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線沒有迴應,恐怕獵手們已經不再盡職了。”


    爐火熊熊,外麵則落雪簌簌。神聖的七色玻璃窗繪結起一層霧,液滴墜落時分割了霧氣。房間裏人很多,包括樞機主教、聖騎士和布列斯塔蒂克的傳信使者,神聖光輝議會的大人物,露西亞最為忠誠的信徒。人們默默點頭,一言不發,如往常一樣。代行者開口時,永遠是在告知結果,而非給出商討議論的餘地……但萊蒙斯無法忍受後半句話。


    他不願迴憶的時日裏,所見識到的“防線”建立在一片荒涼苦寒的險地上。極黑之夜籠罩著冰地領,沒有光、沒有火,並且伸手不見五指。遠離城市後,除了敵人,秩序衛士們的駐地再沒有人煙,到處是危機:吞噬活人的冰縫坑穀、掩埋在厚雪下的裂隙、成群結隊的食人雪怪,每一樣都給聯軍造成了沉重的打擊。事實上,神秘生物在雪原之中,也不過比凡人多捱幾天。


    構建“防線”是為了抵擋可能出現的反攻。其根本源自於秩序的失誤,萊蒙斯心想,倘若聯軍消滅了秘密結社,事情本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可……


    當暴風雪刮起,羅盤和占星術開始失靈,人們失去了方向。法夫坦納王國的“灰燼殺手”帶著他的部下消失在風雪中,足足三天才恢複聯係。有趣的是,霧精靈們出現的地點是莫裏斯山脈中後部,與聯軍相隔了大半個冰地領。沒人曉得他們是怎麽過去的,連“灰燼殺手”本人也說不上來。此人是法夫坦納最優秀的審訊官,以殘酷和極端主義聞名於世,但對“神秘之地”殊無言見,安全返迴已是萬幸。


    沒有充足後勤,神秘生物也不能憑魔力搞定一切。這與“盡職”毫無幹係。


    “我們沒有留下足夠的補給,代行者閣下。”聖騎士長提醒,“冰地領正如其名,是冰霜的地獄,前線將士急需禦寒的衣物,大量火種、帳篷以及對抗漫漫長夜的魔藥,否則神術的力量會漸漸失卻……”


    “你的擔心很有道理。”柯西恩主教哼了一聲,“然而我們必須穿過整個伊士曼王國,才能將補給送到前線。路途艱難,處處風險,依我看,大部分軍需物資完全可以從當地獲取,魔藥和傷員才要依靠神術傳遞……即便如此,物資運輸消耗之大也遠超預計!通道需要構建矩梯,長途短途,或輕或重,這可不是隨手畫個圈那麽簡單。”


    “當地?伊士曼?”愛德格主教聞言皺眉,“其他地方還好,但冰地領……”


    “當地人不歡迎我們。”萊蒙斯直言,“照實說,是痛恨。原因我們都很清楚。”


    獵魔運動。第一次是灼影之年。而第二次,兩年前的戰爭,同樣在冰地領終結。萊蒙斯一次也沒錯過,狩獵運動帶給他的迴憶並不美好。


    除了霧精靈部隊有驚無險,他遭遇的每一樁危機都是一次打擊。守誓者聯盟率先爆發混亂,幾位空境閣下各有主張,互不相讓;寂靜學派“真理派”的巫師希望放慢腳步,檢查每一個可能藏匿惡魔結社的螞蟻洞,“苦修士派”和審判者當天勉強答應,第二天便反悔了;高塔的“雄獅”不斷嚐試聯係總部,對其他任何事都漠不關心;而光輝議會的聖騎士和神官們……


    涇渭分明。萊蒙斯惱怒地想。年輕人和老人對待冰地領的態度截然不同。


    前者最可惡。三分之二的聖騎士希望繼續追蹤惡魔,直到掀翻結社的老巢為止。萊蒙斯完全懂得他們的心理。出於建功立業的渴望,出於伸張正義的自我成就,出於榮譽和上進心……人們會做出無數蠢事,尤其是年輕人。他們把堅定信念體現總在糾纏過路旅者商隊和當地村夫上。等到內亂逐步擴大,雪原中已不見凡人聚落的蹤影,情況反而轉好了。


