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加莎到達醫院時,天色已接近橙紅。這是一種垂暮與朝氣並存的色彩,滌蕩過城市的晚風逐漸變得涼爽。她感到空氣中的沉重正在趨於飽和。


    兩名下屬一路上解決了遇到的麻煩:幾起搶劫,數不清的違章停車,三次口角,兩個婦女關於一籃子蘋果的糾紛,無處不在的小偷還有滿地打滾的醉漢。最後他們驅走了醫院窗外的鴿子,因為在花壇邊禍害植物的病號服小女孩說她對細小的絨毛過敏。


    “醫生幹嘛把她放出來?”巡警漢德抱怨,“這孩子沒戴口罩,連蒲公英都能嗆死她。”


    “也許帶了口罩她也沒救了。”比勒事不關己地說。


    阿加莎皺起眉:“別在醫院裏胡說。”


    “對不起,長官,我太累了。”


    每個人都很累,但真正的重頭戲還未開始。阿加莎沒再要求自己的下屬跑腿,她讓他們守在門外,自己進病房見見伯莎·弗納。


    門上各色的號碼牌實在讓她大為頭痛。由於治安局的傷員病號都由蓋亞教會負責,阿加莎幾乎不到醫療部駐布魯姆諾特的醫院來,這讓她並不清楚這裏的病房等級。既然伯莎·弗納是高塔的一員,那她完全沒必要躲到城市醫院去。她推開門時,腦海中還在思索這個問題。難道高塔抽不出人手?他們最近的確是挺忙的……


    “打擾了,弗納女士。”隻一進門,阿加莎就知道她為什麽不去高塔了。


    伯莎·弗納斜靠在床上,眼睛無神地波動了一下。她有一頭雜草般枯幹的長發,一直垂落到手指。這幾根手指完全是皮包骨。深陷的眼窩與尖尖的下巴使她的憔悴流露在外,這份憔悴毫無美感可言。她的胸膛微小地起伏著,發絲伴隨唿吸飄起落下。阿加莎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擔心重音和疾步會讓她心髒停跳。


    除了氣色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的傷痕。她的眉角有一大片青紫,脖頸上纏著紗布,一條腿吊起來,打著沉重的石膏。這幅樣子簡直像是從高樓上跌下去了或遭遇了車禍,與中暑住院完全不是一迴事。


    “小姐,你是誰?”伯莎輕輕地問。


    “我是治安局的特別顧問,阿加莎·波洛。有一件兇殺案可能與您的弟弟有關,我希望得到您的幫助……比如,我是說,也許是幫助他洗脫嫌疑。”阿加莎也下意識放輕聲音,“蓋亞啊,這是出了什麽事?”


    “我從樓上摔了下來。”病人迴答。她一點也沒問霍布森的事,仿佛意識還未迴到身體裏。“沒什麽大礙。”


    “這件可怕的事一定發生在夜裏。有一次半夜停電,我下樓時差點把欄杆撞斷。”不過偵探畢竟不是脆弱的護士職業,還不至於把自己摔出重傷。“可見常備蠟燭實在太重要了!”她盡力用一種禮貌的目光打量著病人。“女士,如果依然感到恐懼,適量的鎮靜劑會讓你忘記它們。”


    “謝謝,但我想我不會碰它。”


    “我也會討厭我成天都要打交道的東西,比如筆記本和髒手帕。”


    阿加莎看到伯莎扭過頭來,便繼續滔滔不絕:“洗東西實在是件麻煩事,尤其是你得注意將貼身衣物與外套區分開,否則有些為了降低成本而雇傭男性洗衣工的店鋪會比你自己還尷尬。”她聳聳肩,“去教堂是好選擇,聖泉可以連帶著你的身體內部一起清洗得幹淨健康……據說購買贖罪券送長明蠟燭是教會古時候的慣例,我記得治安局的公共郵箱裏經常會出現某人‘預訂’的蠟燭盒子。布魯姆諾特遍地都是蓋亞教徒,奧托也不派祂的信眾幹涉。”


    “命運不需要信眾。”虛弱的病人開口,“我們的祈禱對神明而言,是負擔也說不定。”


    “的確。沒有人喜歡認命。”偵探讚同,“最近神官們將賜福地挪到了一環區,距離這裏不遠。”


    “發生什麽了?”伯莎作出疑問。


    如果有可以辨別人心的魔法,那麽我的工作就大為輕鬆了。阿加莎不知道她是否在裝傻。“有人死在了教堂。”她用最平淡的語氣迴答,甚至有些刻意了。


    這句話仿佛是一個致命的開關。


    “太不幸了!”伯莎睜大眼睛,顯得更瘦了。“女神怎麽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她喃喃自語。但說出這句話後,伯莎仿佛想到了什麽,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除非他已經被神拋棄了。被神遺棄!太痛苦了……她一定會下地獄的!這怎麽行!”


