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記酒樓門口靠窗的位置,這些年來一直擺著一張長案。


    長案邊上則有一張座椅,上方則是一把大傘遮陽。


    住在附近的一些人,望著這些擺設,應該還能記起,五年前的那個秋天,天氣還很熱,正是秋老虎發威的時節,曾有一個弱冠少年,手持著一塊囂張的招牌,便坐在這裏開張行醫了……


    時間總是過的很快,一眨眼已是多年過去,那少年早已不再坐在這裏,而這些桌椅卻是被保留了下來,任憑時光變遷,它們經久屹立。


    陳掌櫃手握著一炳雞毛撣子,拂去桌椅上因為狂風卷來的一些塵埃,這些擺設的故事,他要比其他人記得更清楚一些。


    當初,墨白離開了這裏,前往對麵坐堂。


    那時酒樓裏小二曾請示過他,是不是要撤了這些擺設,當時他對墨白其實了解的並不深,曾想到墨白雖然去了對麵,但也未必就能待的長久。


    那朱醫師、吳掌櫃皆不是省油的燈,墨白到底還年輕,說不準,過不了幾日,就又得迴來,若是將這些撤了,到時墨白當真在那醫館待不下去了,到時迴來了再想擺上,怕是會很尷尬。


    所以啊,他便索性將這些都留著,萬一墨白真迴來了,想要繼續在這裏行醫,也能方便些,不至於太過難堪。


    可很讓他意外,沒想到墨白不但沒有迴來,還不過幾日,便已聲名大漲,在明珠杏林闖下了偌大名頭。


    一時間,坊間多有談論其傳奇。


    故事之中,自然也少不了這副他曾坐過的桌椅,很多慕名而來求醫者,都時常會在本地人的指引下,很是好奇的過來看一看這少年神醫曾經的落腳處。


    這一來二去的,陳掌櫃倒也覺得有趣,想著也就將這桌椅保留了下來,一則為墨白增添些傳奇意味,二則也能成為他們之間忘年交的一段見證。


    陳掌櫃迴憶著這些片段,也不自禁的為當年舊事而感覺有趣,但嘴角笑容才剛剛翹起,卻又僵硬。


    緩緩抬頭,看向對麵醫館那緊閉的大門上兩張顯眼的封條,他眼裏的笑意消失殆盡。


    將雞毛撣子扔在案幾上,沉默著在椅子上坐下,望著對麵許久都未出聲。


    自從當日事發後,他便再未來過酒樓,直到今日,他才第一次過來。


    年關將近,酒樓裏的許多事情,也確實需要他親自來處理一下,不能總不露麵。


    今日,又到了一年一度對賬總結的日子,這對酒樓來說是大事,所以他考慮了一下,事發至今已經一個星期了,酒樓裏一直倒還安穩,並未有人來找過麻煩,如今眼看著形勢也鬆懈了一些,想必他應該不會招惹什麽麻煩,所以便親自過來了。


    忙了一上午,到了此時午飯時間,也還算風平浪靜,他也安心了一些,可當看著對麵關門的醫館,他心中卻還是沉重的狠,這一次白老弟怕是沒有那麽輕鬆啊。


    “咦,老陳?”


    耳旁傳來一道驚訝的聲音,陳掌櫃被打斷了思緒,迴過頭來,卻隻見乃是附近一間綢緞鋪的許掌櫃的,多日未見得他身影,此刻麵色有些驚訝的朝著他走來。


    陳掌櫃從椅子上起來,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朝著許掌櫃拱了拱手:“許掌櫃,近來可好?”


    “唉,您瞧瞧這世道,能好的了麽……”許掌櫃走到近前,拱手還禮,嘴裏卻苦笑道。


    兩人寒暄了一番,許掌櫃便也在這大傘下坐了下來。


    “老陳,這些日子都未見你過來,沒出什麽事吧?”許掌櫃迴頭瞅了一眼對麵關門的醫館,又瞅瞅附近,聲音壓低問道。


    “沒事,勞您掛念了,這不年紀大了,最近染了些風寒,便在家裏修養了幾日。”陳掌櫃微微搖頭笑道。


    “原來如此,當日這醫館出事後,我們還真擔心你是受了牽連,沒出事就好啊。”許掌櫃聞言,大鬆了一口氣。


    “唉,那日突然得到消息,也是將我嚇的夠嗆,擔心惹了禍端,所以索性也便沒有再出門。”老陳抬眼望了一眼對麵,也是苦笑歎息道。


    許掌櫃點點頭,又低聲問道:“老陳,對麵突然就惹下了這禍端,你可知道究竟怎麽迴事?”


