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豆鎮的布告板是傷痕的集大成體,仿佛下一刻就會栽倒在地、化為碎片。最大的告示單上畫著一人一馬,模樣大約是個披白鬥篷的騎士,人腦袋被打了個紅叉,活像箭靶,馬腦袋已經褪色不見。這份告示和數張誠招醫師的廣告一起,扮演著裂縫補丁的角色。


    “我的意思是。”男人用指節敲了敲布告板,“不能——通過!”他的另一隻手偷偷越過桌子,收攏硬幣。“看見沒?城裏有瘟疫。走吧,別說我沒通過氣兒!這可是為了你們好。”


    伯寧覺得他們沒會錯意,這家夥隻是貪心不足。但他寧願給對方下毒也不想掏錢。


    “我們是來求醫的。”辛一本正經地編造,“我的同伴患了嚴重的……非傳染性疾病,但攸關性命。據我所知,附近最好的醫師都來到了香豆鎮。”


    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兒沒什麽好醫師。”


    “不那麽好的醫師也是醫師,總比在家等死強。”冒險者稍微側身,布雷納寧心領神會,右手猛地抓住胸口,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拙劣的演戲。他心想,因誇張的動作在鬥篷下漲紅了臉,但無人得見。這是傭兵想出來的主意,能讓他光明正大的遮住臉走進小鎮。“發發慈悲吧,大人。他快不行了。”


    男人再三猶豫,最終竟答應了。他們在道謝和咳嗽聲中踏進小鎮,將衛兵和布告板甩在身後。


    “真是奇了。”伯寧咕噥,“竟然能從看門狗嘴裏掏出錢來,你到底有什麽秘訣?”


    “當然是靠真情實意嘍。”


    “撒謊。”


    辛一挑眉:“別不信呐。對方是香豆鎮人,他或他的家人正受著瘟疫折磨,才能與你同病相憐。”


    得了,這傭兵嘴裏沒一句實話。伯寧自問,他同情別人時,不會把有限的就醫名額分給他人。也許他偷偷給了更多黑城幣,伯寧心想,就在我裝出咳嗽的時候。


    “……總不能說咱們是從微光森林來的冒險者吧。”


    這當然不行。布雷納寧雖不怕伊士曼人的通緝,卻也沒必要在這緊要關頭受人矚目。我身負重大使命,不能為一時榮譽泄密。他下定決心,將來若被伊士曼的惡魔獵手逮住,也絕不吐露一個字……哪怕是作為一個籍籍無名的調酒煉金師死去。


    鎮上的人流尚不如四葉城的一條商貿街道,沒有路燈。建築纖細、破爛、頭重腳輕,家家門窗緊閉。布雷納寧腳下是濕泥,每一步都十分費力,有些後悔下馬走路了。他的同伴怡然不覺,饒有興致地打量牆壁上的塗鴉。


    “這兒沒有蓋亞教堂。”辛對他說道。


    “沒有就沒有,走了這麽久,還是去旅館投宿更好。”布雷納寧腦子裏想的是熱騰騰的澡堂。


    冒險者歎了口氣。“也沒有露西亞教堂。事先說明,我不是覬覦他們燒熱水的能耐。”他拐進一條小巷。融雪順著屋脊流淌,淋在馬鞍上。“教堂的本職不是給咱們過夜的,伯寧。”


    “神官不在,你想說這個?他們去治療瘟疫了。嗯,你猜對了。”早在進鎮子的大門時,他們便已經確認了。香豆鎮爆發了小規模的未知疫病,雖不致死,卻能教人渾身乏力,爬不起床。


    這類小毛病,王庭傳承下來的煉金魔藥足以對付。布雷納寧沒把瘟疫放在心上,隻擔心過往的行商避開小鎮,讓他們白跑一趟。


    “你看到布告板的聲明了麽?”


