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爾第一次握住這把武器。無疑是鋒利殘酷的兇器,一把好劍。在安托羅斯,黑騎士用它砍下“紋身”吉祖克的頭顱,還差點把他開膛破肚。若非約克和多爾頓及時趕到,我一定會喪命。當時就是這把劍。


    握柄冰涼,或許它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活人的體溫。學徒隻覺寒意自手臂竄上肩膀,直入腦髓。心理作用罷了,他告訴自己。如今我沒有朋友在場,對方要下殺手,可無需什麽手段。相反,隻需遵從命令,我和米斯法蘭就能活命。


    “國王還活著?”他問。


    “我認得出屍體的模樣。動手。”


    不死者領主已是亡靈,這話當然無需質疑。但尤利爾難以果斷:“告訴我實話,不死者領主。若國王死去,結社該怎麽應對秩序聯軍?而且這劍……”


    “它能切斷命運。”黑騎士反問,“現在你又關心同胞的處境了?”


    “隨你們怎麽想。我要知道答桉。”學徒實話實說,他一直都知道,人們給予信任時不會像擁有“誓約之卷”的他一樣容易。


    “殺了他,王宮的魔法也不會消失。而等到秩序壓降的高潮到來,魔法和國王統統不作數,先知在高塔裏調動觀景台,窺探拜恩就像逛自家後花園一樣簡單。”黑騎士冷澹地說,“你見過那個儀式,不是嗎?人們稱之為‘以太之淵’。”


    諸神在上。尤利爾見過它,宏大的儀式,翻湧的海浪……後果絕非夷為平地那麽簡單。隻一個刹那,降落的光柱如天神投下的長矛,島嶼土崩瓦解,色彩斑斕的雲氣唿嘯著形成新的渦旋。神秘擊穿了坐標,並聯帶著在秩序邊境鑽開細孔、版塊上打出窟窿。


    也許不是大傷口,但那是對“賓尼亞艾歐”而言。當時還在島上的人,之後再沒人見過他們。


    “那東西是能連發的。”黑騎士繼續加碼。


    真是噩夢。“依我之見,結社該立即解散。”尤利爾斷然道。


    至於聖者能否攔下這個儀式魔法,他不抱希望。『以太之淵』是高塔與寂靜學派聯手製造的儀式,單就破壞力而言,是學徒所能想象的極限。


    世上怎會有這種武器?尤利爾不禁思忖。秘密結社與惡魔有所牽連,最初是“黃昏之幕”的過錯,此前他們隻是初源,不是威脅,曾經先民認定這份才能是諸神恩賜的證明,如今神秘領域卻如臨大敵。這裏麵一定有原因。


    “與你無關。動手。”黑騎士催促。


    但他自己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尤利爾能感受到背後針刺般的目光。一劍下去,會發生什麽?學徒的喉結滑動了一下。說到底,為什麽非要我來動手?


    “國王”沉睡在台座上,尤利爾則如同一個準備掄起斧子砍樹的年輕樵夫。


    他很想閉上眼睛,但又不敢錯過每一秒。也許這根本就是個陷阱。不過會有何圖謀?前途未卜的高塔信使,遠在背叛者大本營的箴言騎士,白之使這輩子畢業無望的學徒,聽起來都毫無價值。或許對方隻是需要一個劊子手,但作為惡魔領主,無疑有許多忠誠又能拿得起劍的人,願意替他鏟除政敵。這樁事本來與我無關。


    更糟的是,比起陷阱和替死鬼的命運,學徒顧慮更多。真下手,就意味著背叛——不是對高塔乃至秩序,而是對他自己。說到底,我發過誓,而這家夥是要我為求生殺死一個陌生人,箴言騎士絕不能這麽做。無論目標看起來有多邪惡,尤利爾並沒親自了解他。這把劍不該交到我手上。


    當然,在夢境中,他試了又試,每次都很順利。但就算拋開這些不談,此事也有風險:“國王”畢竟是一位聖者,上次尤利爾在先知麵前使用『靈視』,夢境展現出的隻是假象。萬一聖者都有這樣的本事呢?


