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這棟房子,尤利爾心想,瞧這漂亮的屋頂,沒人不印象深刻。但究竟是什麽時候,他卻完全想不起來。


    “早上好,尤利爾。”西塔約克從花園裏直起腰,向他打招唿。“我的花都開了,很快就會收獲美夢種子。”


    美夢種子?尤利爾不禁把目光落到他的花園上。隻見田圃裏栽滿了碩大的向日葵,它們從四麵八方扭過頭,朝向西塔。若這些花兒有眼睛,此刻這家夥該是萬眾矚目。學徒打個寒顫。


    “你……”


    一聲巨響。他們同時瞧向屋子。然而房屋門窗緊閉,一絲光也不透。西塔率先開口:“糟糕的聲音。”


    “發生了什麽?”尤利爾問,“從裏麵?”


    “我怎麽知道?我又沒進去。”橙臉人攤開手,示意自己站在花園。“你不可能在室內種向日葵,對不對?”


    話是沒錯,但不巧我們真有個太陽。尤利爾皺眉打量他。“謝天謝地,原來你還認得向日葵。”


    “海恩斯教我的。他聲稱我再認錯植物,就立馬結我的賬單。”


    一種久未謀麵的笑意自心底升起,浮上嘴邊。尤利爾趕緊迴頭,發覺自己逐漸想起房子的來曆。木屋。種子。巨響和海恩斯先生。線索統統指向他在諾克斯的首個錨點……“酒吧?”


    但映入眼簾的是棟老式建築。它雖然盡力修飾,風格上卻是四不像。沒有煙囪,沒有信標,陽台隻包括閣樓的一根晾衣繩,竟有幾分神似在表世界的模樣,可論體積又是其兩倍。學徒站在門前,仰望一大串裂紋蛛網般攀上牆壁,被一團團藤蔓遮掩。


    不管怎麽說,它其實非常結實。無數風霜雨雪的痕跡,都如碑文一般殘留在木頭上。“這是哪兒?”他不禁嘀咕。畫麵總有種既視感,可我真來過這兒?


    “你喜歡山楂樹和女貞樹嗎?”約克忽然問,“它們的搭配怎麽樣?”


    “天作之合。”尤利爾下意識地說。怪了,我上哪兒知道這些?他隱約記得自己在同樣環境中待過。但……


    “約克!”某人從遠處抬起頭,高聲嗬斥:“快幹活。你發什麽呆?”


    西塔做個鬼臉。“我不能陪你了,尤利爾。雖然埃茲不會讓我到醫務室縫傷口,但他總威脅結賬!這簡直是在要我的命。”


    “我知道。”迴憶洶湧而來。“你們打過賭,誰先付賬,誰就留下來當侍者。”諾克斯冒險者間的約定,還是塞西莉亞告訴我的。“說實話?這算不上懲罰。”


    “但輸掉賭局太丟人——”


    “約克!”德魯伊吼道。


    西塔擺擺手,一頭紮進花田。“你快迴去吧。”


    “迴去?”但他沒有迴答。尤利爾隻好伸手敲門。


    等待的過程中,他不禁胡思亂想。誰住在裏麵?我會不會被拒之門外?更可能,打開門的是塞西莉亞?若真是她的話,他知道自己仍會驚喜,但也難免憂鬱。不知怎的,尤利爾總覺得這類情緒不該在此刻出現。


    他沒等多久。“來得真晚。”房門猛地洞開,傳來茶壺尖銳的叫聲,以及一句熟悉的抱怨。“快進來。”


    難以置信。“……帕爾蘇爾?”


    門後站著個自然精靈。她穿針織披風和亮閃閃的羊毛長裙,頭發用草梗束起,露出額頭和溫柔的棕色眼睛。她捉住學徒的手臂,直將他拖進門,還像個活潑的草籽妖精似的眨眼。學徒目瞪口呆。


    她塞給他一隻茶杯。“外麵太冷,快喝點熱酒罷。”


    “冷?你怎麽……?”