    “看了。”這也要我說?伯寧心不在焉,一時忘記了同伴是否識字。冒險者很多不認識通用語文字。不過,辛應該不屬於其中之一。“上麵沒貼王國通緝令。”


    “沒有你的,也沒有其他人。依我看,當地人是一道撤下去了,好給招募醫師的廣告騰地方。這可不行。等到鐵爪城,情況就不好說了。”


    伯寧同意這點。“走吧,去冒險者的餐廳瞧瞧。”


    他隻想找到失蹤的風行者,由此和那高塔信使搭上線。很可能在找到人之前對方就開始關注他了。諾克斯傭兵,尋人委托,加上調酒魔藥,這麽多線索湊在一起,換我定會多加留心。


    這並非最妥當的方法,布雷納寧很清楚。事實上,這是大膽之舉,很難博取到對方的好感。然而隨著拜恩的擴張,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伊士曼王國緊鄰的便是布列斯塔蒂克帝國,照實說,他覺得這個小王國根本撐不到霜月結束。短短一月內找到七聖經,光複軍團才能擺脫拜恩的陰影,真正重建當年的黃金之國。


    但願我能成功。他在鬥篷的陰影裏思忖。有時候他會懷疑——尤其是在來到諾克斯傭兵當中後——失敗的後果。在光複軍團時,人們唯他馬首是瞻,但布雷納寧本人清楚,真正發號施令的是他祖父,當初投降布列斯人,把女兒嫁給布列斯人,最終任由黃金之國變成帝國邊領的赫萊德三世。人們唾棄他,卻願意追隨我的旗幟。正因如此,他才要躲在孫子身後,依靠布雷納寧的無名者身份來維持光複軍團。


    但這有利有弊。獵魔運動前夕,赫萊德三世向秩序口中的“無星之夜”,也就是“霧星結社”請求支援。他的落款寫的是布雷納寧的名字。然而同時,祖父也與布列斯帝國派來的使節溝通,考慮他們的投降政策。布雷納寧忘不了那段食不下咽的日子,若赫萊德三世決心投降,他可能因親族血脈留下一條命,隱姓埋名地度過餘生,但光複軍團的無名者同胞們將視他為十惡不赦的叛徒,隨後有一個算一個,被昔日同袍燒死在火堆裏。


    所幸我們贏了。布雷納寧還清楚記得秩序聯軍在冰地領折戟時人們的興奮。“結社勝利了!萬歲!”報信人是他的侍從盧克·尼克,伯寧叫他小鷹,大家都這麽叫。這孩子隻有十二歲,但那是在我離開之前的事了。現在他應該成為騎士,在軍團中接任他父親的職位。


    伯寧的思緒一時飄遠。


    那一夜,祖父不若小孩子那麽高興,但他參與到歡慶中,還為小鷹父親的犧牲而流淚。許多人又哭又笑。布雷納寧不知道祖父的眼淚有多少是真的。總之到了清晨,老國王將布雷納寧悄悄召到床榻前,給了他兩條路:要麽作為使節去拜恩,祈求不死者領主;要麽到布列斯塔蒂克答應皇帝的條件,以獲得合法的公國。


    去拜恩的選擇不必說,七支點眼裏的“無星之夜”,凡人和無名者口中的“霧星結社”,很快擺脫了秘密結社的製度,成為神秘領域的龐然大物,即將建立起一個新興的神秘帝國。“瓦希茅斯軍團”此前便是霧星結社的同盟,又在獵魔運動中共同抗擊聯軍,在帝國的疆土上也應有領主的地位。隻待拜恩人擴張到賓尼亞艾歐北部,瓦希茅斯舊址所在的土地便得以解放。


    到時候,布雷納寧隻需向不死者領主的王座下跪,就能完成畢生的願望。他本人傾向於這項選擇,可惜拜恩的擴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瓦希茅斯的光複時機尚未到來。


