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朕承認這次動手,考慮的是不夠周全。可這並不能說明,朕能力不夠,朕今天之所以輸了,不是選擇的時機不對,隻是實力還不足而已。”


    老九被墨白一番話刺激了,可他完全無法接受自己能力不足的事實,這一刻,連對墨白的恐懼也放下了,怨憤反駁道:“朕不是輸在能力不足,而是朕根本就沒其他選擇。朕想過繼續隱忍,甚至連蘇北都決定放棄,隻為登基之後,能夠更順利的樹立威信,整頓朝綱。可是你偏偏要從中作梗,根本不給朕半點發展的機會,朕除了放手一搏,又還能怎樣?”


    “你這話,是一個合格的君主該說的嗎?你以為現在還是你小時候,玩些幼稚遊戲?你搞清楚,就算你是皇帝,也沒有權利讓你的敵人讓著你,更不可能等你積蓄了足夠的實力,再與你一決雌雄?你所謂的能力,就是這樣體現的?”墨白眉頭皺起。


    “我……”老九一怔,隨即陡然麵色通紅:“朕非此意,不過老天太過苛責於朕而已,朕不是敗在能力,而是天意。”


    “天意?”墨白眸光微冷:“你和我論天意?”


    墨白語氣突變,讓殿中三人都立刻感覺到了,全朝他看來。


    墨白卻是垂下眼眸,好一會,才低沉開口:“你從小生活在宮中,自小錦衣玉食,冷熱有下人服侍,病有太醫診治,學有名師教導,出入更有文臣武士想伴,即便是登臨大位,亦有先帝為你掃平障礙,鋪就後路。這樣的條件,你什麽成績都沒能做出來,到現在,衝動無腦的一拍腦袋就要向我動手,結果輸了,不肯承認自己能力不足,反而將責任拋給天意。”


    老九下意識的就要反駁,墨白卻豁然抬頭,聲量陡然提高:“你不止是能力不足,你連正視失敗的擔當都沒有,這樣的你若不敗,才是沒有天理。”


    “成王敗寇!”老九身軀顫抖著閉上眼睛,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墨白聲音卻越發低沉:“你在其他人麵前或許還可以哀歎命運不公,可在我麵前,你沒有資格哀歎?你我同是皇子,你在宮裏錦衣玉食,受到陛下憐愛的時候,六哥又是怎樣走過來的?”


    話音落地,老九身軀還是不免一震,他很想睜開眼睛去駁斥墨白,然而數遍心思,卻根本沒法去反駁一句。


    一旁真人眼神在新君與墨白身上轉了轉,也不由垂下眼眸,心底一聲輕歎:“的確,若論天意不公,明王才是最有資格哀歎命運的人,新帝確實沒資格在明王麵前提命運。”


    太後卻是聽著墨白這話,眼眸頓時一紅,有淚珠滑落臉頰。


    墨白沒看其他人,稍微平複了一下情緒,才再次開口,聲音已經平靜下來:“有件事,我原本是準備忍一輩子,直到進棺材也不吐露半個字的。但,既然你要哀歎命運不公,那看來,我有還要讓你清醒清醒,讓你看清楚,老天究竟對你怎樣,對我又是怎樣,你今日之敗,究竟是老天對你不公,還是你自己無能。”


    “朕洗耳恭聽!”老九睜開眼睛,聲音沙啞道。


    太後也擦了擦眼角打起精神,想知道墨白究竟要說什麽?


    然而,一旁真人卻是忽然開口道:“殿下,有些事既已過去,又何必重提,當年諸多事,諸多人,都乃無奈為之,如今先人已去,又何苦再翻舊賬?”


    真人這突然的話,讓得在場幾人均是一怔。


    真人從進來到現在一直都沒有插過半句話,就算墨白對新君連番無禮,以兄弟相稱,更是言語攻擊,真人也隻是看著、聽著半句不插言。


    這時候卻突然插言,讓得太後和老九,同時意識到,墨白可能要說的事情,確實非同小可,她們二人甚至瞬間就想到,這事或許還要涉及到先帝,所以才讓真人都忍不住開口阻止。


    墨白目視真人,稍微沉默了下,還是下了決定,說道:“今日我不把話說透了,怕是九弟是不會心服的,他若還要執迷不悟,那結果,真人是知道的。”


    真人聞言,發絲震動幾下。


    他當然知道,明王現在和新君是在進行最後的交涉。


    兩人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明王已經收不了手了。


    若今日與新君達不成協議,那麽明王和新君,恐怕就要有一個人走不出禦書房。


    老九自然也知道這個結果,深吸一口氣道:“真人,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麽需要顧忌的,朕既然已經輸了,不過即便朕輸了,也不代表六哥贏了。六哥想讓朕做個傀儡皇帝,朕便拭目以待,看六哥究竟如何說服朕?”


