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樂絲踏著黃昏的橙光邁步入房間。


    兩層的小樓紅頂白漆,旋梯一半設在樓外。有著翠綠藤蔓覆蓋頭頂的階梯在雨夜裏依然幹燥,但避免不了有人用濕嗒嗒的腳步在上麵走過。也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也許那隻是木頭的花紋……桃樂絲凝視著閃亮木級上黯淡的腳印。若那真的是腳印,它的主人多半是個貴族老爺,或者富貴人家的小姐。就連鞋底都印著朵朵盛開的茉莉。


    隻有在威尼華茲的小別墅邊,桃樂絲才能見到那種香氣馥鬱的鮮花。她記得玻璃反到花瓣上的光斑,以及花瓶後熊熊燃燒的壁爐。她站在冬日的寒風中,凍得手足麻木。每每頭頂飛過令人著惱的短嘴鴉,這些鳥兒撲翅的聲音喚醒她,也喚醒她內心的渴望。桃樂絲從沒那麽想與那束暖房鮮花調換位置。


    我在灼影之年出生,可我不是領主之女。她想到隔著河岸望見的伯爵的車駕,人們高聲歡唿,樂手同奏華章。她弟弟跑到高牆上張望,險些摔下來砸破腦袋。禮花跟著車輪走,直鋪到小鎮最華麗的別墅。


    公主被騎士環繞,她心安理得的享受他人的忠誠。這些人裏決不會有公主未來的伴侶,桃樂絲心想。他們知道自己守衛的殿下會成為某個王公貴族的妻子,在夜裏為自己的傷口塗抹藥膏嗎?


    她腳下現在是母親貝拉娜的房間,但她很少到那裏去。戴蒙不清楚夜裏的燭光會亮到淩晨,而在原本的石屋的家裏,桃樂絲隻要把耳朵貼到牆上,就能聽清磚石後傳來的哀嚎。父親阿普頓脾氣暴躁,貝拉娜卻反應遲鈍,因此活該挨打。


    婦女與婊子的區別在於是否忠於某個男人,而我與“貝爾蒂的諾恩”的區別在於是否有一個身居高位的父親。桃樂絲知道四葉公爵等同於南國的女王,可特蕾西·威金斯的丈夫來自蘭科斯特家族,她一樣是某個人的妻子。


    妻子,這是個甜蜜的詞匯,卻充滿了沉重的負擔。桃樂絲關上門,然後推開窗戶。她知道阿普頓想把她嫁給一個漆匠,而讓戴蒙繼承他的手藝。不過在父親喝醉的時候,他也說過她可以自己選擇新的家庭和未來。除了當修女。


    桃樂絲把一隻腳放在窗台上,再跳出窗戶。


    撲麵而來的是夏夜的晚風,花壇間有點點螢火。她站在一隻水箱的鐵皮蓋上,背靠隱約剝落的白磚牆。嶄新的後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蘋果樹,湊近窗口的一根樹枝上掛著一顆在白天未被發現的果實。她伸手把它摘下來,啃得一幹二淨。


    途中有隻鴿子飛過來,被她揮手趕走。鳥兒咕咕叫著掉頭,越過煙囪和綠葉覆蓋的瓦片,落到一間藍灰頂屋子的風向標上。有位工人在那裏修閣樓的窗戶,他迴過頭,扔下自己的帽子,衝她幅度誇張地揮手。


    天大的驚喜砸中了她。桃樂絲將果核丟過去,它掉到大街上。修窗戶的人叫做布裏奇,是她的親密好友。或許不止是好友。布裏奇在威尼華茲工作,她以為他怎麽也要在下星期才能迴到篝火鎮來。青年人將身上的掛鎖解開,伸出右手上下揮舞。於是桃樂絲沿著蘋果樹的枝幹爬下樓,貓著腰鑽進一大叢灌木裏。


    她的臉頰撞上一株粉紅色的月季,因而嚇了一跳。幽暗的草葉間傳來一聲尖銳的口哨,她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奮力撥開樹叢。花刺還很柔軟,夏蟲在她腳下低語。很快,桃樂絲找到一塊秘密的草地。


    還有一個充滿油漆味的懷抱。


    “我白天沒看見你。”布裏奇說。他的家距離這裏更近,他跑得也比桃樂絲快。


    “白天我在集市裏。”桃樂絲迴答。她想起阿普頓在上午的咆哮,忽然有點慶幸他沒有答應自己。“一整天都在。”


    “早知道我也去集市了。”布裏奇遺憾地說,“蘇珊娜讓我去修窗子或買沙拉醬,結果我一直修到了現在。”


    “需要幫助嗎?”


    “當然不用,我決定重新買一扇玻璃。而且木框有點老化了,必須得全部拆下來才行。這房子到底多少年沒整修過了?”


    “住的不舒服?漏水?太熱?”


    “這倒沒有。”布裏奇說,“倒是你們家,桃樂絲。我聽說阿普頓晚上剛剛建好閣樓來著,結果第二天一早,房子整個翻新了。你的新閣樓怎樣?”


    “不比現在差。”


    “能從窗戶爬出來嗎?”