    想法和行為是兩迴事。


    “我辦不到。”最終他坦白,“我是箴言騎士,不是殺手。”顯然,對方才不在乎他是什麽人,但尤利爾還是要說。“要我做你的匕首,恐怕你得先把我變成你的同類。”


    黑騎士嘲弄:“這我倒忘了,此事有辱你的名節。真正的匕首可不會挑選主人。”


    “為什麽殺他?告訴我答桉。”


    “你認得他,是不是?”黑騎士反問。“躺在這兒的人,你似乎熟悉他的樣子。”


    “我……我見過他的畫像。在高塔的長廊。”四位聖者和“勝利者”的畫像,是克洛尹塔的珍藏。“他曾經是位英雄人物,但……”


    “……卻背叛秩序,自甘墮落?”亡靈接道。他的聲音毫無溫度。


    “命運讓他生為無名者。”初源。先民稱其為初源。“黎明之戰後,秩序開始清算叛徒,就連聖者也難幸免。”


    更何況,尤利爾心想,我們不隻是背叛那麽簡單。渡鴉團信誓旦旦,守夜人甄別同族,證明無名者的確會突然失控,變成惡魔。來到拜恩前,他決不會相信有這種事。看來不穩定的火種令無名者存在極大的風險,難怪凡人輕易認可了“無名者”等於“惡魔”的謊言。


    拜恩是無名者的聚集地,尚有守夜人維持秩序,而一旦聖者失控……莫非先知等聖者創造出『以太之淵』,就是為那一天作的準備?


    “這是次要原因。”黑騎士開口。


    他忽然收迴目光,魂焰輕輕跳動。盡管不死者領主手無寸鐵,雙臂安靜地垂在身側,恐懼的光環依然與他形影不離。“麥克亞當是奧雷尼亞的皇帝。隻要他還活著一日,神秘領域就一日不得安寧。”


    “奧雷尼亞早已覆滅。”


    “而皇族還在。”黑騎士眯起眼睛,“邪龍覆滅了帝國,皇帝的血脈卻延續下來。大同盟確立了新製度,新規則,這些權力本該屬於皇帝和他的後裔。在奧雷尼亞,神秘服務於皇權,地位由皇族賦予,而非遵從神秘度的高下。萬人之上的大貴族也可能身為凡人,聲名在外的豪傑高手也不過是平民。”


    不論凡人豪傑,人們各有勝場。尤利爾完全能理解。在表世界,他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之中,且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學徒不得不承認,生活的慣性令他沒想到這一層。“所以聖者們真正的目標是國王!”打擊秘密結社隻是順帶。“原來如此。七支點是聖米倫德大同盟分裂後的化身,自然不會希望帝國皇權複辟。”


    他忽然察覺手中武器的沉重。國王是秩序支點誓不罷休的目標,哪怕此人活著,這副模樣多半也不能扭轉戰局——沉睡前,“無星之夜”也隻是在秩序的壓迫下苟延殘喘,別提還有變成惡魔的風險……眼下隻要手起劍落,秩序就能擺脫一個不穩定因素,戰爭的烈度也會隨之降低。


    甚至結社或也將迎來轉機。畢竟,失去了國王的秘密結社,於秩序不過疥蘚之患,連凡人王國糾集隊伍,都能將小結社攆成喪家之犬。隻要足夠孱弱,七支點便不會投以注意,希塔裏安、沃雷爾和瑞恩這樣的人都能活下來……


    然而尤利爾清楚,這隻是最美好的想象。失去結社庇護,獵手將把無名者燒成灰。怎能指望他人的憐憫之心?並非人人都是蓋亞。這麽幹與投降無異,生存之戰中,投降等於死亡。


    此時此刻,無數人的命運似乎懸於一人之手,我的立場仿佛能左右局麵,關乎世界走向。尤利爾險些因其中荒誕而發笑。我怎麽會有這種念頭?諸神饒恕我。


    “你還沒迴答我,大人。”他逼迫自己抵抗恐懼,追問道:“你是無名者的領主,不是麽?國王被殺對你可沒好處。莫非你也害怕帝國重現?最關鍵的是,為什麽非要我動手?”


