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有大人物到鐵爪城。”她在德蕾婭修女迷惑不解的神情中吩咐,“把該收拾的地方收拾幹淨,別讓客人看見髒東西。雖然那種人不太可能到我們這裏來。那女孩的屍體安葬了沒?”


    “已經安葬了,院長。”


    對話迅速結束,也許在巴恩撒院長眼中,德蕾婭隻是個同情心過分的年輕修女,還總把她的話當耳旁風。羅瑪跟著德蕾婭修女悄悄跑出去。後者早就看到她了,此刻有點惱怒。


    “拜托,羅瑪小姐。你真把我嚇壞了。書房裏有神術的阻擋,就算院長看不到你你也不一定安全。”


    小獅子頭好歹還知道不要隨便說出去高塔的信息,當然,就算她說了也未必有人會信。“我想離開這裏。”她告訴德蕾婭修女。


    “如果不帶著艾肯,你想去哪裏都沒問題,羅瑪小姐。修道院不是你的監牢。”德蕾婭修女滿懷憂鬱地說。她的憂傷不是為自己。早在她接受神術洗禮的那天,她就將自己獻給神了。“蓋亞女神在上,我真希望這裏不是任何人的監牢。瑪奈隻是上了愛情的當,她還是個孩子,卻被當做成人責罰。”


    “那就逃走好了。”像我一樣。


    德蕾婭修女搖搖頭,“人類有人類的規矩。你是自由自在,而瑪奈和艾肯有他們自己的命運。有過必償。未來雖然由奧托掌管,但過錯就像未還的債務刻在靈魂上,是她們一生無法洗去的汙點。”


    “既然一輩子也洗不掉,那為什麽還要洗呢?”


    “因為人們會記得。當某一天世人忘記了她們的罪孽,能夠平等看待這些可憐的孩子,她們就能迴到自己的家人身邊。”德蕾婭修女說,“蓋亞理解人們的偏見,也能原諒女孩們的罪孽。祂用自己的修道院來保護她們,可這種保護觸及不到靈魂,她們隻能自己醒悟。”


    羅瑪不以為然。“除非你送她們到天上。”她告訴天真的修女,“否則教會將她們與社會割裂開,隻會讓人們銘記瑪奈的罪過。哼!這怎麽能算罪過?這明明是那個布裏奇的錯。最多,也是他們兩個人平分。瑪奈一個人可沒法生下艾肯。蓋亞都知道這些……祂卻隻懲罰瑪奈,這一點也不公平。”


    “他們沒有婚約,因此女孩不受法律保護。蓋亞是司法的神隻,祂對此無能為力。”修女跟她走到樓下。“羅瑪小姐,你還太小了。你什麽都不懂。倘若我們不放棄哺乳後代的本領,這世界就永遠沒有公平。”她說到最後,聲音小得羅瑪也快聽不見。


    我們必須逃走,羅瑪打定主意,而且決不能將消息透露給德蕾婭修女。這個蠢笨修女腦子裏生了鏽,她除了給每個遇到的人講道理外什麽也不會。雖然比起巴恩撒院長趕走殘疾嬰兒母子的冷酷行為這根本不算什麽,但她說不定會向院長告密,還自以為“拯救”了瑪奈的靈魂。


    在高塔裏,她可嚐過這種找了笨蛋當同謀的苦果。薩比娜在預測危險和抄作業上是好幫手,但若遇到挫折或有一點計劃的部分讓她不滿意,她就會對任何人將羅瑪的惡作劇全盤托出。找這種人分享秘密,那就是嫌自己的困難還不夠多。


    至於逃走後去哪裏,羅瑪也有過考慮。她們可以當冒險者,小獅子想,我負責捕獵,瑪奈負責照料艾肯。我們可以去很多地方,期間艾肯和瑪奈……桃樂絲永遠不會分開。如果桃樂絲想迴家,她也樂意去南邊看看雪花和冰川。


    德蕾婭修女在忙她的文件之前,繞去育兒室看了一眼。她囑咐西雅塔哄那個失去母親的嬰兒睡覺,後者才從疲憊的漿洗工作中掙脫出來。這女孩的眼皮上下打架,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著了。


    羅瑪本想留在這裏,艾肯最近對她的頭發很感興趣。然而孩子們多數都在安眠,房間裏唯有光著腳的年輕女孩拿灑熏香的亞麻布拂過嬰兒的床頭,蓋好被踢開的毯子。她發現自己躁動的性格不適合這種氛圍,於是靜靜退了出來。


    她來到走廊,感受陸地的風刮過臉頰。德蕾婭修女在她眼前穿過兩間矮小的窄木屋,卻在角落裏停下來,朝路旁張望。她腳邊是一條筆直的石磚路,羅瑪不禁在寒風中顫抖了一下。


    灰黑的石碑林中,有個白色的修長人影。她頭戴無邊的鉤織帽,並按要求連一根頭發也沒露在外麵。在進入教堂前,女孩們的頭發都被剪的像男人一樣短。她身上的外袍極不貼身,這是為了遮掩生育後留下的痕跡。站在墓園中的人影無疑是個未婚母親。


    刹那間,所有道聽途說來的夜間傳聞湧上她的心頭。羅瑪毛發一豎,利爪從指頭上彈出來,直到聽見德蕾婭修女的唿喊:“瑪奈?”


