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辨別霧氣中的山穀,但森林讓它的顏色顯得很突兀。岩石紮根在紅褐色的土壤中,灰白峭壁猶如骷髏。


    “你看到了嗎?”


    樹葉中探出一隻手,蒼白浮腫,指頭長滿繭子。這是獵人的手,而且還是個年紀不大的新人。片片落葉在肢體附近飛舞,掌心中的草籽妖精不停掙紮。活像墓地裏的真菌,瓦萊瑪心想,我要折斷它。他注意到許多年輕人的目光追著那隻手搖擺,感覺更惱火了。


    “你看到了嗎?”有人重複。手臂作出敬禮的姿態,炫耀地用肘部關節撥弄樹葉。“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看到了!”潘咆哮道,“給我閉嘴!”其他人被嚇得不敢作聲。“我們按計劃來。瓦萊瑪,黛布拉,你們去神廟。阿霍南,你和我往北,去三角沼澤。”


    黛布拉點點頭,跳上一棵栗樹。瓦萊瑪卻皺起眉:“神廟?”這不在巡邏的範圍之內。


    “祭司大人要黛布拉去一趟。”潘解釋。


    隻有我不知道,瓦萊瑪心想。油橡皮小人族也沒告訴他。這個事實很令他懊惱。“那我幹嘛去?”


    “一個人不安全。”


    黛布拉眨眨眼睛,並不讚同這種說法,但她沒反駁。“好運,諸位。”這個女性巡邏隊員有一頭溫柔的棕色長發,眼睛如麋鹿般朦朧。她不是瓦萊瑪的同族,但如果她願意放寬擇偶範圍,瓦萊瑪就會去追求她。


    他們離開後,潘的目光終於鎖定手臂和那隻大個兒的草籽妖精:“奧倫!”


    手臂揮了揮。


    “阿霍南。”他轉過頭,對剩下的那個自然精靈說,“你能自己去三角沼澤嗎?最近那裏不怎麽太平,遠遠看一眼就行。不值得為叛徒浪費力氣。”


    阿霍南是個沉默寡言的家夥,在瓦萊瑪的記憶中,他很少發表意見,哪怕是麵對獨自巡邏三角沼澤這種差事。這並非第一次,但他搖搖頭。“我們最好帶他一起走,潘。”


    “三角沼澤很危險。”領隊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帶著個小鬼怎麽行?”


    “那就換個地方。”阿霍南建議,“不可能有人從三角沼澤潛入森林,巡邏沒意義。我們帶他去秋葉走道。”


    “我更想送他迴維特什瓦薩!”


    “這是他的成人禮,潘。”


    “所以我得嚴肅對待?那些人類創造來彰顯自我的儀式,幹嘛總要套在我們身上?”潘抱怨,“希瑟信徒有自己的規矩。”


    “我們遵從聖女的指引。”


    “聖女昏了頭。”


    “聰明人不會在她的統治下向別人抱怨。好了,潘,別再說這種話。”


    一個保守的老混蛋,瓦萊瑪心想。他們年紀太大,承受不起一丁點改變。他不喜歡阿霍南,但沒想到對方會為了潘一改往日的沉默。這實在不是件容易事。至於潘,瓦萊瑪從來沒對他的態度抱有任何指望。自從聖女大人決定開放蒼之森接納異族,維特什瓦薩的每一棵樹下都會冒出竊竊私語,精靈們無法忍受聖地受自然破壞者的玷汙,也拒絕承認『冬青協議』的合法性。他們在石碑前抗議,往祭司的神廟扔青果子,然而無人迴應。附加魔力的果子也是打不碎石頭的。潘的態度左右不了任何事,瓦萊瑪自己也一樣。


    但他有辦法為女神盡力。森林的一草一木都是草籽妖精和油橡皮小人族的家園,它們消息靈通,連木精也無法相比。瓦萊瑪與同族的區別在於,他能放下自尊與後者打好關係。友善的迴饋十分豐厚,早在四十年前,瓦萊瑪就通過了成人禮,作為斥候加入巡邏隊。他收集同伴們的每一句無心之言,將它們統統呈遞給上司。最後,他的努力成果會擺在蒼之聖女的案幾上,巡邏隊靠它排除異己。


    他捕捉著阿霍南和潘的對話,也留意著奧倫的動向。這孩子半點也不招人喜歡,否則也不會被丟來這隻巡邏隊——瓦萊瑪早就將潘私下發表的異端言論呈交上司了,他們被有意無意地孤立出交際圈,以期格格不入的另類感能使他們自我糾正。畢竟,聖瓦羅蘭可不是外界,少有人能進入森林傳播思想,而在封閉的國度中,潘和阿霍南找不到幫手。