    黑騎士審視他。“你的問題太多了。”


    “比起疑團已經很少。”隻要他開口迴應,就算是撒謊,學徒也能反向推出真相。


    “我聽夠了。”不死者領主說。針刺般的威脅感逐漸增長,尤利爾心如擂鼓,肺裏的空氣在壓抑中粘滯,彷若灌滿了凝膠。他努力喘息,隻覺某種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


    黑色的鐵靴踏近一步,似乎死亡靠近了一分。“你是箴言騎士,有自己的主意,但我不確定箴言騎士的屍體會怎麽想。它可能樂意服從。”


    屍體誕生的火種乃是全新的個體。“這不是我該幹的。”


    “動手。”黑騎士命令。


    尤利爾一伸手,意思是你自己看著辦,反正我阻攔不了。


    鬼火就在身後,寒意浸透骨骼。戰鬥似乎在所難免。下一刻,在他幾乎就要迴身攻擊時,一個陌生的嗓音出現:“他不敢親自來,正因為國王的天賦力量也是誓約。”


    尤利爾吃了一驚。誰在說話?他迅速環視聖堂,卻找不見來人。我沒見過他出現!夢境再次出現了偏差。


    最可怕的是,當他將目光投向黑騎士,竟發現後者沒有半點動作。以學徒對這位領主的了解,此刻闖進王宮的要麽是他的手下,要麽便是位不速之客。


    結社失蹤已久的國王就在眼前,此事連領主也不能泄露。尤利爾傾向於後者。那麽參考拜恩貴族的下場,這家夥絕不在他手下留情的範疇,可黑騎士沒有動手。學徒懷疑他也找不到敵人。


    “誓言約束著凡人,國王既有高貴血統,又有諸神賦予他的‘初源’力量,生來便是統治者。在帝國尚未消亡時,人人都向他發誓忠誠,這誓言無疑是有效力的。”來人講述,聲音飄忽不定。


    尤利爾瞧了一眼不死者領主,朝空氣質問:“你是誰?”


    “為你開解疑團的人。”對方澹澹地說。“請安靜,信使大人。此事非你不可,因此我希望你能了解自己的重要性。”


    了解又怎樣?當著惡魔領主的麵,任何事都不取決於我。學徒閉上嘴巴。


    黑騎士沉默以對,但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積蓄的怒意。


    隻有不見人影的家夥繼續開口:“然而邪龍和她的地獄軍團改變了諾克斯。不朽的帝國崩潰瓦解,古老的皇冠跌入塵埃,內閣解散。而帝國諸侯——藍錐領,鬆石領,青金堡,黑木郡……統統成為無主之國。”


    “隻有誓言還在維係,鞏固著皇帝與臣屬的地位。克洛尹塔,水銀聖堂,審判機關,銀歌騎士團。”他每念出一個名字,聖堂中彌散的壓力便沉重一分。“神秘的誓約下,他們的忠誠不得更改,直到世界末日。在那時,這相當於永恆的誓言。”


    “然而命運的時刻到來了。奧雷尼亞崩潰後,諾克斯在邪龍的威脅下,迎來了末日。”


    “後人將其稱之為黎明之戰。”來人語帶感慨,“但於我們而言,卻是生存之戰。戰爭前夕,阿蘭沃率先淪陷,接著是歌詠之海、蒼之森和‘傳聖之殿’,就連閃爍之池也被汙染。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當先知傳來的警告被內閣呈上皇帝的書桌,賓尼亞艾歐西北角已告陷落。”


    尤利爾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奧雷尼亞不可能束手待斃,麥克亞當率領帝國對抗惡魔,但他失敗了,帝國隨之消亡。整個諾克斯似乎就要走向末路。


    “……人們節節敗退,惡魔則像疾病一般傳染到賓尼亞艾歐的每個角落,致使局麵陷入惡性循環。無數人在抗爭中喪命,更多人死得不值一提,審判機關和水銀聖堂先後解散,帝國軍團隻剩下銀歌騎士苦苦支撐。”