    至於最後一部分,曾經參與過威尼華茲獵魔運動的老兵,聖騎士長對他們的想法也一清二楚。他們是他的影子,灼影之年時,萊蒙斯還是導師身後隊伍中的聖騎士,和同袍戰友並肩而行,如今他已取代了丹尼爾·愛德格,成了聖騎士們的首領。我了解他們,正如我了解我自己。


    他獲得這沉重又苦澀的頭銜超過了四十年,已把它視為自己的一部分。他必須為他們負責,背上人們集體犯下的過錯迴到冰地領,一邊要小心翼翼,生怕重蹈往日覆轍,一邊還要警惕露西亞年輕又無知的狂信徒們像縱火犯一樣點著視野所及內所有能燒的東西。我駕馭著狂奔衝突的野馬群,卻不能施鞭子。哼,到最後又有誰會為此寬容我麽?


    臨行前,萊蒙斯本以為自己可以將這種情緒轉化為對惡魔的痛恨,由露西亞的烈火淨化……然而在莫尼安托羅斯,人們慶祝勝利點燃火炬時,他在火中看到的卻是從樹梢飛落的幽靈。


    這時,他終於意識到是自己的內心在尋求寬恕。往事難追,未來卻還在腳下。遠離威尼華茲對我們有好處。說到底,當地人決不會歡迎聖騎士,連這片土地也記著當年的事,它迴應我們的是暴風雪和黑夜。況且,在踏入冰地領前,人們對高塔發過誓,保證不侵擾同盟的屬國。


    “兩年前我們就考慮過,但這法子絕對行不通。”萊蒙斯斷然道。


    議會安靜了片刻。“駐軍又不止我們的人。寂靜學派的巫師,霧精靈,還有聯盟的獸人族,總不會不需要後勤吧?他們用了什麽方法?”樞機主教加布裏爾·弗雷德裏克提出。


    此人是光輝議會樞機主教團的最後一人,卻是榮譽主教出身,大多時候都在旁聽,少有開口的時機。


    “不能指望他們。若你當時和我們一道,就會明白這點。”艾席斯克羅主教不快地說,“秩序同盟已是過去了,除了露西亞的教眾,我們沒有盟友。”


    獵魔同盟乃是鬆散的同盟,遠不如對抗地獄軍團的“聖米倫德大同盟”。但即便是聖米倫德,如今也解散消失了,一千年過去都沒能重現。萊蒙斯不曉得至今為止的協議和誓約之中,有多少還能作數。甚至在當時,就在“灰燼殺手”與他的部下失蹤時,許多冒險者已經開始打退堂鼓,而守誓者聯盟立即宣布不再低價提供禦寒的煉金魔藥。當然,冰原沒有原料、沒有製造魔藥的條件,補給成了緊俏貨,然而此事操之過急,成為後續混亂的引線。


    但根本原因在於克洛伊塔,占星師和外交部使者。聯軍正處緊要關頭,占星師們突然間封閉了所有空島,黑夜中群星閃爍,銀河流轉,萊蒙斯感受到神秘規則如潮水般起伏,秩序突然不再分明。


    對聯軍的士兵們而言,高塔封閉最直接的影響是戰略通訊“信箱”的下線,它本是依靠“星之隙”搭建的群體交流網絡,為不同支點出身的秩序獵手提供信息支持,指引人們團結一致,攜手麵對敵人。萊蒙斯雖然不喜歡“蒼穹之塔”,卻也不得不承認占星師的特殊地位。


    現在看來,萊蒙斯心想,是我們對高塔太過依賴了。七支點的聯盟如同拉著手走在黑夜裏的七個巨人,忽然一夜之間鬆開了彼此的手,隻好跌跌撞撞、獨自摸索。最糟的是,分割陣營使所有人孤立起來,心生警惕……守誓者聯盟提價恐怕也有此原因。