    第二條路考慮的是另一種可能:拜恩人的北進隻到布列斯塔蒂克為止。領主們停下腳步,開始在秩序的壓力和數量劇增的內務中尋找平衡。而若七支點給予的壓力太大——事實上,秩序一方仍有兩名聖者——拜恩很可能收縮陣線,處於布列斯邊境的軍團將再度陷入戰火。真是這樣,瓦希茅斯或許永遠不會有光複的一天。這也是伯寧不能忍受的。


    說到底,拜恩的擴張與否,布雷納寧無從插手,連祖父也不能定論。然而拜恩可以停下,“瓦希茅斯光複軍團”卻不能停。一旦結社失利,甚至是局麵僵持,與軍團的利益都是損害。


    祖父年事已高,這或許是此生唯一一次光複王庭的機會,他決不會放過。而布列斯是凡人的國度,不是秩序支點。為了黃金之國的願景,伯寧心想,恐怕連生死仇敵,他也能與之結盟。


    到達餐廳時,辛趁拴馬的機會悄聲告知:“有人跟來了。”


    “我瞧見了。”布雷納寧早就察覺了對方的火種。


    傭兵係上活結。“等會兒你先上樓。對了,你有讓人說真話的魔藥嗎?”


    用在跟蹤者身上?太浪費了。伯寧搖搖頭。隻有教會的真言魔藥有這般能耐,神官們對配方的封鎖滴水不漏,他無從下手。若有需要,人們都是依靠購買。


    不過,他想起來,香豆鎮上沒有教堂。我省下了一筆開銷。


    “走吧。”辛讓開身體,作勢要去吧台。


    布雷納寧繞過他,爬上樓梯,心裏還有些忐忑。他用餘光往後瞄,便看到傭兵忽然轉身,就要衝到跟蹤者近前……辛猛地舉起左手。


    一支弩箭“咻”地紮進護臂,箭頭撞上內夾的鐵皮,尾部掛在厚皮革上。這一下快如閃電、毫無預兆,簡直防不勝防。任誰也沒想到,一路的跟蹤者手中竟是把十字弩!伯寧頓覺不妙,連忙朝前一撲,越過樓梯摔進屋內。


    他感到一陣後怕。這跟蹤者若早有歹心,在無人的拐角,或是僻靜的街道上突然襲擊……他不敢保證自己能夠毫發無損。


    下方,辛已經拔掉弩箭,一手抽出劍來。十字弩難以連發,傭兵對此一清二楚,他連躲避的動作都沒有,直接一躍撞入籬笆外的灌木叢裏。頓時,馬廄內枝飛葉落,樹籬被撕成了碎片。餐廳裏的客人紛紛側目。


    劍刃劃過,碎葉枝條一斬即斷。一株木槿猛地拔高,露出綠頭巾下的腦袋。跟蹤者被迫現了身。他丟開手裏的十字弩,拔劍來擋。


    辛一劍砍在他的武器上,跟蹤者不得不後退,麵露驚愕。傭兵隨他的動作向前,不知怎的來到了他的左側。對手尚未站穩,試圖抬手招架,但傭兵已將劍一晃,鋒刃快如閃電地指點在敵人的胸前。跟蹤者渾身一僵。


    就在這時,辛的左手也抓住了敵人的手臂,隻一捏,那把劍脫手墜落,插在他的兩腳之間。


    這一串動作快得伯寧來不及反應。他翻身爬起來,躲到窗戶邊,剛打算用“萬用質素”操控元素來遠程支援……就發現戰鬥已經結束了。辛正用劍指著俘虜,往餐廳方向走去。


    不必為多餘的事擔憂,是一位同行者能帶來的最大的優點。煉金術士慶幸自己選擇了辛。有他在,我完全可以專注於自己的事……傭兵邁進屋,冒險者們齊聲歡唿。


    伯寧嚇了一跳。“你認識……?”


