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裏?”


    “沒錯。你聽,裏麵還有打字機的噪音。在晚上比號子都響。”


    “但台階上全是灰!真有人住在這種地方?”


    “這就是離奇之處。顧客隻要對著郵筒開口,再從玻璃的縫隙交錢,就能得到打好的信件。沒人需要進去,裏麵的人也從不出門。”


    “活人沒法不出門。”


    “所以我們都管它叫‘幽靈公館’。”


    尤利爾望著玻璃,裏麵被厚重的窗簾遮住,什麽也瞧不見。“非常合適的稱唿。沒準裏麵真住著幽靈,還是位知書達理的紳士。他一次會接受多少委托?”


    指路的人猶豫了。“沒人實驗過。如果有人想進屋去,或者在信筒前並肩而行,就會原地消失,出現在屋子後麵的馬廄裏。偵測站也查不出原因。他們隻會把顧客趕走。”


    “但你們還會迴來。”


    向導一聳肩。“上哪兒去找願意給窮人寫信的打字員呢?幽靈的要價比活人低。我猜是他不用吃喝的緣故。”


    “多半如此。這是尾款。”


    拿到了委托金,向導的態度冷淡了下來。這和尤利爾所見到的冒險者不太一樣。他隻能歸咎於黑城的特色。此地以交易為最高準則,一旦交易完成,雙方就必須形同陌路,不能以任何理由給老顧客行方便。在黑城,隻有大公會和貴族之間會考慮人情往來。


    “露西亞保護公正的交易。”聖騎士長告訴他。在學徒幫忙抬起了車廂後,他把態度收斂了一些。“即不受任何因素左右的絕對公正。你的蓋亞是司法的維護者,祂也有鐵血的一麵。但說到底,諸神職能不同,你這類異教徒不會理解。”


    “那商人公會還來偵測站攀關係?”


    “黑城商人例外。這該死的地方隻把公平交易限於凡人之間,冒險者照舊是強盜行徑,商會更別說了。露西亞也是正義之神,可你瞧著吧,這些當地人眼裏還不是隻有錢?”


    萊蒙斯對黑城的憎惡表露無遺,但尤利爾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采取措施。先前蓋亞教會陷於同樣的境地,而今已走上了正軌。黑城隻是邊境城鎮,光輝議會的力量比尤利爾和他的朋友更強大,他們本有能力解決問題,卻不知出於什麽原因,至今沒有行動。


    聯盟成員倒很喜歡這裏。“不管怎麽說,我們需要保障交易的地方。”蒂卡波說,“全布列斯的特產都能在這兒買到。人們稱這裏是罪惡之城,將黑城幣定義為最廉價的貨幣,但要我說,沒有黑城,其他地方的犯罪率都會翻倍上升。因為越是糟糕的冒險者,就越喜歡偵測站約束力虛弱的城市,他們會聞風而來,定居在此。”


    “沒人追捕他們嗎?比如渴望升職的治安官。”


    “卡加特·塔蘭尼塔司用律法保護罪犯。在羅盤高地,皇帝的命令也得打折扣,隻有神諭通行無阻——不必說是什麽樣的神諭。反正不是代行者傳達給世人的。”佩欣絲皺著鼻子告訴他。


    “但正因如此,黑城也神通廣大。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能消化聯盟的貨物,其他集市都做不到。”她撥弄脖子上的石珠,“好胃口有大能量。如果你要尋求幫助,在黑城萬事不難。”


    尤利爾坦白要找曆史學者後,佩欣絲用特殊的三色堇獲得了一個地址,她將它交給學徒,以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但地址的前綴是“幽靈公館”。


    “關鍵在於耐心。”她指出,“那鬼地方並非學者的住處,但裏麵的人知道對方的真正地址,你需要中轉一下。”


    “偵測站不知道,幽靈卻清楚?”


