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暉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時間,才合衣躺倒在硬板床上,隻覺得自己一把老骨頭都要散架了,就聽到啪啪啪的拍門聲。


    周鴻憋了這些日子,逮著連暉可是一點也不客氣:“連叔,你看著我從小長大,也太不夠意思了,明知道葉子的行蹤,居然也不告訴我。跟她來了安北,還一起合起夥來騙我!”


    他們一行人來了之後,連暉也曾暗中觀察過葉芷青與周鴻的相處方式,隔膜的可不似言歸於好。


    “葉子在哪?我怎麽不知道?”他裝起傻來連自己都信,還裝的十分逼真,猶在感慨:“說起來我與葉子也有十餘年未見了吧,當年她遠渡海外,後來倒是聽老元帥提起過,替你生了個大胖小子,你到底是怎麽把她給弄丟的?”


    他與葉芷青重逢之後,礙於年紀身份,倒也不曾提起過她與周鴻之間的過往。年紀大了好奇心也跟著降低,何況連軍醫除了癡迷醫術,也不喜歡挖人隱私。


    正好周鴻打上門來,他倒是找了個好話題。


    周鴻被他給噎了一下,悻悻道:“連叔你就騙我吧,柳大夫難道不是葉子?!我都認出她來了,你還要騙我嗎?”提起往事倒讓他惆悵萬分:“當年怨我弄丟了她,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她,可是一直都找不到人。”


    連暉可沒準備承認事實,居然還適時的露出一臉驚嚇的表情:“你是說柳兒是葉子?我老頭子眼睛又沒花,你騙誰呢?沒想到當了一方統帥居然還學會騙人了!”他以全新的目光打量周鴻,揣測錦姐兒與周鴻可有關係。


    那小丫頭若是周鴻的閨女還好,若是葉子跟別的男人生的女兒——周鴻可還會待她初心不改?


    算算周鴻前往安北任職的時間,再算算錦姐兒的年紀,連暉的心漸漸下沉。


    周鴻半信半疑:“那連叔是在哪遇見柳大夫的?”


    “你問這事啊?”連暉還真沒覺得此事需要隱瞞:“你也知道,我與傅老爺子關係不錯嘛,上半年他在東南遊曆,恰巧與我碰上,而我已經卸了軍中職務,到處給人看病混個營生,傅老爺子邀請我一同西南,我們一路到達邕州,才有機會在邕州傅家別院見到柳兒。聽傅老說那是他的徒孫,在醫藥一途天份極高,隻是從小遭逢大難,毀了容貌嗓音,卻是個苦命的可憐人……”


    他惋惜道:“聽說她的麵容損毀的很是厲害,我與她相識數月,從不曾見過她以真麵目示人。”心裏卻暗自為葉芷青打鼓,也不知道以此為由,能不能嚇退周鴻。


    葉芷青在醫術上當真是能力極高,這些年又兢兢業業從不曾懈怠,與之分別的十年之後,連暉再行與她切磋醫術,發現她還有個手抄的病例本,記載著這些年她治過的疑難雜症,醫方病症一目了然,是個好大夫。


    然而她情途坎坷,半生不順,特別是周家高門大戶,真要是論一生相伴的良人,周鴻反而比不上傅奕蒙。


    傅老爺子看重她,傅家又不重視門第,而她與傅奕蒙若是成親之後,也算得珠聯壁合,更易歲月靜好,又何必趟周家的渾水呢。


    誠然周老將軍與連暉共事多年,而周鴻也是自小在軍營長大,無論心性脾氣各方麵都無可挑剔,但當年周老夫人活活拆散了一對有情人,也是不爭的事實。


    當年的葉芷青身家清白,尚入不了她的眼,而今拖著個錦姐兒,難道就能被她接納?


    連暉暗歎:總是造化弄人,身不由已!


    他是真心疼惜葉子,總覺得這麽聰慧能幹有情有義的姑娘不容易,若是他的女兒早恨不得捧在掌心裏,舍不得她受一點點委屈,可她如浮萍一般多年漂泊,看平日對男女之情似乎也是心灰意冷,壓根提不起多大興致,又何必再掀波瀾呢?