    “不。大家是今天才碰麵,但我幹得很漂亮。”辛微微一笑,“而且沒人喜歡用十字弩的劫匪。”他扭頭把俘虜拴在門口,這迴打的是個死結。


    這幫人沒什麽見識。煉金術士告訴自己。他很快原諒了他們的大驚小怪。不得不承認,傭兵辛的身手之靈敏、技藝之出色,即便在布雷納寧殿下所見過的真正的冒險家當中,他也能夠名列前茅。事實上,絕大多數人麵對突施冷箭時連躲閃都辦不到,別提用護臂的鐵片去擋了。


    客人們對方才的戰鬥讚不絕口,人人投來注視。伯寧正為此感到緊張,另一邊,辛卻已經決定請他們每人一杯酒,並拿俘虜的錢包付賬了。他突然有點懷疑自己對同行者的判斷。


    見到生意上門,老板放下了唿叫民兵衛隊的打算,並專門提供了一張空桌子方便審問。俘虜嘴角抽搐,隻能望著雙方達成共識。


    “你叫什麽?”辛問道,“誰派你來?有沒有同夥?誰賣給你十字弩?”


    最初,俘虜還想挽迴顏麵,作出不肯屈服的神態。傭兵並不著急,一杯接一杯給他灌酒,直喝得俘虜嗆住。當他昏昏沉沉、不停作嘔時,傭兵用匕首讓他清醒,重複著問題。


    折磨之下,跟蹤者倒出了實話。他詳細描繪了從他們進入小鎮後的全程跟隨過程,還將挑選搶劫目標的手法公之於眾。對自己的所思所想,他也不加掩飾地敘述了一遍,教人身臨其境。而隻要傭兵端起酒杯,他就開始嚎啕。


    “好個忠誠不屈的小賊。”老板咯咯笑道,“瞧見沒,這時候你問什麽他都會迴答。這裏有我的功勞,一桶便宜的好酒,教人一吐真言,誰說不是?”


    “這店裏的酒摻水了!那家夥絕對是嗆的。”他的常客揭穿。


    “媽的,就算我往水裏摻酒,你該喝還是得喝。”


    客人們有的笑有的吵,但餐廳裏總共也沒幾個人。特別時期,鎮上的生意都不好。不過辛認同水酒的事。“真喝醉的人可不會迴答問題。”傭兵輕快地說,“所以他在裝呢。早晚都要鬆口,還不如裝作喝醉。我隻是給他個台階下。”


    有意思。伯寧心想,冒險者有許多花樣,辛對這些招數了如指掌。


    在他們對麵,俘虜漲紅了臉,不斷踢腿,惡狠狠地瞪著所有人。“若你打掉他的門牙,他也會鬆口的。”


    “那樣太慢了。對付必然會開口的人,就該體諒他們的心情才是。”


    體諒,呃?大概俘虜不會感謝他。看得出來,這家夥是在裝作老實,隻等被解開的一刻報複。“怎麽處理?”


    “去找賣給他十字弩的人。這東西挺精巧,應該是外來的。”


    “我是說他本人。”


    傭兵似乎才想起這迴事。他走到跟蹤者旁邊,揮刀割開對方的喉嚨。血濺到餐廳的桌麵上,滲入木頭縫隙裏。餐廳為之一靜。接著,餐廳老板爆發出一陣咒罵。


    出門後,伯寧告訴他:“很快鎮上就會有外地佬當街殺人的傳聞了。”


    辛不為所動。“我看不會。大家都呆在家,很少出門,布告板上的告示都是很久之前的了。拜恩使節?簡直是上輩子的事。”他搖搖頭。“走吧,把事情解決。”


    他們重新投宿。臨走前,辛將十字弩重新上弦,交給伯寧防身。“我以為你會放他一馬。”煉金術士忍不住又提起那死人。


    “他吐露了一切他能說的:打劫外地人的套路,銷贓地,鎮子上的同夥窩點,還有些暗殺生意。留下他幹嘛?”


