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多爾頓難以置信,“我向來弄不清這種宗教瘋子的思考模式。這還沒到絕望的地步。”


    “在他們眼裏,連性命也不過是換取尊敬的籌碼。”


    “我不認為掩蓋醜聞而死是什麽見鬼的榮譽。瑪奈和那些修女的墓碑上甚至沒有名字!誰來為她們伸張正義?”


    “在我們的總主教大人眼中,她們不過是罪人。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標準要求這些狂熱分子。他們甚至不信仰真正的蓋亞,否則也不會曲解女神教義了,他們的神乃是蓋亞教會。”尤利爾收起短刀,“顯然清除修道院也是佩頓·福裏斯特的命令,或許根本就是他親自動手。寂靜學派沒必要無故挑起神秘支點間的事端……這裏麵還有秘密。”


    暗夜精靈皺著眉:“什麽?”


    “瑪奈既然已經跟高塔有過接觸,教會要滅口也沒用了。佩頓主教不可能不清楚他的命令會引起什麽樣的後果,但他還是這麽做了。這說明比起克洛伊塔的報複,他和他的狗屁榮譽有更害怕的東西。”尤利爾說,“我很清楚這類人的心理狀態,這是曾有一個把治安局當成庇護所的殺人犯告訴我的。”


    “走投無路的人還真是什麽都做得出來。”


    “那家夥是個惡魔,被教會追捕得入地無門。在大多數人眼裏,惡魔不算人。現在報應來了。”


    惡魔獵手陷入了與惡魔同樣的困境,並為此而死。滑稽的命運。多爾頓還不至於為這點巧合感慨萬千。“那你也清楚佩頓怕什麽嘍?”


    尤利爾眨眨眼睛。“寂靜學派。”


    “佩頓害怕夏妮亞·拉文納斯。”他確實該怕她。法則巫師隻需動動手指,總主教和他的夜鶯就得變成一窩死鳥。


    “這是我的猜測,暫時還沒有確鑿證據。”尤利爾說,“但可以確定的是,教會和巫師不是親密無間的。不妨認定是教會榮譽和巫師派係的矛盾。”他扯扯嘴角,茸毛似的胡子隨之扭動。“哪怕這世界上隻剩下兩個人,他們之間也會存在分歧。”


    他沒有索倫口中那麽頹唐喪氣,看起來幾乎是胸有成竹。多爾頓不知道他的打算是否是從砍下屍體的人頭開始產生的,但毫無疑問,尤利爾的做法會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覺得自己很難開口去阻止這個人做什麽,驅使他前進的並非隻是一個人的意誌。


    “存在分歧。”暗夜精靈緩緩地說,“不一定是壞事。”


    “顯而易見。就是這樣。墨守成規是不成的。”


    “你想要做什麽?”這是本次交流的終極問題。多爾頓才問出口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很可能會為此付出代價,心跳也漸漸加速。他本以為尤利爾會選擇利用學派巫師和教會間的分歧打擊總主教可能存在的同黨。“你要向誰複仇?”


    “我不是為了複仇。現在瑪奈唯一的仇人隻有我這個錯信他人的蠢貨……佩頓·福裏斯特早死了,破壞他的畢生心血隻是憤怒的發泄,逞一時之快。”


    “複仇就是在逞一時之快。”殺死英格麗時他感到很痛快,從灰蟹堡掉頭去刺殺德威特時,他的猶豫少部分因為伯爵的指責,大部分來自對這種快意即將結束的不舍。不過猶豫稍縱即逝,暗夜精靈從不放過仇人。是林德·普納巴格阻礙了他。


    多爾頓有了一把新的武器,為他指明終結這段仇恨後的方向。尤利爾不需要別人指路,他自己足以找到方法。


    “我要的不是一時,多爾頓。”尤利爾站在石刻前,那張無字的羊皮卷在他麵前展開鋪平。“蓋亞教會的存在意義被福裏斯特這類偏執狂扭曲得太久,追尋真理的巫師派又很容易失去底線。他們都在失控的道路上奔馳。”


    暗夜精靈從未思考過宗教信仰的優劣,他發現自己難以作答,隻得沉默著點頭。


    “當教士打著慈善的招牌四處行騙、拐賣嬰兒,還把生意做得興隆旺盛時,就意味著問題並非出在某個人或者少數人身上。”這話倒挺容易理解。“需要改變的是這個組織本身。”


    “變成什麽樣子?”


    “我希望人們信仰的蓋亞是美德和律法的神隻,是引導我們在尊重彼此的基礎上給予善意的母親,是監督我們在遵循秩序理法的同時堅持不斷革新認知的父親。這才是我的蓋亞,也是表世界的蓋亞。”尤利爾解釋,“教會是為傳播信仰,給人以精神支柱和心靈慰藉的組織。你覺得這怎麽樣?”


