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野外稍事休整,給葉芷青的打擊太大。她在溪邊洗了把臉,啃了幾口隨行護衛遞過來的幹糧,便蔫頭耷腦爬上了馬車,縮到角落去種蘑菇,絕口不再提“出了伏城縣就將我丟下來”這種話了,生怕周鴻想起來將她丟到這荒郊野外。


    她這模樣落在周鴻眼中,他唇角一勾,假作不知。


    周鴻出身武將世家,周家鎮守東南沿海多年,功勳卓著,又在朝中有不少姻親故舊,見識過不少被下麵人挖空心思孝敬的陣仗,這其中的彎彎繞也知道不少。


    所謂的家世清白的“義女”,誰也知道怎麽迴事。也許來自煙花柳巷,也許更是販賣的瘦馬,總之是細細調教過的玩意兒。年十五大約是真的,父母雙亡卻未必。


    向晚,傍河野宿,背靠一處破敗的寺廟,破廟旁邊竹林濃密,遠處青山綠樹綿延,這次葉芷青卻不似中午失魂落魄,而是主動前去幫忙。


    有護衛拾柴打獵,河邊摸魚,她便上前去加柴添火,還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站在河邊軟聲嬌語:“護衛大哥,給我把刀我來收拾魚。”


    衛央紅著臉站在河水中,幾乎有些手足無措,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裏放:“我……我來做就好。”在她的強烈要求下,到底將魚跟匕首給了她。


    葉芷青蹲在溪邊一塊大石頭上,將護衛摸上來的魚開膛破肚,清理內髒魚線,刮幹淨魚鱗,兩麵側切斜刀,忙的熱火朝天。


    周鴻坐在火堆旁邊,問衛隊長:“她在做什麽?”


    衛隊長周浩是周大將軍收養的孤兒,與周鴻在營裏一起長大,掃一眼遠處正忙的熱火朝天的葉芷青與衛央,配合默契,他有幾分不確定:“似乎……是在收拾魚?”


    他跟周鴻的想法是一樣的,對葉芷青的來曆持懷疑態度,拿她當個被鴇母調教的上不了台麵的玩意兒,總覺得這類女子學的是吹拉彈唱,媚上討好的技能,遠離廚房。沒想到葉芷青拿起匕首收拾魚的手法嫻熟,倒似個常下廚的模樣,實在令人費解。


    “咱們過去瞧瞧。”


    衛央是漁家少年,整個村子被倭寇掃蕩,他家中親人無一幸免,隻留他一個少年,後來被周大將軍帶迴東南水軍營,做了周鴻身邊的親衛,自小學會的本領卻並未曾丟,在內陸河裏摸魚比海裏更為容易。


    起先他還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不敢往葉芷青那白生生的胳膊上瞧,倒好似能燙著他一般。但葉芷青自己毫無所覺,且收拾起魚來著實利落,跟漁村常做魚的婦人們也沒什麽差別,甚至比她們做的還仔細,後來便放鬆了下來,每摸到一條魚便欣喜的遞給她。


    葉芷青拿起一塊鵝卵石,在魚頭上猛敲一記,手段利落,將活魚敲暈,便開始處理內髒魚鱗,還誇他那把匕首:“護衛大哥,你這把刀真鋒利。”她這具身子十五歲,還是個小姑娘,聲音嬌軟,笑容燦爛,不知不覺間就讓人卸下了心防。


    衛央好心解釋:“這是防身的匕首,殺過人的。”


    葉芷青原本正在刮魚鱗,嚇的瞬間將匕首丟了出去,差點紮到走過來的周鴻腿上。


    周鴻:“……”一大早抱著他的腿又哭又求,這才過了一個白天就翻臉了?!


    衛央臉色都變了,忙替葉芷青辯解:“少將軍,葉姑娘聽說這把匕首殺過人,嚇著了。”


    周鴻:“你這是想試試匕首能不能殺人,才拿我開刀的嗎?”