    人們開始更頻繁的犯錯。日益高昂的戰爭成本很快教隨隊而來的雇傭兵、流浪騎士和冒險者們承擔不起。這些人大多來自北方,希望分享勝利、獲得榮譽,他們從沒見識過冰地嚴寒,這下卻為自己的夢想付出了代價。雙方為活命的物資爭執不休,其它支點冷眼旁觀。某一天,在人們發覺蒼穹之塔的使者“雄獅”羅奈德·紮克利突然離奇失蹤後,爭執演變成了聯軍內部的爭鬥。


    接下來,事情愈發不可收拾。神秘支點也坐不住了,聯盟找上議會,願意維持原價來換取支持,寂靜學派則聯絡雇傭騎士軍隊企圖合作壓價,而雇傭兵們卻提出洗劫就近的城鎮以緩解軍需壓力。他們信誓旦旦,聲稱冰地領的城市統統是窩藏惡魔的結社據點,且冰地領人的倉庫裏儲滿了幹柴和過冬糧食。


    聯軍議事帳篷裏,萊蒙斯聽著人們討論糧食的種類,討論火和淨化儀式,越說越興奮,仿佛攻打冰地領的城堡就像撬開鬆鼠貯藏的堅果似的,再沒人關心惡魔結社,他們真正的敵人。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是太冒昧了。”寂靜學派的“秘匣”格拉德見狀開口,“這些無知凡人,隻曉得聖騎士團的武藝,不了解你們的作風。”


    萊蒙斯覺得刺耳。“什麽意思,‘作風’?”


    “你誤會了。”法則巫師表示,“瞧,現在我們是同一戰線的獵手嘛。我會支持你否決提議,畢竟秩序的敵人隻有惡魔而已。該是什麽樣的瘋狂組織才能對凡人城市下手,你說是不?”他衝萊蒙斯點點頭,轉過臉。


    “五十步笑百步。這活兒寂靜學派自己就幹得來。”後來艾席斯克羅主教告訴萊蒙斯。“巫師甚至會把城裏的人殺個幹淨,最後推到結社頭上,好教人們領略惡魔的手段。”


    難道你也怪我們沒有處理幹淨?他不得不表明自己沒被對方激怒。盡管在心裏,聖騎士長很想拔出杜蘭達爾,把“秘匣”的老臉砍成碎片。毫無疑問,他就是在羞辱我們。


    “議會必須重新審視駐軍計劃的價值。”代行者繼續說道。


    導師猶豫了,“把人撤迴家?那樣惡魔會卷土重來。當年我們正是為此留下了人手,現在撤軍,這次獵魔運動很可能功虧一簣。”


    荒唐提議被否決後,可嚐試的選擇便不多了。寒夜中,聯軍前路未卜、深陷困境,人們互相指責,彼此懷疑。真正的目標“無星之夜”,還深藏在未知的神秘之地裏,高塔的信使“雄獅”卻已失蹤,再不能分享占星師的指引。指揮官們開始聯絡他們的後備力量,得到的迴應卻不容樂觀。守誓者聯盟群龍無首,議會的代行者要求萊蒙斯暫緩行動,而寂靜學派……


    真是地獄。若他們說起某些殘餘勢力,說起七支點間的摩擦,萊蒙斯還不會如此恐懼。他知道“帷幔聚地”出現了幽靈,知道“鋼與火”在莫尼安托羅斯邊境顯露行蹤,也了解到布列斯南部重新聚起“瓦希茅斯光複軍團”的舊部,但當“秘匣”質問時,巫師之崖的聖者“第二真理”傳來一則令人驚恐的消息,萊蒙斯至今不能確認其真假。


    他隱約意識到神秘領域發生了一樁大事,而“雄獅”的失蹤則是占星師高塔的手筆,側麵印證了學派的情報。於是萊蒙斯向“神聖光輝議會”的代行者求證。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樣的答案。


    戰況複雜難明,代行者閣下沒給出正麵迴答。他告訴萊蒙斯,獵魔聯盟結構鬆散,不能信任,敵人的夜鶯遠比想象中危險。他提起無名者的“國王”,告誡聖騎士們小心確認其下落,最好找到屍體。命令的結尾,他還要求聖騎士團前往最近的城市歇腳……卻被萊蒙斯拒絕了。最近的城池乃是冰地領主城“威尼華茲”,隻消念及這個名字,他便感到一陣心悸。


