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絮在田裏和外公走散了。


    地裏田埂交錯,在廣闊無垠的菜田裏肆意延伸,風過草伏,時隱時現。


    此時快近黃昏,日光漸隱。


    阿絮佇立遠望,綠色稻田無邊無際。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她沒想到平日裏熟悉的田地此時此刻竟會如此寂靜,閉上眼甚至能夠感受到遠處大山的唿吸......


    阿絮聽說在野外迷路了,可以順著河流走,走著走著就能看到人住的地方。她看了看滿眼碧綠的菜田,無奈地歎氣。這裏沒有河,除了菜田還是菜田,她要往哪裏去呢?


    前夜下過雨,空氣裏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氣味,淡淡的,清新又有些土腥。田埂上的小坑裏還殘積著雨水,明晃晃倒映著天上飄過的稀薄雲彩和阿絮彷徨的身影,小石子邊偶爾爬過一兩隻螞蟻,觸須在水裏點了點,倒影裏雲的影子就散了。


    阿絮順著水田邊的引水渠找到一條小溪,沿著小溪慢慢走。小溪兩道旁種滿了桑樹,樹下茂密的灌木叢裏偶爾冒出幾個果子,小小的,紅紅的。這種小紅果田野很常見,隻是沒有人知道它的學名叫什麽,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隻要一看到紅果子,阿絮就會想起院子裏一個大姐姐說過的“蛇泡”。


    據說蛇特別愛吃蛇泡,隻要有蛇泡的地方就一定會有蛇,所以以前人們就用蛇泡招引蛇,再捉蛇來燉湯。


    當時,小孩們聽了又怕又好奇,問她蛇泡長什麽樣子,大姐姐皺皺眉,想了想,說:“蛇泡是一種紅色的果子,具體長什麽樣我也不知道,很少有人見過蛇泡,這些事還是我奶奶講給我的。”


    那迴阿絮聽說過蛇泡後嚇壞了,連著好幾天看見紅色的果子就發抖,連西紅柿都不肯吃。


    收迴思緒,阿絮低頭看著灌木裏那些紅果,不由全身發顫,生怕一條蛇嘶嘶吐著信子從紅果子下竄出來。揣著砰砰亂跳的心,阿絮急急忙忙跑開了,等再看不見灌木和紅果子才停下來,喘了兩口氣。


    阿絮非常怕蛇。


    阿絮做過一個夢,夢裏她孤身一人走在黃梅時節的荒蕪小鎮上,腳下暗灰的石板坑坑窪窪,爬滿蒼苔,破碎的瓦房靜默地立在雨中,雲霧濃厚,透不下一絲光。


    她在夢裏一直走著,那路很長,怎麽走都走不到頭,越走越窄。走到最後,窄路居然變成一座狹窄的石橋,四周煙霧繚繞,水汽氤氳,一切景象逐漸模糊。


    忽然,模糊中阿絮看見了熟悉的人影,她張嘴去喊那人,“外公!”


    霧蒙蒙的水汽中,人影越來越近,不一會兒一位慈祥的老人從水霧裏緩緩走出,來到阿絮麵前,笑吟吟拉起她的小手,溫柔道:“不要怕”。


    阿絮和老人立在窄窄的石橋上,橋下是沉寂的水波,水域無限延展,無邊無垠,整個世界都被籠罩的迷蒙的煙霧裏。


    見到外公後阿絮的心稍微放下了些,可是很快她的心又懸了起來,她發現水下慢慢升起一片巨大的黑影。阿絮惶恐地看著烏黑的水麵,知道水下有什麽可怕的東西要過來了。


    老人卻笑著說:“阿絮乖,不要怕。”


    阿絮咽了口唾沫,鼓勵自己大膽些,安慰自己說:外公在身邊不會有事的。


    黑影愈來愈大,水麵上浮現出森然的鱗片,漣漪漸起,層層擴散,一隻巨大的蛇頭探從水中探出......


    是一條大蛇。


    那大蛇彎曲著龐大身軀,嘶嘶吐著信子,一雙車*的眼睛緊緊盯著阿絮,瞳仁豎起,在一片迷蒙裏隱隱泛著綠光。


    “外公,蛇!”阿絮哇一聲抱住老人的褲腿。


    老人慈祥地摸摸她的頭,安慰道,“不要怕。”


    可是,老人竟然一點點從她身邊退開,同時,那大蛇一點點朝她逼近。


    阿絮掙紮著後退,卻看著老人慈祥的笑容漸漸遠去。


    “啊——”阿緒慘叫一聲,被巨蟒咬住左臂,她感到巨大尖銳的蛇牙一點點穿破她的肩胛骨,甚至能夠看到血肉下慘白的骨頭。


    她昂起頭,兩眼圓睜,歇斯底裏地嚎叫著:“外公!外公!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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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以後,阿絮便對蛇有了莫名的恐懼。


    想著那夢,走著走著,阿絮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沒完沒了的菜田。


    她順著田埂走上機耕道,四下張望,發現這裏是正在建設的環城路,高大的水泥墩子規律地排在滿是土灰的機耕道上,水泥架上的橋墩隻修了一半,還沒完工,仰頭看去就像一線天,藍色的天被割了一塊下來。