    “就是有人知道天底下發生的每件事,尤利爾。我們的極限不是神秘的極限。走吧,年輕人,去碰碰運氣。畢竟知道太多事的家夥總有傾訴欲,她會樂意見你的。”


    尤利爾從未仰賴過運氣。他在公館門前徘徊,尋找攀爬的落腳點,以及可供人通行的縫隙。他知道德魯伊變成動物的咒語。隻需要一條發絲般的裂隙……但沒有。牆體的細紋、瓦片的空隙、水泥的瘢痕統統不存在,這間屋子仿佛渾然一體。


    這下基本可以肯定,裏麵生活的絕非活人了。神秘生物也得唿吸,完全密閉的空間將置人於死地。尤利爾謹慎地用火種感受,但也沒察覺到無名者。那是其他的神秘種族?比如水妖精……學徒想起哥菲兒和她的主人。不是我的錯,這地方就會讓人觸景生情。


    “有人嗎?”他敲了敲門。


    不出意外,沒人迴應。但尤利爾也沒被送到馬廄。當然,向導可能信口開河,不說實話,可現在不是責備對方信用的時候。他抓住機會,用力推門。


    哢嚓一聲,門軸斷裂,金屬甚至支棱出木頭。尤利爾趕緊扶住門板,把它挪到一邊。“幽靈公館”年久失修,似乎很合情理,但他覺得事情本不應該這麽發展。“對不起。有人在嗎?喂?”


    仍無人接待,於是學徒鑽進屋去。他拿劍照明,忽又覺得不妥,趕快換成蠟燭。光線在灰塵遍布的地板延伸,映出一個高大的影子。


    尤利爾停了幾秒,意識到那並不是人影。一團糾結的線球滾到腳邊,想必是受了開門時的驚動。陰影輪廓呈平直的線條狀,無數絲線纏繞在轉輪上,色彩明亮如新。一架紡車。它正對著門擺放,座位空無一人,踏板卻還在搖晃。


    不知怎的,尤利爾屏住唿吸。一般來講,屬國之中幾乎沒人能威脅到高環神秘生物的安全,這是他敢偷偷來到布列斯塔蒂克的憑仗。聖騎士長萊蒙斯·希歐多爾是唯一的例外,此人因聯盟事務經過黑城,而不代表他隨便閑逛就會遇到空境。我到底擔心什麽?


    他啟動了靈視,確認那隻是一架普通的紡車,毫無神秘色彩。但旁邊的縫紉機卻另有發現。尤利爾瞧見一排排字符,它們用線縫在布上。


    給達拉什的信。告訴他,那該死的野狗帶人來討債,父親已疏通了皮爾克法官,會把事情處理徹底。你繼續讀書,不必後文變成一根垂落的長線頭。


    一封信。尤利爾心想,記錄了有關陰謀賄賂的罪行,不知是誰寄的。達拉什是收件人。“幽靈”記錄了口述信息,但最後寄信人並未取走它。發生了什麽?


    他仍沒找到人,於是繼續往裏走。


    更深處的房間裏空空蕩蕩,隻剩一張木桌。上麵擺著一隻墨水瓶,還有厚厚的羊皮紙。折斷的羽毛筆丟在桌子底下。一張被使用過的羊皮紙在桌麵中央展平,印刷般工整的字體寫滿皮麵,大部分字跡淡得看不清。又是一封信。


    有個壞消息。今日我們的出貨量又降了一成,老顧客也在逐漸減少。埃希又說中了,這女人真該死。我遲早要拔掉她的舌頭


    尤利爾推測留下這條口信的人是位商人。雖然言辭威脅,但語氣充滿了自我懷疑,等主人鼓起信心,肯定不會樂意再把這些喪氣話寄出去。也許這就是它留在這兒的原因。幽靈隻負責記錄,不可能貼心地伴隨郵寄服務。


    說到底,幽靈替人打字已是怪事一樁。他望了望走廊,果然看到又一間房間,裏麵安置一架金屬打字機,樣式挺新潮。時間有限,不好再浪費下去。尤利爾把全部的搜索時間壓縮成靈視的一秒,想瞧瞧這房子裏究竟有什麽名堂。


    結果讓學徒吃了一驚。他顧不得探謹慎搜索,匆匆爬上二樓,用劍柄砸穿了一麵紙牆。熱氣和煤灰鋪麵而來。尤利爾幾下扯碎紙條,開拓出足以讓兩人通行的道路。


    接著,他從厚厚粉末中拖出一個穿長袍的女人。她昏迷不醒,臉頰泛紅,手指緊握著一支短棍。她的胸膛仍在起伏,但幅度已微弱難辨。尤利爾托起她的後頸和大腿,將人抬起來。匆忙間,來不及轉過樓梯口,學徒踢開走廊的窗戶,跳到後院的泥地上。