    葉芷青隻覺得一陣反胃,總不能說自己家裏蔬菜水果跟生熟肉刀具都是分開的吧?更何況還是人肉,家中食材沒有這個選項啊。


    她也知道方才有些矯情,但身在和平年代,殺人都是社會新聞裏麵才會聽聞的,太過慘烈的場景大多還打了馬賽克,以防引起心理不適。她能吃得了苦受得了累,但是殺過人的匕首去做魚,才聽見還是有些接受不良。


    “聽聞少將軍身手過人……”要是躲不開,豈不證明百聞不如一見?


    周鴻聽出了她的未盡之意,用四個字概括了她:“牙尖嘴利!”


    周浩跟衛央互視一眼,決定徹底做個聾子,免得攪和進這二人的官司裏。


    葉芷青身上衣衫是賀太太置辦的,走的是輕薄妖嬈風,但被葉芷青大剌剌挽著袖子幹粗活,桃紅衫子白裙子上麵還沾上了不小心濺上來的魚鱗跟魚血,生生穿出了廚娘的風範,竟然少了媚俗之氣。


    她收拾幹淨了魚,跟衛央要了些鹽在每條魚身上都塗抹均勻。衛央瞧的頭皮發麻,隻覺得她認真專注的模樣,倒好似在給這些魚按摩疏鬆筋骨。她悶頭幹,並不多解釋。又尋了一大片平整的青石板,兩旁用石頭支起來,弄的滿手泥巴,砌成個露天的石灶,從旁邊火堆裏抽了幾根木柴塞進了石灶,讓那火慢慢燃燒,她自己一頭紮進林子裏去了。


    周鴻總覺得她古裏古怪:“衛央你跟過去瞧瞧。”


    衛央一步一蹭的過去,似乎極不願意單獨跟她往林子裏鑽:“她不會是……不會是……”


    周鴻忽然醒悟過來,她一個女孩子,說不定進林子去方便了。讓衛央跟進去,又算怎麽迴事?


    衛央就站在竹林邊緣,既不放心她一個人在林子裏,又怕撞上尷尬事,招的才獵了兩隻山雞的梁進跟汪宏揚從林子裏鑽出來之後,對他這造型十分不解:“衛央你這伸長脖子在練什麽功呢?”


    他們兩人前去河邊清洗山雞,打眼一掃營地裏不見了死活要跟著少將軍的小姑娘,頓時興奮了,小聲議論:“衛央這小子膽夠肥的啊?那小姑娘水靈靈,少將軍不待見,他倒打起了主意!”


    “沒瞧出來他還是個膽肥的!”


    二人都是野外露營的好手,不過片刻功夫,兩隻山雞便被開膛破肚收拾幹淨了。還未開始料理,葉芷青已經從竹林裏鑽了出來,卻將身上最外麵罩的一層紗衣給解了下來,兜著許多零碎東西,到了水邊去清洗。


    周鴻的好奇心都被她給逗起來了,朝衛央使眼色,壓低聲音道:“過去瞧瞧她在弄什麽鬼?”


    衛央蹭到葉芷青腳邊,低頭看時,但見她正在清洗一把紫色的形同筍尖的東西,而她丟在一邊的紗衣裏還丟著不少蘑菇野蔥之類,還有沾滿了泥土的塊莖植物,也不知道是做什麽的。他沒有與小姑娘搭訕的經驗,紅著臉站在那裏,瞧一眼周鴻再低頭去注視葉芷青的後腦勺。


    葉芷青卻好似後腦勺上長著眼睛一般,也不必他開口問,便開心道:“護衛大哥,我方才原本是準備去林子裏采點菌子的,沒想到還挖到了野薑,這個紫色的是野薑花苞,也可以吃的。”微微側臉小聲道:“那邊兩位護衛大哥獵了兩隻山雞,你們打算怎麽吃?要不要嚐嚐我做的竹筒雞?正好還有野山菌,配起來應該很美味。”


    她麵上帶著些乞求之意,一瞬間竟使得衛央不舍得拒絕她的請求,揚聲道:“梁哥汪哥,葉姑娘說會做竹筒雞,你們那兩隻雞不如給她來弄?”