    ……


    石階不比泥土溫暖,育兒室又占有了全部陽光。瑪奈剛被新一批女孩輪班下來,要去育兒室看護嬰兒。她其實不喜歡這種麻煩的陪護,相比與兒子培養感情她更樂意迴宿舍睡覺。但修道院不允許女孩們過早迴去。孩子們熟睡後,瑪奈發現自己無事可做,不知怎麽就跑到了墓園裏去。


    “你去哪兒做什麽?”


    “我來看看小萊娜的母親。”瑪奈迴答。萊娜是個折騰人的女孩,床位正對著小艾肯。她忘不了修女們抱走嬰兒,然後合力抬起染血被單包裹的屍體。這孩子才一出生就沒了母親……難產而死的女孩被埋葬在光滑的石碑下,在林立的教士墓碑裏獨樹一幟。我來看看我的歸宿。“萊娜忽然在夢裏尖叫。”她說。“我希望她可以為她的女兒祈福。無論她是在蓋亞的神國,還是黑紅的地獄。”


    德蕾婭修女走近她,小獅子羅瑪·佩內洛普跟在她身後。瑪奈以為她還在自己的艾肯身邊轉悠呢。有這個奇怪的獅人女孩陪伴,他注定比我勇敢。“我好害怕,德蕾婭。”瑪奈說。恐懼在她臉上展露無遺。“你們救了我。不然,我和艾肯也會躺在這裏。”


    “絕對不會。”金發女孩信心十足地迴答,“艾肯很強壯,我相信他會長得像我一樣快。”她多半是在胡說,獅人的生長期其實要比人類慢上好幾倍。


    “別想那些舊事情。”德蕾婭修女安慰她,“快過來,那裏很冷。”修女伸出手要拉她,結果羅瑪也向前,把前者臂彎中的教典碰掉了。紙條散出來。德蕾婭修女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錯亂,她鎮定地低頭,沒讓羅瑪發現異常。


    瑪奈也來幫忙,可她隻收起一張,就定在原地。當德蕾婭修女感謝著收拾好紙頁,把她們帶迴育兒室邊時,她才迴過神來。


    “天氣越來越冷了。”德蕾婭修女感歎。


    “天氣越來越舒適。”羅瑪意見不同。她腦袋上的頭發厚實地要命,正適合涼爽的收獲之月。“你的作業還沒寫呢,巴恩撒院長讓你算術。”


    “懺悔日要到了,大主教需要每個分教會的賬目。”德蕾婭修女小心翼翼地說,“而且這裏有很多嬰兒,他們的用品都得單獨購買。”她其實沒說謊。


    瑪奈看著沉睡在溫柔熏香中的孩子們,忽然想進去摸摸兒子的額頭。有件事她一直壓在心裏,今天終於得到了答案。“德蕾婭姐姐。”她在長木椅上坐下來,一天的勞作結束後,隻有某種執念代替精力支持著她。“我曾想要成為你這樣的人,把自己奉獻給蓋亞。但阿普頓,我父親,他認為我不夠無私。我想他說得是事實。”


    德蕾婭修女憐憫地拉起瑪奈的雙手:“別總是責怪自己。遇到邪惡的侵害隻是命運的不幸,你既善良又可愛,本該過上幸福的好日子。”


    幸福從來都是迷夢。“我想要成為蓋亞的修女,並自學了神言。”瑪奈看到德蕾婭修女的臉一下變得慘白,她懷疑自己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院長給了你什麽工作?”她低聲問,“我能幫你的忙嗎?”


    “不……用。”德蕾婭修女觸電般抽迴手。


    羅瑪瞪著眼睛,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讓我幫幫你吧,德蕾婭姐姐,讓我看看那些東西。”瑪奈盡力把話說得清楚,“我受了你的照顧,我和我的艾肯,德蕾婭姐姐,我怕得要命。讓我放下心,讓我別煎熬!看在蓋亞的份上,這不可能是真的。”


    後者不忍地別過頭。


    羅瑪不需要得到誰的允許。她被瑪奈的目光驅使,嘩地打開教典。她從封皮後拽出一張又脆又薄的紙,足有兩個巴掌大。那上麵寫著許多符號,小獅子唯一能看懂的隻有重複出現的一個通用語寫的名字“萊娜”。最後的一處空白上有個血指印。“這是什麽?”她用手指在陳舊的血跡上摩擦。


    德蕾婭修女沒說話。瑪奈感到自己的靈魂似乎離開了軀體。她讀出上麵的文字:


    『本人在此聲明,永遠放棄對女兒萊娜的親權,並將其轉讓給國王郡第六分教區銀百合修道院院長瑪喬麗·巴恩撒。


    以上由克莉絲汀自願於寒月之年收獲之月第四個星期三宣誓簽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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