候的又是自己的親姨,肯定比外人幹的好。

    方國雙對金桂花的性格很了解,認為她不適合當保姆,再加上不想辭掉孟莉,就說,大姨,孟莉在這幹的好好的,辭了沒理由啊!

    楊靜芳說,這用啥理由啊!你是主人,用誰不用誰,你說的算!

    金為仁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就說親戚要幹,她就沒話可說了。

    方友成和楊靜茹覺得是這個理,就同意了。

    楊靜茹問,大姐,桂花在那家掙多少錢。

    楊靜芳說,七百,包吃住。

    楊靜茹說,我給桂花八百。

    楊靜芳說,桂花還不知道這事呢。她知道了肯定樂意在你這幹。還有一個事,你幫助桂花找個對象吧。桂花說了,男方大個十幾歲二十幾也行,隻要掙的多,有房子,就行。

    楊靜茹說,迴民不好找啊,我幫你打聽打聽吧。

    方家吃完飯,楊靜芳和金為仁又坐了很長時間,沒完沒了地聊些過去的事,說著不鹹不淡的話,就是不走。方友成就明白了,是沒給錢。趕緊打開大立櫃,從裏麵取出三百塊錢,遞給楊靜芳。

    楊靜芳故意裝相,不接,說,又給錢幹啥?再給錢下次就不來了。

    楊靜茹就把錢接過來,塞到楊靜芳手裏,說,我不是有這個條件嗎?我花不了,不給姐姐給誰呀!

    楊靜芳就心安理得地把錢放進口袋裏,和金為仁下樓走了。

    方國雙覺得換保姆是個大事,不能這樣就草率定了,就給方國勇打電話,說桂花要來當保姆,我媽我爸都同意了,月薪八百,包吃包住。方國勇聽說桂花能住在父母家,從此,自己可以解放了,就同意了。說,這是好事呀。又是親戚,幹著放心。

    方國雙說,我認為桂花性格太粗,不適合當保姆。如果你同意,這事我就不管了,如果有一天桂花不幹了,再找保姆,你就想辦法吧。

    方國勇說,這事就不用你管了,我包了。

    方國雙又給方國全打電話,得到的結果也是同意。

    方國雙就沒有辦法了,隻好同意換保姆。方國雙對父母說,先別和小孟說。還有七天,小孟就幹滿這個月了。讓小孟幹滿月吧,也好算工錢。父母都同意。

    金桂花等不急了,給方國雙打電話,問,三哥,明天我能去我二姨家嗎?

    方國雙說,小孟幹到二月二十八號晚上。你二十八號晚上來吧,和我媽住在一個屋,三月一日正式幹。

    金桂花說,我想早點去。

    方國雙說,不行。我已經跟小孟說好了。我不能攆人家走呀!

    二十八日下午,方國雙來到了父母家,對孟莉說,小孟,情況你也看到了,現在我媽夜裏需要人照顧。我們哥仨也不能總這樣值班。想找個二十四小時陪護的保姆。我姨的女兒想幹。但我們家對你印象很好,我想你是首選。你看你能不能幹?

    孟莉為難地說,我家裏還有一大堆家務事呢。再說,晚上不迴家住,我丈夫也不能同意。你還是找你姨家的女兒吧。

    方國雙就要這樣的結果,說,那好吧。

    吃完晚飯,孟莉把桌子收拾幹淨了。方國全來了。他聽說孟莉今天走,特意給孟莉送來一套不鏽鋼廚具,一共八件,裝在一隻精致的木器裏。孟莉很受感動,一個勁說謝謝。

    方國全說,你給咱家解決了大問題,應該感謝的是你!

    方國雙送給孟莉一件沒上過身的黑色羽絨服,說這是廠裏發的。你穿大,拿迴家給你愛人穿吧。

    孟莉沒說話,眼睛潮濕了。

    方國雙說,我這有你電話,以後我要需要你,會給你打電話。你要有啥事需要我幫助,就給我打電話。方友成這時已經熱淚盈眶。人老了,好激動,眼淚就控製不住,說哭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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