    所幸,另一位隨聯軍前往冰地領的樞機主教,艾席斯克羅·諾特蘭德,此人也讚成萊蒙斯的選擇。在他眼中,如今冰地領的城門內要麽是仇人集團,要麽是窩藏惡魔的邪惡巢穴,單憑議會的聖騎士團或許不足以對抗。


    最終代行者妥協了。尋找拜恩已是不可能之事,繼續向前,聖騎士團走不出林海雪原,唯有後退一條路。大部分聖騎士和所有空境成員一邊撤離,一邊警惕著前同盟者們的動向——這份警惕使他們成功抵禦了巫師和霧精靈部隊的襲擊,可謂十分必要。


    隻有少數人留在伊士曼。混戰後,七支點各有損傷,紛紛留下少數駐兵,尋路撤迴了秩序之地。聖騎士們與同盟駐兵、雇傭軍團和入伍的冒險者一同構建起防線,以備惡魔北上。


    我們不該這麽迴來。返程時,萊蒙斯每到一座城,都對神官長說一遍。這次神官長扮演的並非是他的副手,而是光輝議會真正的指揮官。


    樞機主教艾席斯克羅閣下據說出身名門,是某位銀歌騎士的後裔。也有人說他隻是騎士侍從的家族,但都無人考證。總之,每當他如此向對方抱怨時,這位樞機主教都十分善解人意,提起“勝利者”維隆卡帶領他的先祖在某場戰役中果決而明智的撤退行動,或是某次針對銀歌騎士的陰謀被他們的追隨者粉碎。


    他的話很能穩定軍心,然而萊蒙斯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勝利者”和他的銀歌騎士團乃是眾望所歸,可我們呢?恐怕凡人對獵魔和秩序都不關心,隻希望聖騎士團趕快滾蛋罷。


    不管怎麽說,把防線駐軍撤走,最高興的要數當地人,其次是惡魔。“結社肯定在著手反攻。”萊蒙斯說,“無名者向來行事瘋狂,而這次聯軍又將他們逼得太緊。現在防線解散,等於放惡魔出籠。”


    “事實上,防線相安無事。結社畢竟不是地獄軍團,沒有‘邪龍’帶領,他們寧願縮在洞裏苟且餘生,決不會主動現身。”


    “尋常無名者會,但惡魔領主是不同的。”凡人堆裏出不了高等級的神秘生物,隻有正統傳承才能培養人才。惡魔領主出身於神秘領域七支點,位及空境,威脅甚廣。他們根本就是七支點的一部分……


    “背叛者必將受懲。”代行者宣布,“‘微光’安利尼是露西亞的最後一誡,他的死會載入教典,為他最初的虔誠,為他犯下的罪。他存在的意義是告誡人們墮落的代價。”


    “恐怕撤離防線不能達成目的。”萊蒙斯說。


    “留那些人手在冰地領,又能把安利尼怎樣呢?七支點沒有空境在,防線於惡魔領主不過是擺設。”


    “說得沒錯。撤退是唯一能拯救將士們的方法,萊蒙斯。”柯西恩主教告訴他,“議會承擔不起這麽長的戰線支援,我們也是不得已。”


    “惡魔結社……”


    “我知道你不甘心,萊蒙斯。你是指揮官,對局勢把握準確,某些時候是該果斷進取。我同意。我理解。”聖騎士長想說什麽,但代行者揮手製止。隨後,這位露西亞在人間的代言人放下手杖,拾起一封密信。“秘密結社是秩序的心腹大患,一千年來,七支點都未能走出地獄的陰影……‘勝利者’維隆卡死後,唯有我們繼承了他的遺誌,以消滅惡魔、維護正義為己任。”他的目光掃過牆上輝煌的壁畫,萊蒙斯沒有迴頭去瞧。“然而時機未能把握,我們棋差一著,必須吞下苦果。諸位,我這裏有份情報。”


    導師丹尼爾·愛德格主教離得最近,第一個接過。讀完全文花了寥寥幾秒,他的神情竟肉眼可見地坍塌下去。萊蒙斯的心跳莫名加速。“高塔的紋章。”他猶自不敢置信,“不像假的。”


    柯西恩皺眉:“當然不假!這是高塔發給代行者閣下親啟的外交文書,不是夜鶯線報。寫了什麽?”


