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玄早已離開,陸尋義卻仍然站在客堂裏,久久未動身形。


    他神色凝重,眉心緊皺,仿若有著化不開的結。


    這副模樣與他之前麵對衝玄時的從容,明顯大不相同。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客堂門口有腳步聲傳來,陸尋義才終於深深吐出一口濁氣,迴過神來。


    他舒展眉峰,收斂自己心底的沉重,即便這是在明王府中,並無外人,他也不想讓任何人看出他此刻的惆悵。


    門口很快出現人影,是一青年,朝他躬身行禮道:“二先生,宮裏來人了,要見您!”


    陸尋義眼中微頓,波光一閃道:“是張邦立?”


    “是!”來人應道。


    陸尋義抬頭看了一眼門外,隨即點頭道:“請他進來。”


    張邦立已經不是第一次踏足明王府,可這一次,他的神情卻比之前明顯要慎重的多,滿眼沉重。


    這模樣倒是與之前陸尋義的神情相差無幾。


    一入客堂,竟不等雙方見禮,便是眸光一瞪,直視陸尋義,直接開口喝道:“陸尋義,你好大的膽子!”


    陸尋義原本拱手正要見禮,聽聞此言,身形一頓,抬起頭來與張邦立對視,淡然開口:“張大人,您此言何意?”


    “陸尋義,你最好從實招來,究竟是何居心,竟敢挑撥國朝與道門之事?”張邦立手一揮,神色越發威嚴。


    陸尋義眼眸一挑:“張大人,您是在跟陸某開玩笑?”


    “玩笑?”張邦立一反往日不動如山的模樣,此刻盡顯鋒利:“陸尋義,你自己要尋死,張某管不著也不想管,但張某勸你最好想清楚了再開口,給張某一個滿意的答複,如今尚還未到絕地,若你仍然冥頑不靈,那張某也不怕真的跟你開個玩笑……”


    說到這裏,隻見他絲毫不假顏色,眼中殺氣爆閃,聲音更是深寒:“隻待一時三刻,便有千軍萬馬而來,將你陸尋義萬箭穿心。而且緊隨其後,便是血流成河,不知多少人要因你而喪命,陸尋義,你覺得這玩笑好不好笑?”


    張邦立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氣,語氣森森,此刻他這副模樣,任何人也不敢當做玩笑。


    他的反常,陸尋義當然明白。


    他的話,陸尋義自然也不會不懂。


    答複不是給他張邦立的,而是給陛下,給國朝的。


    連累的也不是他人,而是明王本人和明王府。


    很明顯,衝玄已然將情況通報了國朝,張邦立此刻正是為了上清山而來,更準確的說是為了明王的那個“戰”字而來。


    隻是即便如此,陸尋義卻並不為所動,反而眼中一抹光芒乍起,聲音中更沒有絲毫遊移:“張大人,你這玩笑怕是開大了,若說陸某被萬箭穿心,陸某還是信的,自從入京城那日起,陸某這條命就早已做好準備被人拿走,是被千刀萬剮,還是萬箭穿心,也沒什麽區別。不過要說陸某會連累世間白骨累累,血流成河,卻怕是張大人高看了陸某,陸某早已說過,不過是殿下身前一小將耳,隻遵王事而已,有何能耐連累他人之生死?”


    說到這裏,陸尋義抬頭,麵色越發從容,竟微微一笑道:“玩笑之事還是作罷,張大人有事但請直言便好,陸某如今還有傷在身,仍需盡快調養。”


    張邦立神情越發深寒,死死盯著陸尋義:“你既然早已準備赴死,那這傷勢又哪裏還有調養的必要?”


    陸尋義抬頭,與他對視:“話雖如此,但隻要一日未死,自然便得為殿下盡忠一日,如今腦袋尚在脖子上,也仍有王命在身,自是需要調養,早日赴命!”


    王命在身?


    張邦立心神不由自主一顫,他不能不想到,這王命便是去上清山為明王下戰書!


    張邦立心中火焰怦然而起,他眼眸頃刻通紅,盯著陸尋義一字一句道:“陸尋義,你當真要陷殿下於不義?”


    “張大人!”陸尋義臉色當即一變,眸中似有火花:“陸某雖一屆匹夫,但還請張大人自重,切莫信口開河,有些罪名,陸某擔當不起,張大人雖貴為國朝重臣,但最好也別挑戰陸某的底線!”


    張邦立並不懼他,聞言當即冷笑:“張某知閣下乃是宗師,豈敢胡言亂語,但閣下做都做出來了,今日就算能堵住張某的嘴,難道還能堵住天下人的嘴?”


    陸尋義抬頭與其對視,眼神深沉,終於,他開口道:“張大人若無要事,便請迴吧!”


    “我不會久待!”張邦立神色亦是越發冷了下來,不似剛才那般鋒利,但卻更顯滲人:“我也沒有時間久待,該說的都說了,現在便請陸先生給個答複。”


    “恕陸某愚鈍,卻不知剛才張大人究竟說了什麽?要的又是什麽答複?”陸尋義說是送客,可此時卻一轉身,直接在座位上坐了下來。


    “好!說了這麽多,不管閣下如何想,張某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張邦立微微垂首:“當年事,張某有罪,但卻敢天地證,隻是一心為國,絕無半點私心。得知殿下幸存於世,更英雄世間,張某亦是振奮不已,便是知道有朝一日,或為殿下罪罰,亦敢問心自問,從未有過半點怨意,更不存在半點暗反之心,隻盼有朝一日,殿下能夠大展雄風,中興國朝基業,張某便是身死也無憾!”