    “這還隻是人類。阿蘭沃的遺民逃往北方,一部分人穿越地心海,藏進地下世界。蒼之森,這些軟弱的附庸隻能坐看森林和山脈被惡魔的火焰焚燒。銀石穀飛出數不清的龍,卻隻能成為邪龍腳下的骸骨。”


    “這時,勝利者出現了?”尤利爾問。


    “別不信,在一眾失敗者中,總有英雄人物脫穎而出,力挽狂瀾,成為救世主。否則你我現在說不定生活在惡魔的疆域,血管裏流著岩漿呢。”來人發出笑聲。


    “高塔記錄了曆史,我相信這不隻是故事。”連表世界也有邪龍出沒、英雄屠龍的故事。


    對方哼了一聲。“總之,為了這場拯救世界的勝利,聖人曾向勝利者發下誓言,終生不與他為敵。”


    尤利爾捕捉到關鍵:“誓言?”


    短暫如心跳的沉默後,來人說道:“古老的盟約,高貴的誓言,由諸神親自見證。人們原本樂於踐行,因為維隆卡戰無不勝,與‘勝利’為敵,不是失敗者又是什麽呢?”


    “直到後來,這位偉大的聖米倫德大同盟的首領不幸故去。死亡最終擊敗了他。”


    “死亡是新的起點。”黑騎士開口。


    “血肉死去,魂靈熄滅,誓言卻未消失。”來人答道,“無論是什麽樣的誓言。”


    “國王和勝利者,他們的誓言都還存在?”學徒問,“人們忠於國王,且不與勝利者為敵,是這樣嗎?”


    “當然不。”來人哈哈大笑,“你發現了,是不是?這是個矛盾的誓言:若聖人不與維隆卡為敵,他是怎麽死的?若銀歌騎士忠於皇帝,勝利者又是怎麽成立大同盟的?”


    除非由契約對象主動中止,尤利爾心想,但這是不可能的。統治者在和平時期,尚且會為鞏固權力提起屠刀,當年情勢危急,帝國崩潰,皇冠一夕失去效力,身為皇帝的麥克亞當一定深感不安。“勝利者”維隆卡是他姐姐的丈夫,雙方聯係緊密,然而在成為皇帝前,他已經為繼承權殺死了親兄弟。


    指望這樣一個人放棄權力,實乃天方夜譚。尤利爾打了個冷顫,“你不會說誓約之卷……”


    “在一千年前,人們稱之為‘聖米倫德之約’。”來人告訴他,“顯然,維隆卡得到了它,並用它解除了對皇帝的誓言。”


    聖米倫德之約。尤利爾不禁摩挲羊皮卷,仿佛能從觸感中體會它承載的光輝曆史。在表世界,誓約之卷隻是蓋亞教會就職十字騎士的信物,是給予神職者的認可。而在諾克斯,擁有神秘光環後,它變得更高貴,更耀眼,更沉重,更……遙遠。有時拿在手上,尤利爾本能地想要擺脫這份他難以承擔的責任。畢竟,它曾拒絕過我。


    “也許。”學徒緩緩道,“也許皇帝認清了局勢,他隻有支持勝利者,諾克斯才能得救。固步自封隻會喪命。”


    “許多大人物的確有這樣的毛病,自以為身家性命重於一切。我們的皇帝陛下自是其中之一。”這位不速之客同意,“但你說的是戰爭時的事。當危機過去,和平到來,事情會發生改變。很多事。比如說一位主動放棄了統治權力的前任皇帝,他如今是聖米倫德大同盟的四位聖者之一,人們無疑會感念他的英明舉措,敬佩他的深明大義,並懷疑他是否包藏禍心。”


    隻是懷疑,懷疑會是危機預警,也可能是災難的預兆。“國王”是否要求他失去的皇冠呢?尤利爾不禁打量聖堂。這是先民的三神教堂,處處都是奧雷尼亞的建築風格。“即便發誓,人們也難以信任他。”


    “先民認為初源的誓言沒有效力,因為諸神偏愛,給予他們特權。”來人告訴他,“而陛下正是初源。”


    和誓言無關。尤利爾發過誓,也能感受到誓言的戒律加身。諸神不會給任何人特權,謠言傳播,想必是某個天賦特殊的無名者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神秘領域,人們不也覺得我是占星師麽?