    “謠言……那個傳聞。”


    “傳聞?”


    信件來到艾席斯克羅手中,他靜靜閱覽,而後麵不改色地傳給加布裏爾。後者瞄了一眼。“露西亞在上。”榮譽主教閉上雙眼,發出一聲禱告。


    萊蒙斯咬緊牙關,心裏隱約有種預感。兩年了,神秘領域七支點永遠站在舞台中央,每個人的動態都會被同台競技的對手們盯緊。“雄獅”的突然失蹤,高塔封閉,秩序在潮汐後仍舊紊亂,外交部還把白之使唯一的學徒派到地麵屬國,而他之後也失蹤了。種種現象都在證明,兩年前的獵魔運動決戰時刻,占星師們遭遇了某種意外。


    這是種可笑的說法,然而大預言家們既然找不到結社據點“拜恩”,那或許也存在無法預見自己的麻煩的可能。他隻是想不通。


    柯西恩握緊拳頭,沒有讀信。這位聖裁判長無疑猜到了信中內容,人們一直以來都有猜測。可兩年間各種陰謀論調甚囂塵上,卻都沒有真憑實據。


    直至今日。


    “聖者隕落。”代行者低語,“命運集會更換了先知,邀請議會參與商議當年的盟約。”


    窒息般的沉默。突然間,導師雙眼緊閉,長出一口氣。“終於有定論了,我得說我想象過這個時候。”


    艾席斯克羅凝視著地板,思索間,他的牙齒發出奇異的嘶嘶聲:“當時在冰地領,那時候,我以為是元素潮汐……或者邊境擴張。秩序動蕩有許多可能,一千年前,地獄軍團衝擊諾克斯,結社打開地獄之門時便撕裂了規則。”


    “‘國王’也死了。”代行者告訴他們,“但他的神國還在,也就是‘拜恩’的真正位置。”


    “死了?”柯西恩重複。


    “很難相信,寒月之年竟有兩位聖者相繼離世。”導師沉重地念道,“駭人聽聞!超乎想象啊。自聖者之戰結束,神秘領域還從沒有過如此之大的變故。這究竟是怎麽迴事?國王發起了針對高塔的行動,最終雙方同歸於盡?”


    聖者之戰也沒有聖者死去。“不對。”萊蒙斯反駁,“獵魔運動前,無名者的國王便已處於失蹤狀態,消息由夜鶯傳出來後,他也沒再露麵。那時國王大概率已經死了。”


    “可能是秘密行動,先放出風聲,再等待時機。”艾席斯克羅提出。


    “若國王還活著,他的神國不會顯露痕跡,被高塔捕捉。秩序找不到秘密結社,便不會大動幹戈,戰爭也不可能爆發了。說到底,國王的失蹤才是獵魔運動的直接導火索。”


    “國王死在先知之前。”代行者開口,作出事實定論。“女神向我傳達了國王的死訊,光之女王用夜鶯的情報加以佐證。於是七支點向高塔派出使者,加盟先知和伊文婕琳的獵魔計劃。”


    “有目標才會有行動。”導師同意,“若非惡魔設法維持住了國王的神國,戰鬥早就結束了。可惜國王的力量雖然在日益衰落,卻也不是我等能夠窺破。隻有先知……和命運集會,這些占星師掌握著追蹤命運、預知未來的能力,是捉迷藏的克星。”


    沒有先知,結果我們已經知道了。萊蒙斯心想。兩年前的極黑之夜,聯軍跟隨指引來到冰地領的雪原,站在了秘密結社最後的據點大門前,但在高塔封閉、使者消失後,大家隻能打道迴府。


    “惡魔竟能保住他的神國?”加布裏爾的關注點有些偏頗。此人是神秘學和露西亞神學的大師,據此在環階便獲得了榮譽主教的頭銜。他對神秘之道的認識可謂當世頂尖,連“神國”的特點也有所涉獵。