    是這個道理。伯寧心想。殺了他更好。難道我以為辛會放過他?


    在四葉城,有人也會給諾克斯傭兵團帶來特殊的委托,要冒險者們殺死仇人或競爭者。他們的報酬非常豐厚,可辛從來不幹。傭兵寧願當孩子們的保姆,帶著一幫小鬼走街串巷逮小偷。伯寧據此以為,這個年紀尚輕的傭兵會有不合時宜的同情心。但他錯了。不管怎麽說,辛的年紀沒我大,做冒險者的時日卻比我久。


    此刻隻有一個問題。“萬一他撒謊呢?”


    “沒人能在我麵前撒謊。”


    香豆鎮裏有兩家鐵匠鋪,分布在遠離彼此的街道。冒險者們打聽過後,發現售賣十字弩的並不是其中一家。伯寧意識到,那跟蹤者說了實話:這把弩是他從商隊裏買來的。


    “小鎮裏到處是瘟疫,還會有商隊停留?”布雷納寧沒明白。


    “他們來得早,在出事之前。”


    “這幫倒黴鬼來賣什麽?”


    “南方的毛皮和烈酒。噢,不是你剛看到的,當地人喝的差不多是水……冰地領有改良版的埃德溫純釀,一杯能教你喝到天亮。”


    伯寧作出一副感興趣的模樣:“配方有改動?”


    “還是凡人的酒,不是煉金造物。然而它經過改造,度數奇高,算是南國的招牌。”


    “怎麽沒人跟我提過?”諾克斯傭兵團的大本營可是在四葉領。


    “因為它很貴。”傭兵不禁笑了,“事實上,是非常貴。你見到的冒險者包括我在內,有一個算一個,沒人喝得起。”他收起笑容。“酒的事到時候再提,完成委托後,沒準兒能有機會。我要去商隊瞧瞧。你還是先洗澡?”


    伯寧早有準備:“我還是想看看。之前我提到過,蟲眼魔藥。但需要你,呃,能不能……”


    “……給你一根頭發?”


    “就是這樣。”煉金術士小心翼翼地說。在神秘生物之間,區區毛發也可以作為某些微小詛咒的媒介,不能輕易給出。但這是最低級的冒險者的常識:詛咒是危險的、遺落毛發或給出私人物品同樣危險,別有用心之輩將利用它們來對付自己。


    事實上,在凡人王國裏這幾乎不可能發生。詛咒的門檻遠比尋常神秘學更高,是巫師或大多數特殊職業的獨門手段。因此,外行人以訛傳訛、極盡防備,但其實他們的對手根本辦不到。對詛咒無比恐懼的人往往不會了解他們恐懼的真相。


    當然,布雷納寧可以辦到這種事。通過魔藥,很多詛咒效果都能複現。傭兵肯定不會知道這迴事。


    辛答應了。“這多少能證明我最近沒脫發。”他一邊拔下發絲,一邊感歎。“否則你會撿到的。”


    突然間,他開始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了。辛見多識廣,與摸到把神秘物品就出門去搶劫的冒險者同行不一樣,或許他知曉詛咒的難度,因此毫不擔心,但這一舉動意味著信任。


    同樣的,我並沒想試探他。伯寧默默接過頭發。我幹嘛要心虛?


    是“歌女”。煉金術士心裏清楚,我本想用魔藥控製諾克斯傭兵。有那麽一刻,他竟為自己的念頭而愧疚。這樣我還算是夜鶯嗎?再說,我怎麽沒想過收集他們的毛發呢?