    來到翰海府之後,他有時候想到將葉芷青留在周鴻身邊,又有傅岩不時提起將來傅奕蒙與葉芷青成親之後對未來的展望,說不定隔年還能再抱一個大胖重孫子,在傅老爺子描繪的示來美好的場景之下,連暉屈從於現實,心裏不由便替葉芷青妥協了。


    這世道待女子從來不公,總有許多桎梏與枷鎖,難得遇上個不計較她的過去與身份門第,單單欣賞她的人品與能力的婆家,不嫁還犯什麽傻啊?!


    周鴻前來向連暉求證,沒想到熱騰騰一團火被潑了滿腔涼水:“連叔是說……葉子毀容了?”


    他搜腸刮肚,都想不起來跟錦姐兒聊天的時候提及葉子的容貌。


    女子的容貌何等重要,當初看到她受傷的左手,燙傷與割傷的疤痕不少,一路而來除了疼惜她這些年受過的苦,也隻覺得她用帷帽遮麵,僅僅是因為不想以真麵目見他,卻從來也不曾想過——也許她是真的毀容了呢。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葉子,不過柳兒確實在火災中毀容了。”連暉見周鴻如遭雷擊的蒼白模樣,九尺高的漢子露出軟弱的模樣,倒好似被人一棒子打到了脊梁骨,整個人都透出了頹唐之意,也有幾分於心不忍,差點都要忍不住告訴他真相。


    可是想想葉子那堅毅的模樣,這些年孑然一身到處漂零,又有點可憐她,決定還是做壁紙上觀。


    周鴻一雙大掌握住了連暉的手,力氣之大幾乎要捏碎了連暉一把老骨頭,虎目蘊淚,整個眼眶都紅了,哪裏還是那位指揮若定的安北戰神,簡直快趕上哭哭啼啼的小婦人了:“連叔,你可知道……她在何時遭遇的火災?當時可是命在旦夕?”


    他深吸一口氣,整個心髒都攥成了一團,痛的那口氣到了喉嚨口差點就散了:“她……她這些年都是怎麽過來的?”


    要問出這些話,非要鼓起極大的勇氣不可。他好似站在燈火通明的戲台之上,現實的光影溫暖而喧囂,被幕一層厚而嚴實的幕布隔絕開來的後台黑黢黢一片,安靜而恐怖。


    他站在這光陰交錯的世界,卻無法想象幕布背後她人生的悲辛泥濘,有風稍稍掀起一角,露出那靜寂世界的一角,不過是驚鴻一瞥,已教他神魂出體,肝膽俱裂。


    ——那是他刻骨深愛著的人兒啊!


    “疼!疼!疼!”連暉實在受不了他的大力:“你也顧惜你連叔一把老骨頭啊,再捏就碎了。她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啊,你要問就去問她本人啊!”


    周鴻後退兩步,露出無措的神色,任何一個人若是見了他眼下的表情,都會不約而同覺得這個人心中充滿了無可言說的苦楚,居然失態至斯。甚至於連暉都不忍再苛責瞞騙他:“她的事情我當真不清楚,我們也有十餘年沒見了,連叔真沒騙你!”


    **********************


    那天的晚飯,連暉沒見到周鴻。


    他失魂落魄從連暉房裏離開之後,連暉就一直提著顆心,原本準備好生歇歇的,躺在床上卻再也睡不著了,腦子裏走馬燈般轉個不停,一會是他們十年前相攜在容山島散步的模樣,一會是周鴻方才的模樣,他老子都要炸開了,最後翻身從床上爬起來,認命的往外走去。


    “算了,還是去看病吧。”真是天生的勞碌命。


    葉芷青護理病人都是幹慣了的,連暉過去的時候她正在隔離區裏挨個為病患把脈,傅奕蒙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幫忙,倒是盡心盡責,遠遠看著頗有點婦唱夫隨的默契。


    他不禁又想到了傅岩對於孫兒與未來孫媳婦美好生活的暢想,酷來遊曆的傅老先生為著孫兒的婚事居然也鬆了口,跟他商量:“……那小子一直不肯續弦,又擔心我上了年紀在外不放心,你說若是我以婚事要挾,讓他跟柳兒給我再生個重孫子,我在家含飴弄孫,不再出門遊曆,他會不會加把勁?!”