    除他之外,樞機主教們對此都不算專家。“諸神還有神遺物存留,二者或許是同一性質。”


    “聖者雖然在位格上等同於諸神,但秩序早已形成迴環,聖者新創造的規則隻能依附,不能融入其中。”加布裏爾解釋,“神國是聖者抵達神秘之路終點的象征,是秩序的附加條款,因此若主人死去,規則也會隨之失效。”


    “但神秘會留下痕跡。”代行者重新抓住手杖,站起身。“超越空境的神秘是諾克斯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短期內不會褪色……你忽略了這點,加布裏爾。依我看,克洛伊塔的占星師們也留下了先知的神國,才能‘更換先知’。”


    更換先知?萊蒙斯在心中默念,隻覺荒唐又沉重。原本我們勝利在望,如今卻折損一位聖者,秩序一下子元氣大傷。


    “好吧,總有人接過擔子。這幸運兒是誰?”出於職業本能,聖裁判長吉伯特·柯西恩主教更在意高塔先知的繼任者,“我記得,狄摩西斯先知是位‘夢神眷者’,能夠獲得預言夢。他的神國多半也由命運編織,常人根本無法碰觸。”


    無法碰觸?或許是誇大其詞,神聖光輝議會並不存在“聖則”水準的神秘生物,人們因此產生了誤判。萊蒙斯心想。否則先知是怎麽死的?


    一定是惡魔下的手。他非常確信。事情是明擺著的,秘密結社是最大的得利者。但他無法想象這要如何辦到。在神秘的位格上,聖者等同於諸神啊。


    “命運集會裏有他的繼承人。”艾席斯克羅說道,“我見過他,‘艾恩之眼’,夢神之眼。拉森·加拉赫。他是新生代的大占星師,‘黑夜啟明’的學生。我原本不能肯定是他。”


    “不能肯定?什麽意思?”導師愛德格皺眉。


    銀歌騎士家族出身的樞機主教露出微笑。“高塔還有一個人,他也擁有同樣的天賦。此人年紀輕輕,並非空境閣下,卻也有列為候選的可能。”


    “三個人?”加布裏爾嘀咕,“我這輩子可就見過一個預言夢獲得者。令人尊敬的瑪格達萊娜女士,她一個人就拯救了諾克斯。高塔真是人才濟濟。”他下意識瞄一眼萊蒙斯。聖騎士長隻能任他打量,一言不發。


    在心裏,他大約知道艾席斯克羅口中的“第三人”是誰。代行者閣下也沒有開口,他曾要求尤利爾給出預言,無疑也知曉其中秘密。


    “三個人就不一樣了,先知之位隻有一個,人多起來定會有壞事發生。尤其是,這最後一人出身外交部。”他果然知道,萊蒙斯暗想。


    “高塔信使尤利爾。”艾席斯克羅告訴他們,“這孩子創造了諸多奇跡,想來與諸神賜予他的天賦不無關係。有趣的是,先知沒有讓他成為占星師,尤利爾是外交部統領白之使的學徒,還是一位蓋亞神官。”


    柯西恩若有所思。“統領的學徒,又是艾恩眷者……他還很年輕,有的是時日磋磨。”


    “白之使可不是。事實上,他成為空境時,‘艾恩之眼’還是個神秘學徒。”


    “獵魔運動時期至此,白之使已很久沒露過麵。”加布裏爾提及,“新任先知或許不能得到他的認可。”


    人們彼此相視。“這裏麵是否有可操作的空間?”導師輕聲問。


    統統是幻想。大錯特錯。萊蒙斯不願嘲弄同事,他們隻是不了解。尤利爾是個該死的叛徒,蓋亞瞎了眼才會選他做神官。他假裝不知道自己的使命,隻會給將死之人一些虛偽的安慰。早晚有一天我會拆穿他!他正要這麽做……