    “好啊。”多爾頓脫口而出。“很不錯,我是說,非常妙的主意。”


    “別那麽小心翼翼,多爾頓,我知道你信仰自己的神。我隻是征求一下你的看法。”


    我不是害怕信仰的衝突啊,多爾頓心想,而是你向我詢問這個行為本身的含義。“你要做什麽?”他舔舔嘴唇,重複了一遍。


    “跟信仰教會的虔信徒做個了斷。”


    那張古舊的羊皮紙微微泛光,尤利爾沉浸在他的計劃藍圖中,根本沒注意到異常。多爾頓卻揉揉眼睛,無法假裝那是自己的錯覺。


    “我得和索倫說一聲。”暗夜精靈咕噥道,“必須告訴它才行。有準備總比沒有強。”他接著揉鼻子,趕走黏濁的鼻音。“你要幹什麽?我指的是接下來最近的一步。”


    好在尤利爾沒有為他的計劃喪失掉邏輯。他聳聳肩:“我們得給這孩子找個安全屋,那裏肯定不會是白塔。”


    多爾頓隻能點頭。


    ……


    希塔裏安起床時在日曆上劃了一道,抹掉等待的最後日期。她看著數字上的鮮紅圓圈,覺得手心出汗,興奮快在肚子裏爆炸了。她克製不住打翻了椅子,巨響在屋子裏迴蕩。希塔裏安迅速扭頭查看姐姐的狀況,慶幸地發現她沒被噪音驚醒。


    早晚會有這麽一天,她對自己說,你沒必要緊張。但當她透過玻璃看到一輛綠色馬車停在公寓外時,頓時把什麽克製都丟在了腦後。她給自己梳頭發洗臉,邊嚼薄荷邊穿裙子。今天她挑選了一條翠綠色的羊毛裙,領子上有細小的金色藤蔓花紋,這是炎之月的顏色,眼下威尼華茲雖然處於極黑之夜的時段,拜恩卻陽光明媚,時有雷雨濃霧。


    當她輕手輕腳打開門,發現穆魯姆等在樓梯間外的拐角。“你起得真早。”


    男孩的頭發似乎是用手指打理的,他忙轉過身。“希塔裏安?我是被你屋子裏的動靜吵醒的。”


    “對不起。你知道我有點激動。”


    “昨天去看歌劇時你沒這樣。”


    穆魯姆和列森唯一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會責備我,希塔裏安心想。但她不討厭他這樣。“不能每次激動時都撞倒椅子。”她讓自己慢慢走過去,以保持儀態——希塔裏安身上的裙子和這些以往她從不關心的古怪姿態都來自於莉亞娜女士的指導。管理員對她和姐姐的態度幾乎會讓剛來這裏的希塔裏安受寵若驚,到了現在,有點忘恩負義的說,她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


    無名者們彼此是家人,希塔裏安和露絲成為了結社成員,她們和莉亞娜女士的關係理應比親人更親。她努力改變自己的觀念,以融入拜恩和無星之夜。


    “我昨天把水杯打翻了。”希塔裏安告訴穆魯姆,“不得不臨時換衣服。”


    “難怪我們差點遲到。”


    “那是因為你起的太晚。”她痛快地指出。男孩做了個鬼臉。“讓露絲再睡會兒吧,我們去青銅齒輪。”


    “我把禿頭留下。”穆魯姆鬆開繩子,斑點狗衝進希塔裏安的房間。它跳上被扶正的椅子,向主人搖尾巴。禿頭相當通人性,不會隨意吵醒露絲。


    馬車等在門前,希塔裏安和穆魯姆小心翼翼地繞過它。他們走在清晨時分的街道上,霧氣中一片空曠。拜恩的街道並非是四葉城或威尼華茲風格,她在這之前從未見過如此整潔的道路,女神天國恐怕在想象中也不及此地萬一。


    無名者的國度和神秘支點類似,因為即便不點燃火種,無名者也被算作神秘生物。拜恩的國王認為他的子民家人不能居住在凡人的街道中,從神秘的地位上來講,無名者理應高於全無神秘可言的普通人。他們將無名者視作惡魔,無名者也不屑他們的生活方式。總有一天,無星之夜將把諾克斯的土地自七大支點手中奪迴,凡人將承認無名者是他們的主人。


    希塔裏安沒想過那一天,她祈求的不過是和姐姐露絲的棲身之地。安全、平穩、無需變化。她從未想過成為某人的主人,她連自我的人生都無法掌控。拜恩滿足了她更在幻想之外的……一切,當然也包括這個願望。


    莉亞娜女士提前在“青銅齒輪”的牌子下等他們。她仍然係著那條蛇鱗狀的圍巾,女士西裝換成了棕色。但在希塔裏安開口唿喚她前,霧氣裏鑽出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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