    軍中之人弄吃食向來簡單粗糙,這兩人正打算穿了樹枝將山雞架在火上烤,見有人接手,立刻便提了過來,塞到了衛央手裏:“你既要,便拿去。”扭頭往火堆旁邊去了,倒好似蹲在一旁洗菌子的葉芷青不存在一般。


    葉芷青自中午下了馬車,就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境況。真要被周鴻給丟在半路,她連自保之力都無。這會兒是存心要巴結這些人,但也不想太過討人厭:“他們……是不是討厭我多事了?”


    她聲音有些低落,衛央聽的於心不忍,忙忙解釋:“沒有的事兒,他們巴不得有人做呢。”


    葉芷青提著的一顆心總算放迴了胸膛,加快了手底下的動作,又麻煩衛央在洗幹淨的石板上將雞肉剁成小塊,與野菌子拌好了鹽與野薑片,野薑花苞,一起填進砍開衝洗幹淨的竹節裏,封好開口,放在火上去烤。


    周鴻與其餘幾名護衛就坐在火邊看她挽著袖子折騰,梁進與汪宏揚小聲嘀咕:“……這丫頭不會糟蹋了咱們的晚飯吧?”他們已經下意識做好了啃幹糧的準備。


    ——沒聽說竹子還能做飯的!


    葉芷青聽到了他二人的話,也假作未聽見,將馬車上燒水的壺拿下來,去河裏盛了水來,吊在火堆上來燒。周浩已經渴的厲害了,跑去河邊喝水,被葉芷青攔住了:“護衛大哥,別喝生水,等會兒水就開了。”


    她不知道的是,馬車上的壺是專為少將軍周鴻準備的,他們一路之上若能住驛站還有口熱水喝,真露宿荒野,多是圖方便直接喝生水的。


    “不必了,大熱的天喝涼水舒服。”


    葉芷青眉頭都打結了:“這河水瞧著清澈,但生水裏也許有寄生蟲,萬一喝了腹痛,路上碰不上大夫,豈不受罪?”


    周浩心裏奇怪的直覺越來越濃了,本來是伏城縣令送給少將軍的一個“小玩意兒”,沒想到這“小玩意兒”一本正經站在這裏跟他理論不喝生水的重要性,他腦子裏終於冒出個不太可能的念頭:“難道……你是醫女?”現在外麵鴇母們調教人的方向都改變了嗎?從琴棋書畫到醫藥


    葉芷青搖頭:“隻是略會一點養生之道。”總不能告訴他,我是營養師吧?


    這時代的人聽到“營養師”三個字,還不得當她是神經病來看才怪。


    周浩還要彎腰去喝河水,葉芷青又攔:“護衛大哥既然是跟著少將軍上前線的,就理應知道身體康健,才能保家衛國的根本!”


    周浩哭笑不得:“……”我隻是喝個水而已,怎麽就扯到了保家衛國?!


    不過見葉芷青如此執拗,他到底不好拂了她一片好心,還是等水燒開之後,每人抱著一隻竹筒杯,坐在一旁喝著現泡的竹葉茶,等著吃烤魚,就連周鴻都不例外。


    周鴻馬車上原本有茶杯的,但葉芷青膽大,遞給他一杯用竹杯泡好的竹葉茶之後,還為他們普及了竹葉茶的好處:“此茶清香透心,氣味俱清,清心涼肺,退虛熱煩躁,生津止渴,解暑熱,用竹杯來喝,別有一番風味,少將軍也試試。”


    周浩與梁進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神色,見周鴻居然沒有拒絕小丫頭的好意,接過杯子抿了一口,微微頷首,下巴輕揚:“你的魚……是不是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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