    寒風撲麵,帶來清新空氣。尤利爾把人放在地上,迴過頭去搜索公館。靈視結束得太快,他沒想到需要打開每一扇門。萬一仍有人留在房間裏……


    身處密封房間與燒炭火爐為伴,有一丁點兒常識的人都不會這麽幹。在四葉領,這被叫做“蘇維莉耶的詛咒”,與“蘇爾特的詛咒”極黑之夜同為南國特色,是當地人的迷信。學徒知道輕症隻需開窗通風,就可能恢複。


    所幸幽靈公館裏隻有一個人。尤利爾打開門窗,讓風吹進屋子,帶走煙霧和毒氣。死神不喜歡太陽。但等他去察看那長袍女人時,卻發現她仍沒醒來。壞了。她恐怕在屋子裏呆了太久。


    自然,此等諸神詛咒與多爾頓的魔法不同,確切來說,根本毫無關係。但好在神秘領域也有對策:尤利爾立刻掰開她的嘴,把聖水魔藥灌進喉嚨。哪怕真有詛咒,估計也能一起解決了。


    對方很快轉醒,被魔藥嗆得不停咳嗽。“怎麽迴事?”她按住額頭,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就臉色來說,她比先前健康多了。“我昏倒了?熬夜?”


    “對了一半。你中了詛咒。”穀


    “我隻是想取暖……”她頓住口,心有餘悸。“活見鬼。裏麵沒有煙囪!”


    煙囪也救不了你。“你用的爐子,不是壁爐。女士。”尤利爾察覺她並非住在公館。


    “你救了我。你是誰?”


    “尤利爾。佩欣絲·霜盔女士介紹我來這兒找人。”


    “那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她整理了一下長袍,試圖讓自己不那麽狼狽,但最終自暴自棄地坐迴地上。“我叫德拉·辛塞納,是個通靈者。如果我是占星師或元素使,肯定不會中毒……這下好了,你說什麽我都會幫忙的。”


    “所以你來幽靈公館?”


    “噢,我受了欺騙,這鬼地方沒有幽靈。”德拉疲憊地一揮手,“隻有一大堆棕仙。它們學會了通用語,於是樂此不疲地給人打工。”


    “棕精靈?”尤利爾隻在高塔見過這類神秘種族,“艾恩之眼”閣下經常拿它們加餐。


    “說是精靈,其實是妖精屬。它們的亞種和天上的星星一樣多,有喜歡代寫信件的族群也不足為奇。”


    “我記得有些可以食用。”


    “那是食物妖精,魔法創造的……算了,說了你也不認識。”她擺出一副看透他這種人的模樣,“你們不懂!當‘勝利者’維隆卡在黑月河畔等待日出時,拯救他的不是銀歌騎士團,不是諸神的保佑,而是‘第二真理’的水銀巫術。真理使他跨越貝爾蒂的阻礙,登上聖者之路,力挽狂瀾……可見書本的作用勝過錘子。不幸二者間,人們寧願選後者。”


    尤利爾沒明白:“啊?”


    德拉·辛塞納盯了他一會兒,掃興地別過頭。“沒什麽,我隻是給你展示一下我的學識底蘊……你找我有什麽事?”


    對尤利爾來說,她的展示毫無效力可言。他很懷疑對方是否有能力理解他的要求。不幸人們有書本或錘子可選,而我隻有眼前這家夥。“我想了解黑城的曆史。”


    “曆史?你要我找曆史?不行!”


    多新鮮啊,你引經據典不是頭頭是道嗎?“當初我向佩欣絲女士求助時,附加了這方麵的要求。”學徒指出。矮人領隊既是帕因特先生的親戚,又是蒂卡波的朋友,就肯定會比向導可靠。問題不在於我們。“她推薦了你。”


    “我是個通靈者!我要給你通靈個曆史學家,方便你問問題麽!”