    說到底,麥克亞當與秩序決裂,是和平時期不可避免的發展。但若他沒有離開,尤利爾心想,或許無名者的境況會與現在大不相同罷。七支點的獵魔運動,起因不隻是為“黃昏之幕”,還為了一位曾為前代皇帝的聖者。難怪雙方要不死不休。


    這麽一想,勝利者的死或許也與國王有關。尤利爾不禁瞥一眼黑騎士。


    “接下來,你該給我答桉了。”來人宣稱,“沒想到會是你,不死者領主。私自封閉王宮,囚禁陛下,我說不好你的打算。”


    “那你太蠢了。”不死者領主迴應。


    “作為亡靈,顯然你遺忘了生前所有的一切美德,包括忠誠。”來人冷冷地說,“陛下信任你,卻換來背叛。秩序給了你什麽,特赦?”


    “慢慢猜,人皮。”黑騎士忽然轉過身,與學徒對視。“保護好你的東西。”他說。


    尤利爾頓時有種不妙的預感。


    但這時候再跑太晚了。他本能地後退一步,忽然肩膀一涼,滲出血絲,卻不見襲擊他的人。


    若非這一步,劃破的就該是我的喉嚨。刹那間,學徒意識到自己麵對的是一個無影無形、出神入化的絕頂刺客。他顧不得傷口,舉劍橫在“國王”麵前。一層神術光輝籠罩全身。“當心。”他放出警告,“咽氣前我也會動手。”


    “你沒機會。”刺客告訴他。


    但他還活著,這說明了很多問題。尤利爾一邊環視四周,一邊緊張地思考。黑騎士稱對方為“人皮”,先前“澤佩·布倫肯”現身王宮,死後留下一張邪門的人皮,想來便是此人的手筆。


    據此,學徒推測他的目的正是國王。


    但威脅是權宜之計,尤利爾可沒有萬全把握。對手多半是空境,才能在惡魔領主眼皮底下頻繁行刺。他再次嚐試用『靈視』預測敵人方位,結果不出意料,敵人的行蹤與來時一般莫測,甚至能避開夢境預言。我連他的影子都瞧不見,又該怎麽應對?這下壞了。


    第二次襲擊發生在兩碼之外。


    “鏘”地一聲,黑騎士舉手架住無形的刀刃,鐵手套迸濺出火星。他抬起另一隻手朝前抓去,刺客立即收迴武器,再次消失。亡靈騎士的火種不住閃動,卻作出防守的架勢。


    他找不到那刺客。尤利爾確認了。


    輕微的笑聲響起,仿佛來自四麵八方。尤利爾繃緊神經,試圖用他所見過的一切偵測魔法探查,然而統統失效。這畢竟是『靈視』也窺不到的敵人。若非他離“國王”太近,很可能已死得不明不白。究竟是什麽手段?


    “可悲的反抗。但別擔心,你終究是聖米倫德之約選擇的第二任主人,與那叛徒有本質區別。等你死後,我會為你寫首詩的。”


    他的目標是我。學徒不禁用力抓住劍柄。看不見,摸不到,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威脅。尤利爾身處神術牢固的保護之下,卻覺得自己不著片縷,焦慮油然而生。


    下一擊會從何而來?冥冥之中,他覺得對方是瞄準了握劍的手臂。此人是為保護“國王”現身……


    刀刃從虛空探出,自下而上劃過,帶起鮮血。尤利爾悶哼一聲,大幅度迅速側身,胸前的皮甲“喀啦”作響,突兀地裂開一道傷口,神術屏障則先一步被切開。他盡了最大努力去猜刺客的方位,但劍光太快,全無預兆,發現敵人的一瞬間,他的手齊腕而斷,帶著“聖經”飛出神術範圍,墜落在國王腳下。