    未竣工的水泥架還露著鋼筋,和旁邊雜亂的碎石放在一起,看上去蕭瑟的很。但不管怎麽說,這裏比那走不完的菜田好多了,至少能感覺到一點人的氣息。


    阿絮挑了塊大石頭坐下,喘口氣,看看路,想著接下來往哪走。


    道旁田裏時不時傳來蛙叫,還有此起彼伏的蟲鳴。


    天越來越暗了,遠處的山影墨色漸凝。


    “叮——”


    忽的,阿絮耳朵裏鑽進細小的響聲,清脆悅耳,帶著點兒迴音,震得空氣微微顫動,那聲音像是小鈴鐺,又像寺廟裏簷角下唱歌的風鈴。


    阿絮抬起頭,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


    “叮——”又響了一聲。


    阿絮仔細看了周圍,都沒有。奇怪......那是從哪兒發出的聲音?


    “叮——”


    啊,好像是在頭頂!阿絮急忙仰頭往上看去。


    阿絮轉動眼珠,左右搜索,眼珠裏映著深藍的天。


    突然,從沒修好的高架橋斷口處掉了個小物什下來,叮一聲落在阿絮腳邊。


    阿絮連忙跳起身,盯著泥地上的紅繩鈴鐺,心中問道:是你在響嗎?


    接著,一個人也從高架橋的斷口跳了下來,展翅白鶴般平展雙臂,輕飄飄落下,單腳點地,穩穩著陸。


    阿絮猛然一驚,後退兩步,張大嘴,呆呆看向那人,心中驚歎:這人是怎麽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的!難道她會輕功?


    “你是宋明絮?”那人問她,彎腰撿起鈴鐺,站在阿絮對麵。


    阿絮抬眼打量她,是個女孩,長她兩三歲。白襯衣,淺色牛仔褲。再看容貌,隻見她麵色白淨,秀眉鳳目,薄唇挺鼻,雙眸黑白分明,眼底波瀾不驚,猶如古寺密泉,千年映月,菩提不語。


    看著看著,阿絮有些呆了。她覺得眼前這女孩沉寂得過分,站在身前,周圍的風都要靜止了,竊竊私語的蟲子也瞬間安靜下去......


    阿絮心底納罕:這人真奇怪,長得是好看,皮膚白,可是沒一點血色,是不是腎髒虧、氣血虛?電視廣告裏天天打的,說要吃什麽六味地黃丸......還有她的眉毛眼睛,又細又長,眼角微微上挑,不像現代人,倒像電視古裝劇裏的,而且不是官家小姐,更像客棧裏靜靜喝茶,容貌清秀、神秘莫測的公子哥兒。啊,沒準兒還是個大俠呢!電視裏都那麽演的!


    愣了會神,阿絮才想起迴答她:“呃,我是——”


    女孩打斷她:“我也是院子裏的,上個月剛搬來,你應該還不認識我。”


    阿絮記起上個月院子裏新搬來了一家,姓蒲。早聽外公說新來的蒲家有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小姐姐,她還不曾見過,想來就是這位了。


    阿絮點頭,“嗯嗯,我聽我外公提起過,你為什麽在這裏?”


    女孩眼瞼抬了抬,沒有迴答她,隻說:“我叫‘蒲。”聲音清冷。


    阿絮一怔,忙說:“好的,蒲......你在這幹嘛?”小心地偷看她。奇怪,好端端的這人怎麽總打斷人說話,還答非所問,沒一點禮貌。


    蒲沉著一雙黑眸,注意到阿絮一直盯著她手裏的鈴鐺,把鈴鐺揣進褲兜裏,“先迴家,於爺爺說你不見了,大家都在找你。”於爺爺是阿絮的外公,名字叫於廣清。


    言罷,蒲轉身離去。


    “哎,等等我。”阿絮急忙跟上去,好不容易有人搭伴兒了,她可不想一個人!


    一路上,蒲走在前麵,阿絮跟在後麵,中間拉出兩米左右的距離。


    阿絮想趕上去和蒲並肩走在一起,但每次一瞥蒲的臉,看她麵上總是沒有表情,冷冷清清的,阿絮就不敢靠近,放慢速度落在後麵。


    阿絮滿腹疑問,對蒲充滿好奇,好幾次想問她是不是會輕功,那個小鈴鐺是什麽,她又是怎麽找到她的——可是,她不敢......


    眼珠子悄悄移到眼角,遠遠的偷偷望一眼走在前麵的蒲,背影纖細,腿很長,腰很細,一頭黑色長發如同墨色瀑布,自墨雲裂縫噴湧而出,從天傾下九萬裏。


    嗯......阿絮咬咬食指,要是這人不是總繃著個臉,冷冰冰的,那該多好啊。她仰臉望天,滿臉憧憬,心想:這麽美的人,笑起來一定很漂亮。


    啊,又走神了!


    阿絮急忙撿迴思緒,加快步子追上去。她跑了兩步,抬頭望去,發現蒲正停在前方路口,微側著身子,似乎是在等她。


    “來了來了。”阿絮不好意思地笑笑,小跑過去。


    蒲低垂眼簾,沉默轉身。


    出了路口便是小鎮前的大街,遠遠傳來汽車的鳴笛。


    阿絮知道,很快就能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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