    “聽起來可行。”


    “不,不!你不清楚。”德拉爬起來解釋,“我必須選擇合適的通靈對象,尤利爾,如果幽靈的記憶比我多,它會占據主導,奪走我的身體。曆史學家?沒有通靈者敢這麽幹。任何學者都不行!再說,即便他們有殘留的靈魂,記憶多半也十不存一。你找錯人了。”


    她信誓旦旦,態度堅決。尤利爾之前沒遇見過通靈者,不知道這個職業還有這麽多限製。“對不起。那怎麽辦?不如我們找找先民?”


    德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一千年前的靈魂。跨度實在太遠,通靈者中也恐怕隻有空境水準的神秘度才可能實現。尤利爾知道,這樣想象太過分,但他也沒轍:“你了解黑城過往嗎,女士?”


    “說實話,尤利爾。”她難堪地一聳肩,“我甚至不是當地人!引述的例子是我從野史看來的。問我?你是在強人所難。”


    別急著上火。佩欣絲給我這家夥的地址,不可能是拿我尋開心。尤利爾告誡自己。“那你的通靈能用來做什麽?”


    “自然是找東西。失物或遺忘的消息,包括找人和給逝者後代遞口信。一般是剛死人……剛有熟人不幸去世的顧客會找上門,要我幫忙。”她連忙咳嗽一聲,掩飾口誤。“噢,最近不知怎麽迴事,我通靈的成功率大為增長,現在生意已經火到外國了。你家裏……”


    “……的每個人都非常健康,我暫時沒有這方麵業務的需要。”尤利爾趕快讓她閉上嘴。


    可惜沒能成功。“好吧,如果你有的話,我會給你免費服務。”德拉拍了拍袍子,“畢竟,我不習慣欠人情。”


    “我以為你早該習慣了。”


    通靈者臉紅了。


    她的反應讓學徒消了氣。跟她計較有何意義?“我會把你的情況轉達給佩欣絲女士,總之,下次你不會再遇到這樣的情況了。”矮人領隊多半對她的情況不了解,才會把她介紹給我。“至於我嘛,反正我也沒付出什麽,你不用放在心上。”


    “你救了我一命,連這也不算?”她堅持。


    尤利爾想了想。“那我收你魔藥的錢?”


    德拉望著他,咬住下嘴唇,露出驚慌的神色。他們沉默了兩秒鍾。最後,她攤牌了:“你還不如不救我。”


    這時候,忍住笑意實在困難。從她四處推銷開始,尤利爾就隱約察覺到她並不富裕。“那你幹嘛還這麽說?”


    “我隻是覺得我還有點用處。”通靈者蔫頭耷腦地說,“不是個廢物。”


    “廢物?你怎麽會這麽想?你隻是手頭不寬裕。”尤利爾可知道,在那見鬼的通靈生意上德拉沒有誇口。她很快會變得有錢,但這些生意都還沒開始。


    “就是這樣。我的職業。”


    “通靈者?我沒見過其他人。”


    “當然。這是個失傳的職業!沒導師也沒前輩。看在諸神的份上,恐怕全諾克斯除了我,幾乎沒人……”她忽然住嘴,“噢。我們還沒很熟,是吧?”其實學徒對這話題很感興趣。“反正就是這迴事。目前我過得還行,但,呃,我一時半會兒幫不了你。”聲音減弱。“而且你救了我,我必須迴報你!哪怕不靠通靈……希望你給我一點時間。”


    “還是等下次,辛塞納。”不幸他剛好沒時間。“佩欣絲馬上就要帶著商隊離開了,我隻能和她一起。我們有緣再見,記得下次點爐子時打開窗。”


    通靈者眨眨眼睛:“商隊?”


    尤利爾打量她。什麽情況?“佩欣絲女士。”他重複,“她是守誓者聯盟的商隊頭領。他們到黑城有一陣子了,近來城裏都在狂歡。你不知道?”


    “商隊?商隊?”


    “帶著貨物交易的隊伍。行商貿易,溝通經濟,各取所需。怎麽?”


    “老天!”德拉猛跨一步,抓住他的手臂。“該死的小矮子,她上次自己來的。但商隊!這麽說,他們帶來了材料,是不是?”她看起來像是那些迫切需要購物的家庭主婦。


    “是他們帶來,不是我。”尤利爾沒好氣地說,“鬆手。我們沒這麽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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