    “女士,你還好嗎?”阿加莎緊張起來,“振作一點。”她注意到伯莎起伏忽然劇烈的胸口,好像她的心肺正在充氣似的。病人的腦袋歪在床上,凝望著窗口。阿加莎一句話也不敢問了,她轉身去拉動床頭的繩子。


    “不!那盞燭台……鮮血……”弗納夫人開始呻吟,“紅的……油與血……”有淚水從她臉頰滑落。“對不起……安德魯,親愛的,對不起……”


    她的聲音弱了下去。阿加莎趕緊迴過頭,看到伯莎·弗納的眼睛無神地盯視著窗沿,生命的光彩逐漸從裏麵消失。最後,她的胸口靜止了。


    偵探幾乎凝固在了原地。許久,阿加莎邁步上前,拿起床頭桌上的杯子。杯底殘留著氣味刺鼻的液體,她歎息一聲。“蓋亞慈悲,願祂憐憫你的靈魂。”


    ……


    “女神在上,讓這該死的野狗滾開!”岡瑟咒罵時還得壓低嗓音,此刻真是痛苦不堪。他身上的衣服很幹爽,但還是有嗅覺敏銳的動物跟在他身後不放。


    尤利爾看不下去了。“你可以變成空氣。”他給出建議,“或幹脆把上衣丟給它。”


    這個主意在微涼的夜晚中並不是那麽容易實現,不過岡瑟還未迴答,威特克則就伸手讓他們安靜:“醫院裏禁止喧嘩。”他警告他們,“否則巡警會讓你去地牢裏待著。”


    “知道的真不少。”岡瑟說,“聽說你被菲爾丁神父調職之前,是個負責整理檔案的小秘書?”


    “總要比前工廠看門員體麵。”


    “或者禮貌一些。”紐扣岡瑟不以為意,“進出口管理部經理。”


    “這算說謊了。”尤利爾忍不住說。


    “教會的地牢更歡迎騙子。”治安官接道。


    岡瑟沒再開口。他哼了一聲,伸腿踢開汪汪叫的野狗,卻在抽迴腳時絆倒了一位路人。對方踉蹌一下,惱怒地迴過身。岡瑟迅速想要進入氣態,但在看清對方的一瞬間他改了主意。


    “岡瑟!?”倒黴的行人居然一口叫出了紐扣的大名。他惱火至極的吼叫一聲,隨後一拳砸在岡瑟的下巴上。“離她遠點!”


    尤利爾和威特克都被這意外驚呆了。學徒還愣在原地,治安官夏佐直接衝上去:“冷靜!弗納先生,冷靜!”他用力將兩人分開,岡瑟已經鼻青臉腫。


    行人還要再往前衝,尤利爾如夢初醒,立即拉著紐扣工人後退。若是岡瑟突然用魔法給對方一點苦頭,那學徒不知道倒黴的到底是誰了。可事實上,岡瑟壓根沒還手,但目光中充滿了強硬。他一步不退,好像靈魂賦予他的魔法突然消失了一樣。


    “這人怎麽迴事?”尤利爾沒顧得上周圍人的目光,高聲詢問。“醫院的瘋子跑出來了麽?那正好,我們順道把他送迴去。”


    這話讓動手的弗納先生從憤怒中清醒過來。他已經被夏佐按在地上,動彈不得。人們好奇驚詫的目光令他倍感難堪。“夠了!”安德魯·弗納低吼一聲。


    治安官鬆開他。“抱歉,先生,您違反了治安條例第二十九條。”


    “若我真要違反,那麽一條也不會給你們留下。”安德魯說。但他沒再撲上去。他盯著威特克·夏佐一會兒,忽然露出似曾相識的目光。“我在報紙上見過你,小子。”他威脅道,“滾一邊去,否則看看我們誰先進地牢。”他手上的銀光一閃而逝。


    戒指。尤利爾感到心跳加速,他有一枚相同的指環。蓋亞在上,他是高塔維修部的成員!


    “安德魯先生。”他忍不住叫道,“您是來就醫的嗎?”


    安德魯·弗納總算正視了他一眼,臉色隨之一變。“你是——”


    “有些事情我們都知道,所以就用不著浪費口水了。”一提起喬伊,尤利爾就想到自己還沒有著落的課程。幫助威特克和岡瑟的事他甚至不敢讓導師知道,別看使者似乎很好商量,據說光輝議會的那名樞機主教被解凍時氣急敗壞地指責喬伊無視合約、踐踏規則之類,而索倫把這些事情當笑話說給尤利爾。


    “我聽醫療部的伯莎女士說起過您。”學徒客套一句,希望他能冷靜下來。“這裏不是爭吵的地方。能到裏麵,不,醫院裏也不允許喧嘩。你們可以暫時平複一下情緒嗎?”


    “我正是為她而來的。”維修師的臉色變幻不定,他狠狠瞪了一眼岡瑟,目光中飽含仇恨。“伯莎受了傷。”他整張臉都是深紅的,好像看見了人生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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