    真人聞言,看了滿殿中人一眼,最終沒再多言,又閉上了眼睛。


    太後和老九的目光則對準了墨白,墨白輕吸一口氣,沒看老九,卻是看了一眼太後道:“母後,今日波折至此,您也應該累了,不如先去休息一下,如何?”


    太後想也沒想便搖頭:“你不必顧忌本宮,你們兄弟兩人鬧成這樣,本宮都受著了,又還有什麽不能受的。”


    見狀,墨白也沒再多說,隻點點頭,又看向老九,沉聲道:“老九,七年前你雖然年紀還小,但想必當初六哥大婚時發生的一切,你應該也是知道一點的。”


    老九聞言,微微遲疑了下,還是點了點頭。


    “那你可知,六哥為何遠走明珠,一消失就是六年,這六年間,六哥明明沒死,卻偏偏不與國朝聯係?”墨白又問。


    這話一出,太後眼皮頓時就是一跳,老九默然不語,隻盯著墨白,等他下文。


    墨白又看了一眼太後,見她眸光突然垂下,不再看向自己,頓知她心裏或許多多少少總是有點猜測的。


    略微沉默,墨白才緩緩道:“當年,我大婚之夜,被上清山擊傷的事,我就不贅述了,基本與你們了解的差不多。不過當我躺在病床上之後所經曆的事,恐怕知道真相的人,這世間超不過一掌之數。”


    “真相?”老九和太後同時瞥了一眼真人,卻見真人並未睜眼,也沒出言否認。


    太後再次垂下眸子,老九則看向墨白。


    墨白沒看他,隻繼續道:“當時,陛下派了丹師去為我治傷,丹師查探過後,告訴張邦立,我傷勢過重,他無能為力,恐活不過月餘。其實當時我傷勢的確很重,但並未到了必死之局,隻是那位丹師實力有限,害怕治不好我擔上責任,所以不想接這差事。”


    “張邦立將此事匯報給先帝,當時先帝擔心因我死在上清山手中,會讓國朝和道門因此事徹底崩裂。先帝害怕走露消息,也不再換實力更強的丹師為我診治,而是命那丹師以秘法點燃我殘餘生機。”


    說到這裏,墨白抬頭看了一眼老九和太後,輕聲道:“若施以此法,我則可出現迴光返照之象,不過卻隻剩三天命,三天過後,便是神仙下凡,我也無救了。”


    太後的臉色頃刻間一片慘白,相反,老九卻反應不大,隻是隨著墨白的話,想著當時的情境,覺得若是如此,先帝這般做,也算正常。


    墨白繼續道:“隨後,這丹師便施以秘法,我果然狀若無事,出現在人前。但是假的就是假的,我三天後終究是要死的。所以,先帝命我立即出京,並且在路上安排了一場刺殺,企圖讓我從此消失世間,之所以要這麽麻煩,是因為當時梅清風有將明王妃許配給其孫的意思,明王妃已經嫁給了我,隻要不確認我的死訊,明王妃就沒法改嫁,所以先帝才大費周章,安排我在路上出事,如此可一舉兩得,既不讓我死在上清山手上,又能拖住林家與上清山的聯姻。”


    說到這,墨白嘴角莫名浮現一絲笑意,低著頭道:“隻是當時誰都沒有注意到,當時丹師與張邦立對話時,本該昏迷的我,卻是提前醒了過來,聽到了這一切。當時更沒有人知道,本來一無是處的我,其實在民間就已拜師學了醫道,以至於一切出現了意外,我獲悉了一切。”


    “可當時我就算知道了這一切,卻發現根本沒辦法反抗,當時我根本不敢告訴先帝,我聽到了一切。先帝已經信了丹師的話,認定我必死無疑,不可能因我的哀求就改變主意。甚至一旦知道我已經獲悉實情,恐怕不但不會容我自救,反而隻會立刻強行控製我,按照他的計劃走下去。”


    “危急之下,還好我府中家仆阿九忠心耿耿,助我破壞了丹師的秘法,得以存續一絲生機,後來,我進宮的時候,還是借機求了先帝,請他給我換一位丹師診治。先帝果然已經下定決心,他不願界外生枝,讓這件事再多一個人知道,所以毫不猶豫的拒絕了我。”


    “沒有辦法,我隻能在先帝的安排下上路了,可是連先帝也未曾料到,他計劃周全的事,被林氏察覺到了,林氏也不想明王死在上清山手上,所以暗地裏將計就計。當我上路之後,國朝安排的刺殺還未展開,林氏的殺手反而先到了。林氏要殺我的原因,也很簡單,還是為了林家與上清山聯姻,不殺了我,明王妃是絕對無法嫁到上清山的。國朝希望我消失無蹤,而林氏卻要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在刺殺之下。”