    “這可是外交部發來的邀請。”柯西恩提醒樞機主教們,“新任先知得到了命運集會的共同肯定,就算高塔內部有過矛盾,現在已經晚了。塵埃落定。那信使被下放到屬國做駐守者,至今音信皆無。他的導師,外交部統領白之使更是從獵魔運動前期便失去了消息。”


    他想起了什麽。“噢,對了,高塔曾在戰爭末期舉辦過火種儀式,外交部長仍由他的學徒代替出麵,那也是他最後一次露麵。有關先知繼承者的爭奪,這對兒師徒恐怕早已經被排除了。”


    萊蒙斯的話卡在喉嚨裏。失蹤。尤利爾不見了,甚至連白之使也沒有新的消息。他可以想象那該死的學徒藏進秘密結社的城市,以躲避獵手和寂靜學派的夜鶯,卻無法想象白之使會放任自己唯一的門生音信全無。事實上,若非清楚白之使不可能有後代,萊蒙斯幾乎懷疑那小子其實是他的私生子。


    聯係高塔的情況——尤利爾擁有繼承“神國”的潛質,白之使身為外交部長、命運集會統領,而“艾恩之眼”是狄摩西斯的學生。他們更像是為聖者繼任者爆發了鬥爭。因此先知死後,內亂範圍立時擴張,直接導致高塔不得不對外封閉、關起門來解決內部問題。


    如今,新任先知定下了人選,“艾恩之眼”成為鬥爭的贏家,白之使及其學徒因此銷聲匿跡……


    萊蒙斯不禁咬緊牙關。他對政治鬥爭並不陌生,隻是無法想象白之使會與自己的後輩爭權奪利、最後還輸給了對方。難道有人揭發了他的學徒?或許聖者偏向了“艾恩之眼”……他想到“黑夜啟明”狄摩西斯的突兀死訊。


    一陣寒意在心頭蔓延。萊蒙斯察覺其中隱藏著某些深沉醜惡的東西,教人忍不住懷疑、思考、聯想,但不論如何,此事決不能拿到台麵上討論。這隻是猜測而已。


    他很遺憾沒有機會為亞莉複仇,親手殺死白之使。至於尤利爾……我要名正言順,以符合露西亞的公正。


    “也就是說,白之使與咱們的新任先知有所矛盾?”導師追問。


    “恐怕他接手的是個爛攤子。”艾席斯克羅頗感有趣,“我去過高塔,命運集會曆史悠久,派係林立,可不是什麽充滿活力的團體喲。”他思考片刻。“艾恩之眼還很年輕,但那信使今年也不過二十歲,若占星師們真有他們誇口的非人遠見,很可能不會對他下手。這小子多半還活著,他的導師就不一定了。”


    “沒有外交部,占星師連門都不敢出。”柯西恩反駁,“依我看,先知不會自斷臂膀。而聖者不下決心,那些大占星師加在一起也不是白之使的對手。”


    “白之使也隻是空境,和我們出於同一水平,也許他的職業會給他帶來優勢,也不可能……”


    “完全可能。”代行者打斷,“若隻是空境的對決,此人足以左右勝局。你沒做過他的對手,艾席斯克羅,但在座的其他人或多或少有所接觸。丹尼爾,聖裁判長閣下,萊蒙斯,還有耶瑟拉·普特裏德大主教,他不在場,但聖者之戰的結果想必各位都還沒忘。白之使是蒼穹之塔最危險的人物,畢竟就連先知,也不過是占星師,這類人習慣於幕後策劃,高高在上。但白之使作為外交部統領,他的威脅往往更直接。”


    “露西亞在上,希望他死了。”加布裏爾主教由衷地祈禱。


    “女神不會為這等小事給我旨意。”代行者責難地望他一眼。“實情還得我們自己探明,這次邀請是大好機會。”他將傳閱迴來的信函放在手邊。“狄摩西斯大人逝世,我本應親自前去悼念,但……據我所知,‘第二真理’大人也獲得了邀請,卻拒絕了。”


    邀請一位聖者前去總部?萊蒙斯大吃一驚。但更想不到的是聖者拒絕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對七支點的局勢認知還不夠多,許多事都無法快速理解。


