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之前,上將軍蒙驁、相邦呂不韋、上卿剛成君蔡澤乃是秦廷之內職位、爵位最高的權臣,幾乎一覽秦國內所有的實權事權。


    再加上三人無論對於贏秦宗族,還是楚國外戚一族,都相當於外來臣子,故而三人相交慎密。而今,上將軍蒙驁去世已久,餘下的兩人私交如此,無事可憂心。


    “諸位,業經修正的秦法已發各館議論多日,為使未來之秦法臻於完美,在座學子可各抒己見,無得顧忌。若有見解被采納為法令者,文信侯如約重賞也!”


    立於眾人圍攏之高台之上,剛成君蔡澤手持一本紙質典籍,特有的呷呷之音隨風蕩漾,迴旋四周,落入諸多門客的耳邊。


    “在下有一言,修正之秦法雖增補了賑災、興文、重商、孝義諸節,並將所有刑罰一律寬緩三分,使商君開創的秦法成宏大完美之勢。”


    “然則,商君之秦法已行百年有餘,秦人似未覺不便,朝野亦無修法之唿聲。我之所慮者,惟恐文信侯新法無推行之根基也,望文信侯三思而行。”


    剛成君蔡澤之語剛落,這處環境優美,四周林木而立的區域便是一人手臂高高舉起,隨即,拱手一禮向四方,最後看向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為剛成君蔡澤,在高台之側的一處低矮平台之上,卻是一張條案陳列,一位身著錦繡紫袍的老者跪坐其上,高山冠束發,一邊輕抿著茶水,一邊聆聽縱論。


    “畏首畏尾,成何大事也!”


    “在下曾在廷尉府做執法郎,深知秦法之弊端!昔年秦法之威,正在應時順勢而生。百年以來,天下大勢與庶民生計皆已大變,秦法若不及時修正,勢必成秦國繼續強盛之桎梏!”


    “文信侯修正秦法,正為秦國一天下做準備,並未改變既往國策,何懼之有也!”


    豁然間,緊隨先前出言那人,林木之旁的草地之上,一位黑衣竹冠士子高聲道,神情略有輕怒,略有不滿,禮向四方,高聲闊論。


    言論之間,明有不同之意見,圍攏再旁的其餘士子不以為意,在這裏,擁有不同意見乃是常事,若是意見統一,他們今日也不會在此了。


    “我有一問!”


    “春秋戰國以來,但凡變法先得明其宗旨。譬如商君變法,宗旨便是富國強兵。今日修正秦法,開首卻並未闡明宗旨,而隻是做律條之增補。敢問文信侯:修法宗旨究竟何在?為何不能公諸於秦法篇首?”


    沒有意外,緊隨之前那人,又一位年輕的士子手持一本《呂氏春秋》,禮向四方,眉目精光閃爍,先是看向高台之上的剛成君蔡澤,而後看向高台之側的那位紫袍老者。


    凡修訂法製,定然要有綱要,然則,今日論證的主題,卻無人談及這個話題,如此以來,就相當於天馬行空,任意發揮,如何能夠切中要點。


    果不其然,此人語落,整個高台四周的士子為之拍手稱彩,這也是他們正在思考的,如果能夠知曉修正秦法之綱要,今日的主題會更為貼切許多。


    “修正秦法之宗旨,便是屏棄對內之嚴刑峻法,對外之銳士暴兵,使秦國以寬刑明法立天下,以富國義兵雄天下!”


    “此間分野,便是霸道與王道之別,便是商君法與文信侯法之區別。其所以不在篇首彰明,便是不欲朝野徒然議論紛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高台四周低聲私語不絕,場中一時間陷入漠然的境地,站立高台之上的剛成君蔡澤見沒有人繼續迴應,頭顱微轉,對著下方一側的紫袍老者看了一眼,輕唿一口氣,輕語之。


    想不到這些士子這麽快就落到核心之上!


    “剛成君此言差矣!”


    “在下乃法家申不害傳人,敢問剛成君,秦乃法家聖土,摒棄王道仁義、推行耕戰國策、以實力雄視天下,其來有自也!”


    “文信侯修法之宗旨,若果然是迴複王道仁義之老路,緘口不言豈非欲蓋彌彰?與其如此,何如公然昌明,如商君一般強力變法!”