    “你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


    布裏奇立刻否認。“當然不,親愛的,我隻是想到我們未來的新家。”


    “我想要一個壁爐,還有窗邊的茉莉花。”她憧憬著,“兩隻鑲銀燭台,擺在鋪紅白格子墊布的橡木桌上。兩邊各放把安樂椅。夜裏我們可以靠著椅子喝葡萄酒,腳趾前是暖融融的火焰。”我有兩隻鑲銀燭台,那是貝拉娜給我準備的嫁妝。


    “真不錯。”布裏奇說。


    “你還沒向我求婚呢,布裏奇。”


    “阿普頓會答應嗎?”


    “隻要你穿著這件衣服去,沒準他會的。”桃樂絲咯咯笑起來。“說你是來自威尼華茲的油漆匠,他會很高興接受你。”


    “可惜我是個雜貨商。”布裏奇故作惋惜,“漆屋頂隻是副業。”


    桃樂絲抱住他的手臂,在草坪上坐下來。“我不關心你做什麽,隻要是正經行當,商人和工人沒區別。”當他們躺下來時,布裏奇把腦袋放在她的胸口。女孩瑟縮了一下,用雙臂環住了他的脖子。有種情感在她的胸腔裏跳動,她相信布裏奇也聽得到。


    “你會娶我嗎?”


    “我會好好愛你。”


    “我會嫁給你。我向蓋亞發誓。”桃樂絲說。“我會說服阿普頓,用任何辦法我都在所不惜。”


    綠茵中,她的愛人捧起少女的麵頰,用一種動人的口吻歎息道:“你的眼睛。”他使他們四目相對。“你的眼睛在天上,每個夜晚我都能看見——最亮的那顆星星。寶貝兒,告訴我,那是什麽星?”


    “啟明星。”


    他輕輕吻上她的眼皮。“現在我得到一顆星星了。”


    “啟明星還掛在天上呢。”桃樂絲一邊笑一邊躲。認識布裏奇已有半月,是在威尼華茲的集市上。城裏的集市比篝火鎮壯觀許多,桃樂絲在街上遇到了布裏奇。他一眼認出她是篝火鎮木匠的女兒,是他家鄉的女孩。自那以後他們經常在這裏幽會,很快便如情人一般親昵。但她感到今夜是不同的。


    鍾聲在耳邊響起。她的肩膀顫栗不已,不知因為恐懼還是興奮。“已經很晚了。”


    “是啊,大街上都沒人了。”布裏奇說,“隻有河上還有人。那也許是人罷,誰在乎呢?”


    “我弟弟還沒迴家。”她盡力想些無關的事來平複激動。


    “他被水上的妖精抓走了。”沒有任何用處。布裏奇的手掌牽引她的意識,桃樂絲不止是肩膀顫抖了,她渾身都在顫栗,似乎血管裏流淌的不是鮮血,而是電流。


    “他會不會遇到危險?”她迷茫地問。


    “也許會。”男人輕輕觸摸她,“你要去找他嗎?”


    “我得去找他。”


    “你不能去。你也遇到危險了,而且比那小鬼危急得多。”


    對女人而言,世界上再沒有比愛情更危險的陷阱。桃樂絲忘卻了當修女的願望,修女是不能結婚的。我寧願一頭紮進充滿油漆味的陷阱裏。什麽嫁妝,什麽未來,她都忘記了。她知道自己這輩子也不可能戴著方帽邁入蓋亞的修道院了,就算是去,也是以淺信徒的身份。她永遠失去了侍奉蓋亞的機會。


    但相對的,我會住在有壁爐和茉莉花的屋子裏。桃樂絲不懷疑自己會有這樣的未來,她不是為了財富而向某人獻身,她會用自己的雙手來實現。布裏奇也並非富貴人家。這就是我的神隻,她想,今夜是如此甜蜜的朝聖。


    威尼華茲是大城市,而篝火鎮卻不同。她感到自己的幻想在夜色下開始沿著前所未有的道路馳騁。威尼華茲又大又寒冷,緊靠著四葉森林,遠比不上永青之脈的篝火鎮。他們可以在小鎮擁有自己的店鋪,在篝火前喝沒賣出去的葡萄酒。這裏有的是葡萄。


    ……


    “明天晚上,到‘糟糕的布林茲’門外等我。”布裏奇說,“我會跟蘇珊娜解釋,為什麽一定要在篝火鎮待三天。”


    桃樂絲還沒說話,不遠處的街道突然疾馳過一輛馬車。她一下寒毛直豎,躲入布裏奇的懷抱中。透過灌木叢的濃密寬葉,桃樂絲認出那正是白天從橋上行過、被簇擁在人群中的馬車。她意識到那位與她同年出生的伯爵小姐就坐在馬車裏。


    貴族小姐有一院子的矢車菊,可沒有一個愛她的人。在我享受甜美的擁抱時,她隻能坐著馬車在我麵前倉皇離開,遠遠離開。


    “你怎麽啦,桃樂絲?”男人問。


    “我的耳環不見了。”她撒了個謊。


    布裏奇不覺可惜,“一個鐵環而已,我的貨物裏有更好看的,要多少有多少。”


    現在,我什麽都有了。“我們走吧,明晚再見。”她慢慢直起腰。


    魔法投影實現了壁爐和玻璃,但它們都用不著了。炎之月的氣候溫和,布裏奇更是她的一切。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多久,但她知道美夢終有醒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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