    “恐怕我也得拒絕。”艾席斯克羅懶洋洋地說,“上次我作為結盟者到訪,命運集會便不太歡迎。如今先知位子上的是年輕人,新生代的同僚或許會與他有共同語言。”


    聖裁判長吉伯特·柯西恩也反應過來,但他作出了不同選擇:“打探情報是我的專長,諸位,蒼穹之塔的秘密是時候公之於眾了。”


    “不行。”代行者否決,“南部防線雖然解散,惡魔的威脅卻沒有消除。聖裁判所的職責重心依然放在獵魔上,追蹤安利尼需要獵手,撤離的聖騎士也要有神官聆聽告解。”


    “加布裏爾另有任務。”愛德格主教說,“那麽,看在露西亞的份上,我去會一會這位新任先知。”


    “這並不公平,丹尼爾。艾恩之眼不是狄摩西斯,我不願意勉強你去。”代行者忽然轉過臉,與聖騎士長對視。“況且,此事有更好的人選。你的學生如今青出於藍,是他該接過你的擔子的時候了。聖騎士長閣下,我希望由你前往克洛伊塔,並帶上阿拉貝拉·瑞茜。等你返迴時,她會留在高塔進修占星學,以表誠意。”


    萊蒙斯受寵若驚。隻有樞機主教能夠代表光輝議會的意誌,聖騎士不過是維護露西亞榮光的武器,他從沒想代行者閣下會選擇自己:“可是……?”


    “不必擔心,希歐多爾。我認為你完全有資格,應付年輕的新任先知無需你的導師出馬。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一旦確認命運集會的情況,有些舊賬也該結清了。”代行者康尼利維斯·辛德克·克萊斯特仍然站在台階上,手執權杖,額頭的金紅寶石如太陽般耀眼,富有神明般的威嚴。


    結清舊賬。他的聲音在殿堂中迴蕩,萊蒙斯感到某些事物正在心底複蘇。


    “女神賜予你永遠不會蒙塵的技藝,是為你踐行祂的意誌。我不要求你獲得什麽非凡成果,萊蒙斯,但假如有可能,把那高塔信使帶迴來,他也是神官,雖然是蓋亞的神官。人們說他失蹤了,但你曾找到過他許多次,或許這一次也能實現。”


    “我不能保證,大人。”


    “沒人可以保證,我又不是占星師。不過我們的確需要填補瑪格達萊娜離去帶來的空缺,你明白了嗎?”


    高地女巫在他的保護下死去,萊蒙斯視之為恥辱。這是我的過錯。“我絕不會辜負您的期望,大人。”他堅決地承諾。感謝露西亞,他還以為自己再也沒有彌補過錯的機會。


    導師不像他那麽樂觀。“你應該拒絕的。”聖騎士長臨行時,他們在聖城讚格威爾的門前道別,丹尼爾·愛德格主教麵無笑容。“第二真理不是傻瓜,他一方麵不願被後輩唿來喝去,另一方麵,這巫師一直覬覦著高塔的秘儀,但在先知的死因查清之前,他決不敢獨自到克洛伊塔去。”


    “我會查清楚的,導師。”萊蒙斯告訴他。


    “我隻希望你能安全迴來。如今許多事物不同了,萊蒙斯,這個世界正在變化,我感覺的到。”愛德格主教看了一眼他身後的神官長,阿拉貝拉·瑞茜正打量著漫漫黃沙,沒有注意他們的對話。“連聖者也不再安全,何況是我們呢?現在我算理解西塔女王的謹慎了。”


    “她謹慎過了頭。”兩年前在黑城護送聯盟使節隊時,“光之女王”伊文婕琳拒絕了提前降臨,沒有讓她的子民參與獵魔運動。


    “對未知事物是這樣,對待我們,她就大膽起來了。閃爍之池也是個大麻煩,她勢必會要求索德裏亞的歸屬……恐怕不久之後,議會將再度需要你的騎士們了。祝你好運,萊蒙斯。”


    “我會按時返迴。”聖騎士長保證。荊棘日輪旗幟在人們頭頂飄蕩,他率領隊伍踏出讚格威爾,朝著諾克斯的風暴中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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