    百年前,法家三派分別在三國變法,法治一派為商君,變法在秦國,術治一派為申不害,變法在韓國,勢治一派為慎到,變法在齊國。


    法家之學,乃是精幹實事之學,法家三派想要分出勝負,唯有以變法國之強弱來判定,三人變法二十年後,秦國擊敗魏國,奪迴為魏國占據的河西之地,自此商君變法大成。


    而韓國的申不害變法,緣由齊國與魏國的交戰衝突,再加上桂陵之戰、馬陵之戰的衝突,韓國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國勢不存,申不害變法宣布失敗。


    而慎到的齊國之行,雖有所成就,令齊國擊敗魏國、擊敗韓國、擊敗楚國,稱雄一時,然則,數十年後,齊國險些被燕國所滅,法製根基自此不存。


    誠如是,整個戰國之內,唯有秦國繼續遵循法製,一時間,法家之人引以為樂土,爭相來此,或為門客,或為官吏。


    若是今日論法,乃是要迴歸王道,豈不是走了當年的老路,削弱法家之學,引入三代之法,引入儒家精義,這是法家之士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語落,整個這處論法區域,又一次陷入沉默,秦國乃法界聖土,決不允許外來的諸子百家侵擾,王道之學絕對不可能。


    “在下李斯,以為諸公所論皆未切中要害也。據實而論,秦法當有所變。然則,昌明宗旨,強力變法,天下時勢不容也!”


    “孝公商君之時,戰國並立,相互製約,妥善斡旋便能爭得變法時日,即或對內使用強力,亦可避得他國幹預。今日時勢大非當時,秦國一強獨大,森森然已成眾矢之的!”


    “強力變法一旦生亂,苟延殘喘之六國必得全力撲來,其時秦國百年富強便將毀於一旦也!惟其如此,隻有迂迴漸變,從律條增補與修正入手,做長遠變法之圖謀。”


    “此等務實之艱難,非徒然高論所能解也。惟體察時勢,方見文信侯之苦心!雖則如此,據今日秦國之勢,李斯敢請延緩修法之舉,文信侯三思也。”


    忽而,百十個唿吸之後,一位年輕人從諸人之中站了起來,先是向著低矮之台上的紫袍老者和高台上的剛成君蔡澤一禮,旋即環顧四周,娓娓而言。


    身著淺藍色的錦衣長袍,眉目俊朗,雖不似韓非那般俊逸和瀟灑,但卻多了一絲沉穩,高聲迴旋,抒發所得,以示內心之驅使。


    “李斯!修法乃第一等大事,何由延緩!”


    一天下大勢將起,而且秦王政已然親政,如若不能夠盡快的修訂法製,將己身的道理融入其中,再過些時日,隻怕他們這些老臣都將無用矣。


    更何況,一天下過程中,秦法並不適合關東列國,如果不能夠盡快改變,將來縱然一天下,還是要進行修法,如此,還不現在就做。


    “哈哈哈,剛成君不必動怒。今日之論,諸位為我謀,亦為國謀,老夫受益匪淺,深感欣慰矣!就事理而言,諸位皆天下名士,尚見仁見智,況乎天下?況乎秦國朝野?”


    “如然,修正秦法,先得一場學理論爭。否則,不足以順乎人心也!然春秋戰國以來,舉凡變法之爭、為政之爭、治國之爭,往往皆陷於實用功利之論戰,一不深究法令國策之大道根基,二不洞察千秋萬代之長遠利害,遂使法令流於刑治,功利囚於眼前。”


    “而要在秦國再度變法,便要先從學理入手,深究曆代治國之道,以千秋史家之目光權衡法令得失。此等見識若能風行朝野,再度變法有望矣!惟其如此,目下學宮事務可做倒置,繼續增修《呂氏春秋》,後修法,書為法之綢繆也!諸位以為如何?”


    終於,一直待在高台之策的那位紫袍老者緩緩站了起來,看著身前數百位士子門客,麵上朗朗一笑,拱手一禮,徐徐而道。


    有認同者,也有不認同者,然則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情,自己決定要做,既然意見不同意,那就暫緩,隻可惜,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希望,在接下來能夠在秦國、在戰國、在諸夏留下自己的《呂氏春秋》,以正秦之法製。


    “諸人論法,不若那李斯之言也!如果寡人沒有記錯,那次新鄭之行,李斯便是後任的秦國使者吧。”


    “秦法之道,寡人早有謀劃,修正秦法乃是必然,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待寡人攜大勢以正天下,再將秦國之法變為天下之法,韓非先生若是入秦,此事易也!”


    同樣靜立於這處天斟堂的論學之地,秦王政三人聽了許久,各有所得,待文信候呂不韋一言結束爭論之時,嬴政輕輕一歎。


    目光掃視,落在人群中的那位淺藍色錦袍男子身上,此人倒是看的通透,和自己所想一般,秦法要變,但不是現在。


    “大王可知這李斯是何人?”


    新鄭之內,李斯與韓非見過一麵,根據自己所知,那韓非已經為李斯出謀劃策,以還新鄭危局,而今,對方仍舊不急不躁的待在文信學宮。


    此人不俗,不愧是歲月長河中的帝國中流砥柱,聞秦王政之語,又是輕輕一笑,是金子在哪裏都可以發光,今日被嬴政記住,將來也算是一個契機。


    “哦,聽大師之言,此人奇異?”


    果然,秦王政聞聲而眉頭一挑,頗有興趣。


    “其人亦是出至儒家荀況門下,數月之前,乃是與韓國公子韓非一同出小聖賢莊,所不同的是,韓非留在了秦國,而此人來到了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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