    他們連繼承者也找不到。瓦萊瑪心知肚明,奧倫這樣的孩子不會質疑聖女大人。老派人的守舊與他的個性天然相衝突,他們會聽老人講故事,然後背地裏吃吃發笑。在奧倫和他的夥伴眼裏,聖瓦羅蘭理應屬於森林種族,而不是自然精靈、德魯伊或木精,因血統排斥異族相當荒唐,沒人會這麽幹。神秘度決定地位,這也天經地義。


    “瓦萊瑪。”她叫出他的名字,“你走得太快了,比我都快。”


    他迴過神。黛布拉正用她溫柔的眼神注視他,然而隻要你見識過她捕獵時的兇猛姿態,就會明白性格與氣質並沒有直接聯係。自然祭司都把與神廟相關的任務交給黛布拉,潘竟然擔心她的安全,難怪她會生氣。


    不過黛布拉的確很有吸引力。我要遠離她,隻因為她不是個自然精靈嗎?他弄不明白保守派的思維。“我有點走神。”瓦萊瑪迴答。


    “走神?你快走進河裏了。”女孩嘲笑。


    “可能是因為,周圍有比腳下道路更吸引我的東西。”


    “比如一隻鬆鼠?”那隻動物匆匆躲進樹葉間。“你太緊張了,瓦萊瑪。”


    他不否認。“我們去神廟幹嘛?”瓦萊瑪低頭避開一根樹枝,“你要成為高環了嗎?”


    “不,不是。”黛布拉將發梢繞到耳後,她的耳朵上穿著珍珠吊墜。它左搖右晃,擺動不停。“是另外的事。”顯然她不願意說。


    “我們都有自己的事要辦。我敢打賭,奧倫的成人禮不會那麽順利。”


    “他很有天賦。”


    “你指的是哪方麵?”瓦萊瑪了解這個同族的年輕人,他頑劣又精力過剩,根本不願意在訓練上下功夫。“擅長嚇唬人可不能幫他成為刺客。”


    “我們都有年輕的時候。等他獲得神秘職業,就不會這麽頑皮了。”


    是嗎?瓦萊瑪不這麽覺得。但他沒機會再開口,黛布拉揮揮手,放慢了腳步。“我們到了。你最好別在希瑟麵前走神,瓦萊瑪。看見鬆鼠也不行。”


    我從不為鬆鼠走神。他心想。絕大部分精靈自認為高人一等的緣由,在於他們的漫長壽命和以人類審美來說相當秀麗的外表,可對整個神秘領域而言,精靈其實沒什麽好驕傲的。龍族和元素生命的壽命比精靈更長,而審美向來都是因人而異。“為了獲取優越感,兔子會跟青蛙照鏡子。”聖女大人說,“但雌青蛙是不會喜歡兔子的。”黛布拉當然不是青蛙,瓦萊瑪也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唯一阻礙他們的是地位。


    神廟建在兩棵橡樹間,頂端鋪滿落葉。希瑟似乎想把它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發現。瓦萊瑪和黛布拉踏進入口,被風蝕雨刻的黑石擋住了光線。他們身處自然的殿堂,但周圍盡是冰冷、古老的林立石柱,它們或高或矮,分布奇特,但大概圍成圓圈。藤蔓攀附石台,苔蘚長進台階。這裏幾乎有種不祥的氣氛。


    也許是過度的寧靜令他產生了錯覺罷。“你得一個人進去。”瓦萊瑪說,“千萬別害怕,黛布拉。”


    “希瑟在上,我又不是奧倫。”她衝他微笑,“我會迴來,你才別害怕。”


    她真的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嗎?“但願我們都不怕。快去快迴。”瓦萊瑪不想留在原地,然而他不能深入神廟。神秘度決定地位,他才剛轉職不久,沒資格碰觸更多自然奧秘。而黛布拉……很難說她的神秘度超過瓦萊瑪很多,但祭司們認定她擁有天賦。莫名其妙。他心想。不管那天賦是什麽,反正接下來的巡邏用不著我。


    他在原地等候,聆聽著奧倫那邊的消息。年輕人的成人禮可能相當波折,瓦萊瑪不時捕捉到潘的怒罵。阿霍南一言不發,隻有弓弦作響。遠隔群山卻能對對麵的狀況了如指掌,這種感覺讓瓦萊瑪很沉醉。蒼之聖女解讀石碑,讓油橡皮小人族成為森林的耳目,他有理由全心全意地擁戴她。這是保守派和新手菜鳥永遠也達不到的境界,他們注定要被淘汰……


    “瓦萊瑪。”他聽見同伴的聲音,飽含恐懼。“救命!”