    他一時思維混亂。“我考慮過研究生發類的魔藥。”


    “聽起來比完成委托有前途。難怪先前我找煉金術士做買賣,他聽了報價後,以為我是騙子。”


    “這得分人。”


    在魔藥的視野中,獲取信息需要一直往上看。伯寧幹脆躺在床上,看著辛前往小鎮另一頭。傭兵不僅明確目標,也知道如何接近目標。他穿入集市,鑽進帳篷,再從兩處露天攤位間擠過去,七拐八拐來到一處車隊附近。他接著找上了看馬的男孩,開始搭話,並從對方身上獲得了一支巴掌大的新弩箭。從神情來判斷,雙方相談甚歡。整個兒過程不足十分鍾。


    “見鬼。”伯寧輕聲嘀咕,“你簡直像我的同胞。”這一手更像是無名者的天賦力量,而非凡人的交際技能。


    傭兵自然沒有迴答。事實上,他聽不到伯寧的話。魔藥的效果隻是視野,而且是單向的。


    無人解惑,布雷納寧無法想象他的尋人思路。身在陌生的城鎮,周圍沒有地圖也沒有引導者,卻能準確找到臨時決定的目標。這究竟是怎麽辦到的?


    我是為了接觸高塔信使和他的聖經才接下的委托,找個失蹤已久的風行者。伯寧哭笑不得地想。但有這樣一名搭檔……沒準兒最後我們真能找到他。


    視野中,辛和男孩的交流終於驚動了商隊成員。一個車夫模樣的高個兒走過來,張大嘴無聲地叫喊。


    伯寧辨認出“野豬皮”、“詛咒”和“生意”等單詞的口型,雙方似乎在討論無關事項。忽然,辛開口打斷,視野猛地朝後一拉。煉金術士看見車夫伸手去抓傭兵的領子,才意識到辛激怒了對方。


    當車夫再度開口時,他的語速快了兩倍,伯寧隻能認出個大概。這家夥提到“老死的農夫”,用詞非常低俗,又說起“火”、“南方”和一個繞口的單詞,伯寧重複著念了一遍,音節有點耳熟。


    “違反……不在列……”刹那間他抓住了詞意,“無名者。”


    難怪我覺得熟悉。煉金術士迅速打起精神。他們提起了無名者!鎮上有我的同胞?


    伯寧急迫地希望解讀後續,交流卻到此為止。不曉得傭兵說了什麽,高個兒不停叫喊,手舞足蹈。辛抬手指指馬車,他立即勃然大怒。男孩畏懼地盯著他們瞧,在他身後,衛兵提著短矛衝出門。


    接下來的一幕不出意料,雙方操家夥幹起來。布雷納寧看到一個商隊護衛拿矛來刺,傭兵靈活地閃開。高個兒車夫怒氣衝衝地揮鞭子,卻被戴手套的傭兵一手抓住,掙脫不開。他將鞭子在手臂上連繞幾圈,猛地一擰,反而將對方搖晃著拖到近前,讓他與護衛撞在一起。


    見狀,那男孩終於不再旁觀,企圖跑去營地叫人。傭兵正用馬鞭將兩個成年人捆住,倒出一隻手來按住男孩,他用力踢打,卻無濟於事。


    『他們會趕你走的』伯寧看見辛說道。


    突然間,煉金術士意識到自己剛剛在全心觀察陌生人,無暇關注辛的口型。最先提到“無名者”這個詞的不是對方,而是這個一路與他同行的傭兵!


    另一端視野中,男孩的動作放緩了,似乎被說動。布雷納寧剛好相反,他的心髒劇烈跳動,隻好強自鎮定。


    『你沒敢告訴別人,是不是?他是你爹?』


    『你打了他!』男孩的聲音一定很響,傭兵立刻捏住他的臉。


    『你們太敏感了,無名者不是這樣藏的。』辛一邊按住這小子,一邊給兩個成人鬆綁。護衛昏了過去,後者則掙紮了很長時間,但連伯寧也看得出來,若是他不鬆手,他們再怎麽折騰也休想解脫。『我隻是問問題,你們卻衝上來和我單挑。』他笑了笑,似乎也為自己的用詞感到一絲滑稽。『我又不是惡魔獵手。再說,如今拜恩四處派去使者,我可不敢得罪你們。』