    “我?噢,我很好。我從不在雪天出門。”


    尤利爾不禁去瞧門外。


    ……寒風刮過,卷起蓬蓬雪花。烏雲陰鬱而低垂,天空呈鉛灰色,正是霜月的尋常景致。但他敢肯定不是這麽迴事!幾秒前,外麵還有人在種向日葵。他隱約覺得不該如此。我恐怕忘記了什麽關鍵。


    他迴過頭。


    房間裏空空蕩蕩,沒有家具。地上鋪一層毛皮,窗門被厚布遮住。房頂既低又重,仿佛隨時會砸下來,但帕爾蘇爾身高在五尺左右,踮起腳才能夠到天花板。屋內唯一的光源是壁爐,柴火上拉出一隻鐵架,用來煮沸食水。


    沒有任何眼熟的物件。尤利爾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莫非這是她的家?


    得調整一下。


    等等,別亂動!你不能——


    好了。咦?你剛剛說啥?


    當的一聲。尤利爾關上門,忽然發現門後掛著弓箭,箭頭伸出口袋,還在隨關門時的振響而顫抖。他認得這是蒼之聖女的武器。


    “你們可不一樣。尤利爾?今天收獲如何?”


    收獲?尤利爾不明白:“什麽?”突然手中一沉。他低頭瞧,“兔子。”黑皮毛的長耳兔,一箭戳進眼睛,處理得很痛快。學徒稍一掂量,大約有西瓜那麽重。可到底什麽時候……?


    黑兔子?這是■■■特產吧?


    作為獵物,沒有比它更好的選擇了。


    確實。這東西跑得太快!連我都沒逮住過幾次。


    那就更不能這麽玩了!■■,你知不知道——


    好了,■■■,隻是嚐試,別那麽小氣。


    別替尤利爾說這話!否則小心我們在你的■■裏添樂子。


    有什麽好吵?都安靜些。■■,我們不會那麽幹,你最好也守規矩。


    說實話,我還挺期待的。


    “我的果醬等了很久,現在終於可以開始動手了。”帕爾蘇爾在毯子中摸索,找到一處箱格,裏麵堆滿雜物。她取出兩隻盤子,遞一隻給學徒。後者盯著她的動作,覺得腳下多半有地窖。


    嘿!能不能想些尋常的事,地窖算什麽?他要搜查屋子嗎?你們應該考慮晚餐。


    不是午餐?


    晚餐!


    好吧,晚餐就晚餐。別衝我發火。


    不是我要吼你,但這是節日氣氛的關——


    噓,快瞧。


    尤利爾坐在火爐邊,等著帕爾蘇爾烤熟兔子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幫忙,但很享受此刻的服務。和羅瑪甚至約克同行時,他難得有這麽清閑的休息時間。你不能指望兩個小鬼認真準備營宿。


    他在罵我嗎?


    可能不是。畢竟,這世界上還有其他人叫■■和■■。


    給我的名字‘■■’?這樣?有意義嗎?我已經露過麵了。


    閉嘴,約克!給我叫醒他。


    幹嘛?是你自己不想參與的,隱藏名字是難免的事。


    ……


    她不說話了。你們剛剛談的是一迴事嗎?


    多半不是。你瞧,人們不會給這種小事命名,也就是說,沒有重名的風險了。


    閉嘴,約克。


    空氣裏飄散油脂的香氣,火光也令人升起食欲。帕爾蘇爾專注地盯著燒烤架,不時撥動鐵簽。她的姿態十足熟練,尤利爾卻坐立不安。這絕不隻是因為坐享其成。突然,水壺尖叫起來。


    “還是我來。”他趁機接手,“你去忙其他事。”


    結果聖女大人頗為不舍:“不如你去提水……”


    “然後讓你守著焦炭?”他們身後傳來嘲弄。尤利爾猛然看到陰影,它籠罩著兩人。“這玩意快燒硬了。你要把它搭在弓上,說不定能再打一隻兔子。”


    導師像幽靈般出現在牆邊。尤利爾嚇了一跳,隨後才看到他身後有扇門。


    帕爾蘇爾歎息一聲。“真可惜,我不會做飯。”她承認,“哪怕在眾多家務之中,處理食物也是最為困難的一項。想不到廚子這麽可靠。”


    “多新鮮啊。”使者麵無表情地說,“說得好像你會其他家務似的,聖女大人。”


    “沒人教我做這些。”她辯解。


    “因為你完全可以吃生的。除了尤利爾,這裏沒人需要熟食。”


    “需要和愛好是兩迴事。”


    “所以你的愛好是把食物烤焦?”