    瓦萊瑪迴過頭,卻沒能看到她。發生了什麽?有襲擊者?最可能是神廟塌陷,這裏的一切似乎都有年頭了。但他沒發現任何異常。“黛布拉?”


    “救命!”


    這不是他聽見的聲音,是油橡皮小人族傳遞給他的信息。瓦萊瑪盯著幽暗的走廊,黛布拉正在後麵求救。恐怕是我聽錯了,神廟裏寂靜無聲,或者說,隻有腳步聲。要是她真的尖叫,他一定會聽見。


    “救命!”


    真切的驚叫差點讓他跳起來,好像有人扯著他的耳朵灌入高音。“快逃,瓦萊瑪!”


    “黛布拉?你在哪兒?”可神廟還是沒有動靜。瓦萊瑪不安地四顧,建築和森林依然寧靜,眼下卻似乎蒙上了一層詭譎的陰影。微風吹動樹冠,枝椏彼此搔抓。“黛布拉?”他最後喊了一聲,緩緩退出神廟。


    突然間,一隻蒼白的手臂在他麵前垂落,沒有指甲的五指猛摳向他的臉。瓦萊瑪大叫著後仰,抽出匕首在眼前亂刺。但他沒有好運地擊中目標。一隻冷如寒冰的手掌握住他的肩膀,瓦萊瑪下意識傾瀉魔力,可巨大的力量仍把他拽倒迴神廟。石柱的陰影籠罩了他。


    “救命!”黛布拉還在尖叫。


    恐懼懾服了他,瓦萊瑪的思維仿佛凝固了。他大張著嘴,極力瞪著眼睛,企圖看清突兀出現在廊道今天的高大輪廓。


    黑暗在翻滾、扭曲,石柱成了酥軟的藤蔓,帶著鮮豔的色斑舞動。他說不清這東西是什麽,它既不成人形,又難辨首尾。魔怪也有固定的形態,但這東西似乎介於液態和固態之間。它在靜默中轉身,靈巧地穿過大廳。無論如何,這東西飽含惡意。他也想喊救命。


    “……黛布拉?”


    尖叫聲更響亮了。那隻蒼白手臂在眼前舞動,指揮著怪物。瓦萊瑪丟掉了匕首,試圖彎弓搭箭,然而箭矢紛紛變成灰蛇遊走了。他不可能拿弓弦勒死敵人。驚慌之中,他的同伴無情地探出一隻石手。


    接著,黑暗籠罩了瓦萊瑪。


    ……


    水滴沉靜地落入沙土,頭頂風聲如同哨響。橘紅的火光照亮洞窟,但空氣依然寒冷。這是霜之月的冷空氣,雖然比伊士曼遲了太久,但蒼之森很快就會下雪。雪林會給綠精靈的巡邏隊造成阻礙,多爾頓心想,這可再好不過了。


    “還有多遠?”詩人沙特問。他每隔五分鍾就要問一句。


    “就在前麵。”他們已經路過了隧道的岔口,根據高塔學徒的指示選擇了右邊的道路。幸好他提前說明,暗夜精靈一點也判斷不出兩條路的區別。地表的洞窟與地底不同,至於哪裏不同,他暫時說不出來。或者根本就是我的技藝退步了。


    “我聽見說話聲了。”約克說。


    “不會剛巧是我們的迴聲吧?”


    “當然不會。”洞窟很窄,沒那麽多迴音。多爾頓也聽見了。“有人在喊救命。好吧,應該不是人。”


    約克做個鬼臉:“我們要去拯救那個綠精靈嗎?”他一直興致高昂。想必是幫助追兵這種正義舉措,讓這個露西亞的西塔既得意又滿足。“真的要去?”


    “別想著緩和關係了。”女醫師給他潑冷水,“我們在聖瓦羅蘭殺掉的綠精靈肯定比救的更多。”


    “我們是在自衛。”


    “他們也是。”多爾頓指出,“我們最好在這裏等著,直到動靜消失。要是他們喊得夠響,會有更多綠精靈過來。到時候你要怎麽辦?說我們來施以援手,是你們的朋友?”


    “那還是等著吧。”約克服從了,“綠精靈可沒有誓約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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