    這話喚迴了一絲理智,伯寧漸漸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我根本沒露破綻,沒人能猜到我的來曆。方才不過是想太多。


    車夫警惕地望著辛,但不再動手。看來他要麽接受了傭兵的解釋,要麽是接受了“單挑”對方等於挨揍的事實。


    『商隊什麽時候啟程?』


    『不知道。他們還沒定。』男孩還在傭兵手上,車夫悶悶不樂地迴答。『你要幹嘛?』


    『等會兒再問我。』辛強調了自己爭取來的提問權。『你們不打算和商隊離開了,是不是?』


    車夫隻得迴應:『是這樣。你看到了,我兒子……他有點毛病。』


    『他有非同凡響的天賦,但還不會運用。』


    『對。既然你管這叫天賦,那就該理解……』


    『我提到了火,但隻是嚇嚇你。』辛歎了口氣,『不是真的要殺人。我想與你們和平交流,行嗎?你兒子我也會放……呃,別啃了!你快把手套吃下去了,上麵還有那買家的血呢。』他手一鬆,男孩立刻跪在地上幹嘔起來。恐怕他嚐到了血腥味,明白傭兵所言非虛。


    他在恐嚇那孩子,伯寧好笑地望著這一幕。老把戲。看家本領。這小子對付小鬼頗有一手。


    車夫果真嚇住了,竟不敢上前。伯寧看見他追問買家的事。辛告訴他們,他在餐廳前襲擊了自己,並出賣了十字弩的來源以求饒恕。他的說法成功地讓雙方有了共同的憎惡目標,於是這對父子都不再關心買家的下場。氣氛稍微融洽了些。


    他們開始被他牽著鼻子走了,伯寧心想。真是蠢貨,把火種天賦的造物隨意售賣,還被人找上門來。伯寧幾乎不願承認這對父子是他的同胞。


    好在他們也算有價值,經過這麽一出,煉金術士已看清了同行者的態度。傭兵和諾克斯的其他冒險者一樣,對無名者沒有偏見,平日裏頂多避開麻煩。在七支點治下,這已經是種友善了。伯寧決定爭取他的支持,給自己的計劃多加便利。


    同樣道理,這對父子的行事在秩序之國不可能長久。魔藥視野下,伯寧看到辛也升起了懷疑:『他是天生如此,還是最近這樣?』


    『最近才開始。』車夫迴答,『我們一直在商會任職,跟隨隊伍行商。經過香豆鎮時,小釘突然發燒,醒來後就幫我修好了車輪。』


    『好手藝。』傭兵將男孩從地上拽起來,幫他站穩。『要是咱們提前碰麵,我的馬車還有得救。』


    『該死,這我教過他!我還以為他是開竅了……』車夫說了什麽,由於語速太快,伯寧難以辨認。『……他拿剪刀和馬蹄鐵去玩,迴頭竟給我一把匕首!我不可能會……我從來沒……而且他根本沒用鐵砧。』


    傭兵點點頭:『最近的鐵匠鋪在幾條街外,隻有那兒能有鐵砧和風箱。除此之外,這孩子的手上沒有鍛造過的痕跡。』


    『我……我們打算留下來。』車夫低聲道,『這裏人生地不熟,小釘……我兒子能當鐵匠,沒人知道他的東西是怎麽來的。』


    『好手藝能吃飽飯。』辛同意。布雷納寧不禁想到他評價自己的煉金術,頓時有點不快。我還以為你有點見識,起碼讚譽是真心實意的。『不過,為什麽在香豆鎮?我聽說小鎮上有瘟疫。』傭兵問。


    『瘟疫好過惡魔獵手嘛。』車夫解釋,『鎮上的人說是,呃,拜恩使節,他們經過這裏,帶來了寒瘟。這是南方那個城市,威尼華茲,他們那裏死過很多人,呃,很多我兒子這樣的……他們被燒死、餓死、凍死,於是死靈詛咒了土地和南方人,才形成寒瘟。小釘也有天賦,他們不會害我兒子。』