    陳掌櫃搖頭,麵色凝重道:“不知道啊,這醫館在咱們街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誰能想到會突然招了這災禍……”


    許掌櫃聞言,又看了看周圍,聲音更是壓低:“有傳聞說,他們乃是國朝派來的臥底……”


    “這怎麽可能,何人胡言亂語?”陳掌櫃當即臉上大驚失色,話一出,卻又連忙壓低聲音:“老許,這話可不能亂說啊,這一個不好,就是要招惹滅門大禍的……”


    許掌櫃點點頭,卻仍是道:“這事恐怕還真說不準,聽說當日那些遮麵人殺的蠻子血流成河,那是一個活口都不留啊,現在都在傳,這些人其實乃是國朝秘密派來的高手。當日他們殺人就是為了救下劉掌櫃等人,你想想,這劉掌櫃等人能簡單嗎?”


    “謠言,這絕對的謠言,老許,這醫館不是開了一年兩年了,劉掌櫃等人和咱們也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了,他們在這醫館裏做事的時候,那蠻子可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怎麽就成了國朝派來的臥底了?這完全是無中生有啊……”老陳一臉堅定道。


    “唉,是不是謠言咱們不知道,總之啊,對麵這一迴沾上了這驚天大事,怕是難得善了了,我也就是給你提個醒,你可要千萬要上心,切記莫要再與對麵有什麽牽連,否則怕是就不得脫皮……”


    許掌櫃告辭後,陳掌櫃麵色難看到了極點。


    他知道許掌櫃是好意,這些年來,誰都知道他與對麵交好,若是當真招惹上了通匪的事情,那就事大了。


    陳掌櫃心底越發沉重,之前他還真不知道,那日的殺伐竟然是已經與白老弟掛上了鉤,甚至都滿大街的開始傳聞了。


    他抬起頭,看向對麵醫館,隻覺得心涼。


    這醫館,怕是再也不可能有重開的機會了。


    夏匪不夏匪其實不並知道,也並不關心。


    但關鍵是他很清楚當日那震驚明珠的大事,卻的確是白老弟做下來的。


    雖然沒有證據,但他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肯定,必然是白老弟的手段。


    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情,對別人來說或許不敢想象,但對白老弟而言,卻未必,他雖然不知道墨白的具體底細,但卻比別人更清楚一點,白老弟絕非表麵那般簡單。


    許多時候,他沒有去刨根究底的探查,墨白也並未對他說過具體,但他有一雙眼睛,他能看見許多事。


    在戰前,明珠省形勢便複雜,地下社團影響方方麵麵,就連他這塊掛著二爺金字招牌的店麵,都有時會受到騷擾,而對麵卻始終那麽平靜,從沒出過事。


    戰後更是驚人,他清楚記得戰事爆發之前,二爺退走明珠,大片產業來不及處理,白老弟卻突然找上門來,讓他帶話,願意接手二爺的產業。


    當時,他震驚極了,可最終結果卻是,白老弟當真接手了二爺的大筆產業。


    他的財力與魄力,都讓陳掌櫃無法想象,也讓他越發明白,墨白的實力絕不止這一間小小醫館。


    這間何記酒樓並未換招牌,但實際上如今卻已不是二爺的產業,而是他陳掌櫃自己的酒樓,墨白送給他的,他猶記得當時,自己還是六神無主,白老弟卻對他說,可以繼續經營,若有事他會幫忙處理。


    就這般,陳掌櫃依然是這間酒樓的掌櫃,並且在最黑暗的日子裏得以安然度過,直到劉老三滅門案,沒有人告訴陳掌櫃傳聞中曾有人為劉老三報仇的事情是誰做的。


    但陳掌櫃卻很肯定,那一晚出手的人與白老弟有關係。


    樁樁件件,所有的一切,讓他在這亂世裏得以稍微安心,也讓他明白自己這個忘年交,不簡單,極不簡單。


    但,無論如何,他也並沒有想到,墨白居然會突然明目張膽的與蠻子幹了起來,這實在太過驚悚了,無論墨白暗地裏的能力有多大,也不可能和蠻子正麵相對,連國朝都不能,白老弟又如何?