    一陣沉默。開水還在沸騰,尖叫響徹房間。尤利爾打個寒顫,但在這之前他就出汗了。


    怎麽迴事?!約克!索倫!


    你忘給我寫■■了。


    我有更重要的事關心。而且給你寫■■的話,他們就會分不清你和羅瑪了。


    你是不是說了我的名字?


    ……


    要我說,這完全是掩耳盜鈴。直接叫名字,他又聽不見。


    不行,起碼我的■■■還沒被戳穿。你們不能——


    沒有第二個人的名字有這麽長,難道你沒發現嗎,多爾頓?


    ……


    羅瑪,多爾頓?噢,還有索倫。你們都在。剛剛叫我幹嘛?


    該死,快叫醒他!太遲了。我看見統領大人了……


    當然。我認得他,還用你說?沒關係,尤利爾會處理好。他成功過。這點小事別老煩我,行嗎?你們用不著在假期給大半個外交部的情報歸檔,而我非這麽做不可


    ……


    說點什麽。諸位?這不屬於煩我的範疇。隻算一次。怎麽迴事?


    噢。你沒寫句號,索倫。我以為你沒說完呢。


    ……


    你們這幫無聊又無趣的混蛋小鬼團夥——


    “沒焦。”尤利爾趕緊把烤熟的兔子拿出來,以求中止他們愈演愈烈的相互嘲弄。我見過他們這樣,他心想,折騰到最後,這兩人八成會動手。“吃吧。”


    使者皺眉打量油脂。“哪兒來的黑兔子?”


    “總之是新鮮的。”尤利爾也快忍不住了,“這種天氣都沒關係。”


    “什麽天氣?”


    他不知道?學徒心想,莫非他一直在房間裏?那是喬伊的房間?“下雪了。”帕爾蘇爾說,“我生了火。”


    使者環視屋子,找到被毛皮遮住的窗戶。透過玻璃,他們看到大雪覆蓋了道路。“柴不夠。”他斷定,接著起身準備出門。


    “我也來。”尤利爾也爬起來。


    “幹嘛不去樓上瞧瞧?”帕爾蘇爾提醒他們,“外麵路不好走,還是盡量別出門。你去過了沒有?”


    使者與她對視。“走吧。”然後他對學徒說。尤利爾不明所以地跟隨他爬上樓梯,來到空曠的二樓。


    這裏布置成臥室的模樣,蠟燭罩在透孔玻璃中,床是鋪在地板上的羽毛和稻草。他看見喬伊那身眼熟的盔甲,才驚覺使者換了件外套。鋼鐵零件堆積在角落,似乎很久沒刷洗過了。


    他們穿過雜物,來到一處狹小的角落。許多毛線團,想必屬於聖女大人;一把廢舊零件,可以拚成一隻爐架;還有亂七八糟的牛油蠟燭,統統裝在水桶裏。


    尤利爾無從下手,但使者輕易撥開遮擋,找到一包種子。顯然,把它交給帕爾蘇爾,我們再也不會為柴發愁。我怎麽忘了呢?他心想,不管蒼之聖女還是白之使,他們都不是凡人。


    這時,頭頂傳來一聲巨響。尤利爾在院子裏也聽過。但當時日頭高照,而今大雪肆虐,這響聲倒沒變化。“什麽聲音?”他好奇地抬頭。


    “不行。”使者說。


    學徒皺眉。“我不是……”


    “潮了。”他把口袋丟給尤利爾,裏麵的發黴種子彌散出臭味。“誰把種子放在牆角?”


    是你幹的好事,羅瑪。我早說過不能藏在那兒。


    我隻是好奇樓上。要是他們多找一會兒,說不定會上去瞧瞧。


    好主意。你肯定沒想到他們找得太快。


    總之,在他醒來前,我們還有機會。


    機會?不。他已經醒了


    索倫?你怎麽還在這兒?