    說到這裏,墨白問老九:“我被逼無奈,為了自救,不得已在重傷之下,服下了先師留給我的一粒爆發潛力的丹丸,斬了那道師。殺了那批刺客後,我最後一口生氣也幾乎耗盡,當時,我幾乎無路可走,經此出手,先帝那裏肯定能察覺到我早已獲悉他們的計劃,殺子之事,這種醜聞,恐怕便是先帝也難以麵對。我性命垂危之下,先帝若為了聲名,再殺我一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國朝是肯定不敢迴去了,上清山已經和我結仇,見我能為,定然也要坐不住,派人除掉我這潛在威脅,也絕不是什麽怪事。林氏為了和上清山聯姻,要殺我的心,就更不用說。除此之外,還有包括你在內的諸國朝皇子,原本我一無是處,對你們沒有威脅。如今我顯露能為,你們身後的勢力怕也不會將我視為心腹大患,說不得也要派人對我下手。”


    “我垂死之身,頃刻間便四麵皆敵,處處死路。”


    墨白聲音很平靜,太後那裏卻是早已淚流滿麵,老九沉默不語,真人仿若睡著了,再不吭聲。


    “老九,你和我說天意,說命運不公。卻不想想,你我同是皇子,我還是太後嫡出,身份原本比你更尊貴。你在暖閣裏,被先帝教導為政之道的時候,我在麵對滿天下的追殺。”


    “你在宮裏錦衣玉食的時候,我在北河省的一間幽暗小屋內,生死命懸一線的同時,還要躲避滿天下的追捕。”


    “你在夜裏欣賞歌舞的時候,我在明珠省的一間小客棧內,因為傷重,忍不住咳嗽,而被隔壁房客怒聲訓斥。”


    “你在與人高談闊論,意氣風發的時候,我在為了掙些救命的錢財,不得已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在路邊擺攤,當赤腳醫生為人治病。”


    “我赤手空拳打下明王府的基業,你又做出了什麽成績?可最終,我卻依然無緣皇位,而你什麽都不用做,就被先帝賜予大業。就這般,你還和我談天意,談命運?你憑什麽不服?”


    墨白每說一句,老九的臉上的血色就褪下一分,墨白的話,完全不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


    輸給墨白,他根本就沒有半分資格提命運,撕掉他強撐的驕傲,他不得不麵對自己真的能力不行的事實。


    “作為一個君主,該有的擔當還是必須有的,敗了就得坦然接受。天意已經足夠眷顧你了,今日如果站在這裏的不是我,不是你六哥,你敗了這一局,連聽我說這些的資格都沒有,你的人頭早已落地。我和你說這麽多,並非當真不敢殺你。是,我殺了你,我也坐不上皇位。但那又怎樣,我坐不了,其他皇子能坐。”


    “今日我不殺你,不是我不能殺,而是不願殺。和你說這麽多,也隻是希望你能夠想通,不要一條死胡同走到底,非得視自己為傀儡。事實上,就你現在的本事,即便沒有我的存在,你也不可能擁有你夢想中的無上權威。與其活在夢中,倒不如腳踏實地,多學一點本事。你可以恨我不臣,但你必須得承認,目前你的能力的確還不成熟,所以,即便你再恨我,我也不可能將抗蠻一事,交由你做主。”


    “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今後還是否要繼續與我為敵,你給我個答複吧。”


    老九唿吸粗重,艱難抬頭:“朕現在答應你,你就能信?”


    墨白搖頭:“你出手了,並且敗了,當然不可能不付出代價。這把椅子可以繼續由你來坐,但在抗蠻勝利之前,你隻需要多聽、多看、多學就好。如果你答應,今日的事便就此了結。你若不願,那便沒什麽好說的,我可以給你一個體麵的死法。”


    老九自嘲的笑了笑:“抗蠻勝利之前,六哥這是給朕一個希望嗎?”


    “你可以這麽認為,你不是始終認為自己是有能力的嗎?我能從無到有,打出今天的局麵,你如果真的自信,也可以試一試,活著未必就沒有將來。”墨白道。


    老九眼神閃爍了一下,他很想站起身來,從容赴死,維持自己作為帝王最後的驕傲。


    但自古艱難為一死,他才十幾歲,哪裏能夠那麽從容?


    活著,才有希望。


    但是墨白下一句話,又讓他心底一涼:“不過,我必須提醒你,這不是小孩子的遊戲,不是每次都可以輸了重來,今日你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重,但若還有下一次,我可以明確答複你,如果你再敗了,天上地下再無人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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