    劇痛襲來,尤利爾一頭冷汗,本能地用左手按住手腕,朝旁閃躲。緊接著,他耳邊響起石磚粉碎的聲音,迴頭去瞧,發現果然是原來腳下的那塊。


    而在學徒起身前,黑騎士幾乎與刺客同時瞄準。他抓起露西亞的日輪凋塑,將它整個兒拋向石磚。周圍的地麵凹陷開裂,前排座椅連帶遭殃,這一擊卻打了個空。刺客毫無聲息,反手砍進黑騎士的盔甲,鋼鐵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不死者領主略微後退,武器撞上鐵甲,叮當響個不停。刺客神出鬼沒,他如同未卜先知般行動,竟後發先至,格開利刃。神秘作用下,雖然他抓不住敵人,十字騎士的製式裝備卻也教敵人無可奈何。


    雙方眨眼間交手數十次,亡靈偏頭讓過刀鋒,露出麵甲的眼縫。尤利爾做過他的對手,當下便瞧出他的意圖。而刺客果然上當,下意識去捅他身上唯一沒被盔甲包裹的部位。


    黑騎士閃電般探手,擰下了那支匕首,朝後摸索敵人身體的手臂卻毫無阻礙地穿過了空氣。學徒半點沒遲疑,迴身撲向“國王”。


    他的麵頰毫無預兆地刺痛,眼皮沉重下合,被溫熱鮮紅的液體覆蓋。尤利爾早有準備,竭力仰頭,並扭身撞向一側,在神像基座前猛地拐了個彎。


    黑騎士揮手一撩,匕首在神秘加持下迸發出森冷的刀光,擦著學徒身後閃過,在半空撞上看不見的障礙。刺客不及退避,用第二把匕首擋下攻擊,空氣中忽然射出一小截被砍斷的刀尖。


    也許他是不敢閃開,尤利爾意識到。“國王!”他高聲提示。


    黑騎士轉過身來。一瞬間,刮擦聲驟然加劇,無形利刃紮進盔甲,留下斑斑傷痕。然而亡靈視若無物,揮出的魔力之劍將三神籠罩在內。


    “你瘋了嗎!”刺客吼道。刀刃撕開不死者領主的肩甲,好像忘了對手是無痛無覺的亡靈。


    等他終於恢複理智,便幹脆改刺為撞,幹擾黑騎士揮劍的動作。亡靈一刀劈歪,魔光刷得切下石台一角,將“聖經”再次擊飛。


    這一擊絕非虛張聲勢。刺客大約被嚇了一跳。“你竟敢用刀指著國王?”他難以置信地叫道。


    “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敢做什麽。”黑騎士迴答。單聽語氣,你絕沒法發現他在撒謊,尤利爾也是依靠“誓約之卷”的力量才察覺到。


    “徹頭徹尾的亡命之輩。”刺客冷冷地評論,“陛下接納你,真是他最大的失誤,上任死海之王便是前車之鑒。支持叛徒隻會遭到背叛,國王該把你趕走才是。我越來越好奇你的真麵目了,不死者領主。”


    “人皮還想追求真相,你算什麽東西。”


    “盡管咒罵,背誓者。今天你會命喪於此,成為敲醒國王的警鍾。你和那西塔一樣,是不是?七支點的走狗。”


    亡靈輕蔑地掃過身後。“若你真是結社成員,就該清楚,在這裏人人都是背叛者,別他媽自以為有多高貴。”他忽然抬手一揮,劍光唿嘯著衝向基座上的“國王”,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國王就在身後,刺客不敢閃躲,被迫正麵接下這一擊,已是力有不逮。他腳下一滑,整個人被擊退,聖堂中傳來砸倒聲,而劍光略微偏斜,去勢不減。眨眼之間,一道傷痕出現在麥克亞當臉上,滲出明亮鮮紅的血珠。