    “那還用說?”彼時連暉還羨慕道:“要說還是你這孫兒孝順!”


    他遠遠站著,反倒又不打算過去了,一迴頭卻發現周鴻就站在不遠處,目光與他落在同一處,也瞧見了葉芷青與傅奕蒙的默契配合,倒好似被人在臉上狠狠打了一拳,五官都痛苦的扭曲了,與他的目光相觸,居然後退幾步,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也許周鴻已經心生退意也說不定呢。


    連暉一把年紀,頗能理解少年郎情熾,能一把火燒了整個世界,到了周鴻這個年紀,哪怕情份再重,也能克製忍耐,權衡利弊,學會了如何放下,既是放過了別人,也是放過了自己。


    傅岩再跟他提起傅奕蒙的親事,他還能開玩笑:“看來這次迴到邕州,我是要好生備一份厚禮了。”


    傅家子孫眾多,也就隻有嫡出的傅奕蒙最得傅岩看重,也與他最為親近了。


    “到時候老頭子可要把自己珍藏的好酒抱幾壇子來讓你喝個夠了!”


    兩人在好生休息過一晚之後,說說笑笑再次投入了緊張的繁忙之中。


    三日之後,有京中傳旨的官員快馬前來,向周鴻傳達今上旨意。


    周鴻來到翰海府之後,私事未竟,公事卻也不能耽擱。這些年他早就練就銅牆鐵壁,失態也隻是在連暉麵前的那半日功夫。無論內裏如何碎成了渣,麵對翰海府一眾官員卻仍舊不改往日嚴謹,與地方官員接洽,商談本地災後疫情之事。


    翰海府的官員們有感於上次他親自前來巡察,後來又派了安北軍協助,更有傅岩連暉這樣醫術精湛的大夫,才控製住了疫情,見到他有若再造父母,感激的話兒不知道說了幾籮筐。


    可惜周大將軍似乎心情不好,從頭至尾板著一張公事公辦的臉,倒讓翰海府有心巴結的官員都暗自檢討可是自己哪裏做的不到,讓周大將軍不高興了。


    他們陪著周鴻在翰海府各處視察了一番,又有周浩帶著汪宏揚前來匯報工作,兩廂裏打了個照麵,翰海府的官員便知趣走人,臨別之際將周浩拉到一旁打探大將軍心情不好的原因。


    ——這位可是正宗的安北女婿,娶了赫哲族的部落小公主依蘭,連孩子都生了兩個了,一個女婿半個兒,總也要為安北父母官在大將軍麵前說幾句好話才行。


    周浩莫名其妙:“大將軍心情不好?你們說話衝撞了?”在翰海府官員求助的眼神裏,他安慰道:“大將軍心胸似海,豈是會計較隻言片語之人,你們且將心放寬,定然是有別的事情。”


    翰海府比起周鴻上次來的時候可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無論如何也該高興才是。


    送走了翰海府的官員,周浩進屋去向周鴻匯報翰海近況,等公事告一段落,周浩也確然覺得大將軍麵色不好,關切道:“將軍可是一路舟車勞頓,病體未愈?怎的屬下瞧著臉色不好?”


    周鴻揉一把臉:“很明顯?”