    告訴你,小子,我想在哪兒就在哪兒,不用跟你匯報


    等他們拿著種子下樓,帕爾蘇爾再也想不到其他辦法。“看來你們非得出去不可。”她嘀咕,“真奇怪,我本不該這麽對待幼苗。”接著,她轉身去一處箱格翻手套。


    使者不理睬她,一句話也沒說。他徑自掀起皮簾,消失在門後。


    學徒當然不會這麽幹。箱格讓帕爾蘇爾更顯嬌小,他與她擁抱告別時,不得不彎下腰。“我們一會兒迴來。”


    “盡快。”蒼之聖女拍拍他的後背,將自己的披肩搭在學徒身上。“你穿得太少了。”


    因為我來時是炎之月。“下次我會記得保暖。這是你親手織的?”


    “我?不。”帕爾蘇爾眨眨眼睛,“這不是我的愛好。你明白嗎?我是蒼之聖女,誰能教我這個?……但你喜歡的話,現在我正好有時間,也有學習的條件。”她抽迴手。“去吧。”


    屋子外一片灰黑,到處是雪和雪的影子。尤利爾追上喬伊,後者雕塑般佇立在陰影中。“等等。”他踩過小徑。西塔的向日葵田已經凋零,隻剩枯幹的白色花梗。“等等。”


    使者聞聲迴頭。當尤利爾看見他的眼睛時,屋子和小徑都消失了。


    陰影和打光給你滿分,多爾頓。


    你該想想之後的事了,約克。我認為他會宰了你們。


    糾正一下,是我們。


    ……


    “我受夠了!你們說個沒完。”尤利爾把枕頭丟過去,小獅子猛跳到一旁,撞掉了衣架。


    “收獲怎樣?”卓爾問。


    “夢境構造很穩定,錨點的應對也在控製之內……隻剩最後一項。潛意識篩選。”學徒扯過桌子上的煉金造物。這玩意叫什麽來著?錄影?“我得瞧瞧細節。”


    “去找拉森,否則這東西對你沒用。”德魯伊埃茲·海恩斯坐在椅子上指示,“他的發明才是記錄夢境的關鍵。神秘物品隻是載體。”


    “‘艾恩之眼’。”正是大占星師的稱號。“奧斯維德先生提到過。”那時候我還在上占星學的課程……“等他有空,我就去找他問問。”


    “那你可有得等了。”


    西塔湊過來瞧。“效果如何?再來一迴嗎?我隨時都有時間。”


    “下次我會找白之使。”尤利爾沒好氣地說,“用真正的錨點檢驗成果。讓你們參與……說老實話,這次完全體現不出魔法的進度。”他邊說邊出門,打開已經塞滿的郵箱。“還是再下次。”


    “連下次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約克歎息,“今年還有什麽節假日?”


    尤利爾也期望節日,直到他被突然噴出來的信盒撞翻。“來幫幫忙,夥計們。”一大堆東西硬塞進有限空間,打開就會是這種結果。“看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的人緣已經好得出奇。”他總算爬起來。


    “這不合理。”羅瑪嫉妒地叫道,“你才認識幾個人?!”


    “似乎大半個外交部都發來了禮物。”多爾頓已經拾起了幾隻盒子,“他們是想討好你,因為沒人清楚你的導師的信箱地址。”


    “怎麽不知道?”尤利爾抱怨,“克洛伊塔主塔會議廳對門。等著吧,我馬上就迴信!我這兒拒絕禮品中轉。”


    “算了。好歹它們寫著你的名字。”


    否則信使會把東西退迴去。毫無疑問。“替我找找熟人的。”


    “我們認識?”


    “對。”隻有那麽幾個。尤利爾來到高塔還不足一年呢。他忽然找到一隻寫著眼熟名字的包裹,“喬伊?”


    “誰?”一片紙殼翻動的聲音裏,沒人聽清他的話。


    “我去找工具。”尤利爾砰一聲關上門,差點把軸承扯斷。謝天謝地。它完好無損。這可不是修家門的時候。“你們先拆罷。”


    等他打開包裹,發現裏麵是兩件厚毛衣。一件長袖,一件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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