    『這隻是你的猜測。』


    『大家都這麽說。』車夫聳肩,『鎮上的偵測站因寒瘟關閉了,惡魔獵手也不常來這裏。他們都害怕這是真的,害怕南邊的惡靈來複仇。總之直到現在,香豆鎮見到穿白鬥篷的騎士都會派人驅趕咧。』


    『原來真有這迴事。』伯寧分不清傭兵的語氣是疑問還是感歎。『寒瘟不會死人麽?』


    『本就要死的人才熬不過,正常人不會的。鎮裏人生病,病後就好了。』車夫滿不在乎,『隻是發燒。發燒而已。詛咒是惡靈用來找獵手的,我們和他們沒仇。』


    傭兵沉默了片刻。『說起來,你感染過嗎?』


    『還沒。小釘是還沒長,我身體好些。但他肯定能扛過去,這不就是?』


    你兒子會被你害死。伯寧心想。小孩不會想到給陌生人買武器,八成是你這傻瓜的主意。寒瘟既不會取人性命,獵手就有大把辦法教你們倒黴。想到這裏,他又覺得不順心。


    連傭兵也沒給他好心情。『最後一個問題。』伯寧以為他要打聽王國通緝的事。『關於詛咒和寒瘟的形成,都是當地人給你講的麽?』但辛竟去關心傳言。


    車夫皺眉。『我忘了。故事而已。小釘的變化我也不敢透露。還能從哪兒聽呢?』


    『有道理。』傭兵將小釘推到男人懷裏,他們趕忙後退,差點被同伴的身體絆倒。於是辛也把他扶起來,靠在車架旁。『沒事了。咱們後會有期。噢,好吧,還是別見了。』


    但傭兵沒有返迴。他換個方向,找到了無名者父子所在商隊的管事,聲稱要檢查他們的貨物。伯寧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但能看到管事由錯愕、抗拒到忍耐的神情。最終,他妥協了。


    伯寧感到很不安,雖然傭兵很可能記起了任務,正為他打聽西黨和通緝的事。他想到辛在村莊中找到的諸多線索,還有口袋裏遲遲未使用的“歌女”魔藥。這傭兵或許發現了什麽。他同意我用蟲眼觀察,這是信任的表現,還是因為他有把握欺騙我?伯寧無法肯定。


    更糟的是,就在這時,煉金術士聽到了敲門聲。他不得不刮下藥膏,去門前一探究竟。“誰?”


    無人迴應。布雷納寧吞下紙窗魔藥,從牆壁一側探頭去瞧。門前空無一人,也沒有任何東西,方才的敲門聲如同幻覺。


    香豆鎮受疫病困擾,很難相信這是孩子的惡作劇。他皺眉打量走廊,考慮是否要下樓尋找。更可能是跟蹤者的同夥,趁傭兵離開時找上門來。若真是這樣,伯寧會讓他見識見識煉金術士的能耐。


    但二樓的走廊也沒人,甚至沒有腳步聲。即便此刻天色已晚,鎮子合該陷入沉寂,伯寧也難免感到一陣悚然。他立刻返迴,就要鑽進房間,忽然看到門把手下有一枚標記。


    這不可能是真的。布雷納寧心想。他本能地伸出手,觸摸著標記,紋路新刻,邊緣毛刺刺的。他找到更多細節:螺線象征溪流,折線代表山穀,細小的斑點則是金星……


    怎麽可能?他再度描繪著標記,心裏升起奇特的期待。有人逃了出來,逃到了香豆鎮。伯寧一直沒露麵,卻被認了出來。對方認出的不是被西黨追捕的冒險者、飛鷹城曾小有名氣的煉金調酒師,而是秘密結社“瓦希茅斯光複軍團”的首領,無名者布雷納寧·蒙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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