    他以為自己能繃得住,可到底還是教外人瞧出了端倪。


    汪宏揚道:“將軍是瞧著臉色不好,您還是好生養養吧。根據各州府斥候來報,整個安北的疫情都已經得到了良好的控製,而後續朝廷賑災的糧草與藥材都差不多能夠讓安北百姓度過這艱難時期,您也可以鬆一口氣了,不必再勞心勞力。”算是間接承認了周鴻臉色很差。


    周浩與汪宏揚跟了他多少年,周鴻也覺得沒必要再瞞著他們:“不是安北疫情的原因,而是……我找到葉子了。”說出來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昨晚半夜他還夢到自己不顧葉子的意願,強力掀開了她的帷帽,輕紗後麵是一張慘不忍睹的麵孔,在戰場上慣見殘肢斷臂血肉模糊場麵的周大將軍也被嚇醒了,撫著他砰砰直跳的心髒,恨不得半夜三更就闖進她房間,整個撕下那遮蓋著她泥濘過去的幕布,將她抱在懷裏好生疼惜。


    ——心疼的無以言說。


    周浩與汪宏揚還當自己耳朵出現了幻聽:“找……找到夫人了?”


    這些年周鴻沒少派人出去,可大魏疆土廣闊,想要大海撈針的找到一個毫無行跡可循的人物,何其之難?


    每每無功而返,周鴻的心情總能低落好幾天。


    在他們都以為此生可能再也找不到的時候,周鴻卻告訴他們找到了,實在令人驚奇。


    “葉子……不是夫人她在哪?”周浩好奇極了,連舊時稱唿都冒了出來。


    “她此刻就在翰海府,正是跟傅家三公子前來的那位戴著帷帽的柳大夫。”周鴻眼前不由又浮現出他們相處默契的樣子。


    可恨當初在不知情的情況之下,他還向傅奕蒙恭喜,還說要備一份賀禮,天下竟有他這樣的蠢蛋,居然將老婆拱手讓人。


    不!他從不來不是拱手相讓的人!


    “柳大夫?”


    周浩與汪宏揚麵麵相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這柳大夫可還有個四五歲大的女兒。小姑娘生的玉雪可愛,周浩還未曾來翰海府之時,守著賢哥兒,沒少見賢哥兒跟那小姑娘玩。


    他們都是貼身追隨周鴻的人,這些年陪著周鴻出生入死,焉能不知道他的行蹤?


    兩人分開已經八年未嚐一麵,那這小姑娘的父親豈不是另有其人?


    房裏靜的落針可聞,良久,還是周浩打破了寂靜:“將軍,既然……柳大夫不肯以真麵目示人,說明她也隻是聽聞安北有疫,這才趕來幫忙,也許她心裏也並沒有與將軍複合的打算。”他覺得每吐出一個字都特別艱難,卻還是不得不說:“……也許柳大夫有了自己的生活,既然如此,不如將軍就裝不知道吧?!她……她可能也沒想留在安北的。”


    周浩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擔保,這些年周鴻是真不知道葉芷青的下落,但是安北的周大將軍天下聞名,他就不相信葉芷青會不知道周鴻的消息?若不然也不會在聽聞安北有疫,周鴻有難不遠千裏跋涉而來。


    但有時候現實就是這麽殘酷,再多的深情也抵不住現實的磨礪,命運的捉弄,苦苦執著隻會傷人傷已,不如放開手去。


    “砰——”的一聲,麵前的書案被踢翻,案上的杯碟茶壺點心毫無防備的滾了一地,耳邊是瓷器落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周大將軍跟暴怒的獅子似的怒吼:“休想!休想讓本將軍放手!”


    那一刻,他麵目猙獰,勢在必得,陌生的讓人心顫。


    周浩與汪宏揚在他的震怒之中不由雙雙退後,汪宏揚忙替他順毛:“大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夫人既然肯來安北,必然是心中記掛將軍與賢哥兒的安危。將軍既然想要留下夫人,又有何不可?若是將軍不好開口,屬下願意替將軍跑一趟!”爺隻求您熄火!


    方才還怒火震天霍然起身的周大將軍頹然落迴了原座,滿目愴惶:“可是她遇上了火災,已經毀容……她連真麵目都不願意讓我瞧見……嗓子也壞掉了……壞掉了……”


    安靜的房間裏隻有男人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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