    陸尋義聽著,並不多言,也不去判斷他這番話究竟是真是假,他也知道這番話不是對自己說的,是張邦立對殿下說的。


    說到這裏,張邦立不再繼續說這些事,而是抬頭看著陸尋義道:“陸先生,上清山衝玄道長今日可曾上門來?”


    “來過!”陸尋義也收起了一切表情,直接點頭。


    “上清山上報陛下,稱明王府中陸尋義暗藏禍心,企圖陰謀挑撥明王與上清山的關係,可有此事?”張邦立說是已然仁至義盡,此刻公事公辦,但其實問出這話,他的聲音卻仍然在顫抖。


    陸尋義聞言,如何不知衝玄定然不是如此上報的。


    什麽自己暗藏禍心,挑撥?


    不過他也明白,國朝是已經準備定性了。


    要將一切推到自己身上,拿自己的命來安上清山的心,同時向道門表明國朝的態度。


    雖然清楚這些,陸尋義卻並不動容,直視張邦立便要開口。


    也就在他要開口的一瞬間,張邦立卻又陡然開口,攔住他說話:“陸先生,張某還有一言,不知閣下可願聽之?”


    陸尋義沉默,張邦立也不等他開口,直接道:“國朝如今內憂外患,已甚是艱難,天下百姓更是淒苦,陛下勵精圖治,明王殿下亦身在陷阱與敵抗爭,如今已是到了緊要關頭……國朝經不起內亂了,否則不但是國朝基業難保,百姓苦難更深,便是殿下安危怕也是難保啊!”


    這番話,不再那麽強硬,太過深刻。


    從他一來,陸尋義就聽懂了他的意思。


    國朝維穩,決不允許再生大的事端,上清山並不僅僅隻是上清山,他所代表的是道門,一百零八山,上清山在其中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很難估量。


    之所以難以估量,是因為沒有人敢揭開這個蓋子。


    很有可能上清山隻是上清山而已,其他山門並不會隨他反叛,但同樣也很有可能,上清山一反,一百零八山便徹底亂起。


    便是之前,林氏反叛,上清山暗地支持林氏,國朝也從未將他們真正列為公開的敵人,依然虛以為蛇。


    為什麽,就是因為不敢徹底揭開這個蓋子,一旦揭開了,很有可能便造成一百零八山徹底戰隊各方諸侯。


    也許他們的實力沒什麽,但不要忘了,每一次改朝換代,也正是從道門擇取各方諸侯景從而戰這一步開始,之前國朝都不敢下這個決心,更何況如今外敵入侵,國朝已是民心不穩,舉步維艱之時。


    如今明王要明目張膽和上清山決裂,開口便是要滅上清山滿門。


    若是僅僅論武,國朝倒是說不定會大張旗鼓的宣傳,畢竟不論勝敗,二十之齡的明王戰真人,都足以為皇家增添傳奇。


    可明王如今卻要掀了桌子,直言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就駭人了。


    最主要的是,國朝掌控不了明王的思想動態,把握不了事態的發展,豈能當真容許這事發生。


    國朝希望打壓上清山,希望借著明王來打壓道門,很明顯,這是有度的。


    這事當真隻是明王府個人而已嗎?


    國朝當真能置身事外?定武帝當真能不管?


    很明顯,這不可能。


    別說天下人,便是熟知明王與國朝之事的各方都不會相信。


    可這事要真發生了,國朝能怎樣?


    是滅了上清山,還是與明王父子成仇?


    都不行!


    所以,不能決裂!


    其實明王對於國朝而言,就是一顆棋子,維持平衡,鎮壓道門野心的棋子。


    這些陸尋義當然早就想到了,事實上,他還能想的更深層次一些,若明王當真勝過了道門,國朝還得打壓明王來維持平衡。


    不因為別的,隻因為對國朝陛下來說,誰威脅到他的位置,誰就是他的敵人,便是他的兒子也一樣。


    清楚是清楚,但陸尋義卻是要讓張邦立和陛下失望了,隻見他抬頭:“張大人,您恐怕錯了!”


    張邦立瞳孔驟然一縮。


    陸尋義卻已站起身來,負手望向天際:“明王殿下怕是與您所慮之不同,在明王府,殿下之威嚴無人敢逆之,亦無人可逆之!陸某不過一小將,沒這個膽子違逆,其實便是逆了也無用!”


    “大人恐怕是也錯估了殿下之英雄氣魄,您豈不想想,當初,上清山曾以百姓之死,罪責於殿下頭上,殿下是如何迴應的?殿下說以血還血,便必然以血還血!任何陰謀,陽謀,說辭,都不過是無用功罷了。”


    “如今區區一上清山,能敵蠻子千軍萬馬?便是蠻子千軍萬馬中,殿下一樣敢孤身殺個來迴,更何況如今,殿下既然下令要滅上清山,那便必然言出必行!今日陸某便是承認這暗藏禍心之罪,那恐怕在陸某萬箭穿心之時,殿下便已經手執三尺青鋒,於上清山金殿之上,斬真人首級來作為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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