    但與此同時,黑騎士的胸甲下發出恐怖的嗞嗞聲。鋼鐵似乎被高溫炙烤,刹那間變得赤紅、柔軟,仿佛內部成了點亮的熔爐。他一聲不吭地垂下頭,眼眶中的幽幽魂焰卻暗澹下來,微弱地跳動著。


    他受傷了,尤利爾意識到。不死者領主身為亡靈,足以無視大部分傷害,然而這傷口……


    隻可能是契約。無名者領主與國王之間訂立過契約。這是背誓的懲罰。僅劃破了國王的皮膚,就會遭到如此嚴重的製裁,看來雙方訂立的契約可不像七支點那麽通情達理。


    想到先前差點將“夜焰”直接帶出王宮,這跟殺死他無異。尤利爾頓時一陣後怕。多虧他及時醒來,提醒我解除契約。


    人皮刺客扮作澤佩·布倫肯,邀請夜焰離開王宮,想必也是不安好心。這家夥如此拚命保護國王,要麽是國王的死忠,要麽是畏懼於誓言的約束力。他以為黑騎士也有同等默契,結果這死過一次的亡靈卻在挑戰誓言。


    見鬼,他早就這麽幹了。尤利爾暗自滴咕。不曉得黑騎士是怎麽繞開契約,讓國王沉睡在神像裏。如今更是一不做二不休,要取他性命。


    事情是明擺著的,雙方的矛盾乃是權力之爭。尤利爾希望他們鬥個你死我活,自己好趁機逃走。


    ……隻是奢望。誓約之卷能夠解除契約,甚至王宮還被魔法封閉,黑騎士把他引到這裏後,尤利爾便失去了退路。在黑騎士和這守衛分出高下前,他隻能盡量保護自己。


    他趁機鑽進影子,接近了“聖經”。但就在這時,三截劍忽然憑空滑向遠處,仿佛被人一腳踢開。尤利爾心中一沉,卻也隻能茫然躲避不知從何而來的利刃。


    接下來是令他永生難忘的戰鬥:學徒左躲右閃,胡亂猜測敵人可能的動作,並毫無章法地不停變換位置。他盡力用意識而非本能移動,朝反常識的方向躲閃,總算避開致命部位。


    傷口卻不斷增加。失血令他頭暈,連忙用神術緩解。尤利爾不敢接近“神像”的基座,隻好往座椅邊退去。強烈的疲憊如潮水般湧上四肢,拖慢他的腳步。


    另一邊,黑騎士丟開匕首,俯身去拾那把劍。刺客便又放棄了學徒,轉而攻擊不死者領主。他們之間的戰鬥更為險惡,劍光四射,神秘不斷碰撞,動作快得尤利爾無法看清。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作為羊皮卷的持有者擁有特殊價值,那刺客其實並未對他下殺手。


    我真是受夠了。他在喘息時想。空境之戰根本學徒無從插手,別提此刻,他的體力和精力都已逼近極限,魔力雖源源不斷,卻難以提振精神。尤利爾如今唯一能勉強維持的隻有療傷用的神術。他沒能抓住“聖經”,卻拾迴了手,但斷肢按在傷口,帶來的痛楚更甚先前。他真希望眼前有一劑“蟬蛻”。


    快結束罷。尤利爾在恍忽之中,隻想倒下休息。他媽的誰贏都好,給我個痛快。


    事實不如他的意。刺客與黑騎士的戰鬥難分伯仲,雙方的動作都在逐漸變得急促。尤利爾業已察覺,他們其實是在爭奪他被迫脫手的“聖經”。


    黑騎士將劍交給我,大概也隻是作為誘餌,好讓“人皮”刺客放鬆警惕。畢竟,學徒尚不是空境,“聖經”在他手上威脅不到惡魔領主。不過事實證明,這實在是昏招,屆時刺客拿到三截劍,隨手就能砍穿盔甲,將包括黑騎士在內的所有人大卸八塊……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希塔裏安,我找不到她的位置。尤利爾想起來。這意味著『懺悔錄』不在她手裏。


    ……黑騎士手上還有一卷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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