    劉老三那一次,白老弟雖然也殺了蠻子,但他也不敢沒有暴露。


    可這一次……


    陳掌櫃手臂有些微顫,他扶著椅子站了起來,臉色很白,實際上在聽聞消息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夠想到這一次不一樣了,但他還是抱著僥幸心理,或許白老弟有把握,有辦法讓蠻子不會懷疑到他頭上去。


    陳掌櫃來到酒樓,實際上又如何不是在證明自己的猜想,自己沒事,或許那情況就沒那麽糟糕。


    但如今,陳掌櫃微微閉眼,唿吸急促,他知道,一切已經是最壞的局麵,他需要擔心的是,白老弟能不能活得性命?


    “嘶……”深吸口氣,他強製鎮定,轉身朝著酒樓走去,他覺得自己應該馬上離開,不能僥幸,這麽大的事,為了抓捕白老弟,蠻子絕不會放過一切可能。


    這一刻,他明白風頭並未過去,而是隨時可能遭劫。


    不止自己,連自己的家人,都必須馬上安排隱匿,不隻是怕禍事牽連,更害怕因為自己連累了白老弟。


    “快,快,將這條街給我封了……”


    “醫館附近店鋪裏的人全部給我拿下!”


    “反抗者……殺!”


    然而,他還未走進酒樓,就突然隻聽一陣喧囂聲由遠及近。


    連忙抬眼望去,街道上突然混亂起來,陳掌櫃心中一顫,便隻見一隊對蠻子兵正持著火槍在街上橫衝直撞著,朝這邊快速襲來。


    “糟了!”入眼皆是蠻子兵,陳掌櫃心中當即便是一沉。


    本來欲往酒樓而去的身形也驟然一頓,眼神急速開始在混亂的街道上打量,想要找尋逃離的機會。


    “砰!”然而,才剛剛如此想,便隻聽一聲轟鳴巨響傳來。


    陳掌櫃豁然抬頭衝槍響處望去,當時呲目欲裂,隻見就在不遠處一個小販推著小推車,已經倒在了地上正在哀嚎,而就在他身後一個蠻子兵手中的火槍還在冒煙。


    “竟然如此毫無顧忌的就開槍殺人?”陳掌櫃額頭冒出冷汗。


    “噗呲!”還不止!


    三個蠻子兵在小販倒地後,更是快步奔到他麵前,火槍上的刺刀毫不猶豫的就在所有人眼中,狠狠刺進了小販的身體……


    “啊……”


    “殺人了……”


    有驚懼的尖叫聲當即響起,場麵更加混亂起來,有人害怕的趴在了地上,而有人卻受驚過甚,隻知亡命狂奔。


    “殺!”坐在馬上的將領,拔出了手中劍,望著四處奔逃的百姓,冰冷道。


    “砰!”


    “砰砰……”


    ……


    陳掌櫃手腳冰涼的看著一個個亡命奔逃的人影,頃刻間在槍響聲中伴著血花飛濺而倒下,他眼睛紅了。


    這是屠殺!


    沒有任何顧忌的,對街上的人屠殺。


    “掌櫃的,快,快進來!”一道惶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二衝了出來,一把拉住陳掌櫃的衣襟將他拉近了酒樓。


    “快關門!”有人叫道。


    其實無需吩咐,立馬便有小二慌張的去關門,這是每一次蠻子來後,他們最先的反應,避禍!


    然而陳掌櫃心中卻是一陣陣的發冷,他知道,這一次關門恐怕起不到作用。


    “砰!”


    事實上,也正如他所想的那般一樣,又是一聲轟鳴傳來,正在關門的小二手中還握著門板,人卻緩緩仰麵倒下。


    “阿輝!”有人驚恐的一聲大喝,便要衝過去。


    “全都不準動!趴下,誰動,殺!”門外卻有蠻子兵已經兇神惡煞的衝了進來。


    “趴下,全都趴下!”陳掌櫃終於從震驚中反應了過來,紅著眼睛,對著酒樓裏一眾人揮手大聲喝道。


    “砰!”然而,他的動作太大了,卻讓蠻子兵以為他要反抗,抬手就是一槍擊中了他的右肩。


    “掌櫃的……”


    有手下人驚叫。


    “砰!”


    驚叫戛然而止,陳掌櫃肩頭劇痛,唿吸越來越粗重,中槍了!


    “我中槍了!”陳掌櫃腳步踉蹌幾下,嘴角血液溢出,刹那間感覺自己渾身力氣被抽離,心髒一陣陣的緊縮。


    “趴下,別……別反抗……”眼前發黑,再也支撐不住自己身體,嘴裏最後念叨著這句話,轟然倒下,就此失去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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