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葉城籠罩在炎之月最後的陽光中,而特蕾西則站在城裏,在帆布和細杆搭建的簡陋木棚的陰影下。


    倒塌的房屋基本被拆除翻新,毀壞的街道也大都修繕完好;站台邊兩名勞工正用繩子拉起一根路燈,他們身後的設計師背對陽光,對一處花壇的圖紙皺著眉頭。


    偵測站煥然一新,這裏無疑是最先被修好的;鬆比格勒重新開始繁榮起來,最慘烈的赫克裏也被人清理走了一地的白骨。隻是它遭受的創傷實在過度,留下的痕跡也絕非短時間能消除遮掩住的。人們就像靈魂賦予身體的淺薄魔法,在流血時忙忙碌碌地修補著傷口。


    僅僅一天,特蕾西忍不住想,美麗整齊的街道就變成了這樣。她想起迴到城堡時穿過死寂的集市和民居,這幾乎讓她心如死灰。女大公從不害怕麵對困境,幾十年前四葉城還不如現今——正是她一手將這座毗鄰極地的曠野上的小城發展成了名副其實的南國,就連王國之都鐵爪城也不能與之相比。


    可特蕾西更清楚,比起絕境,給人希望再看它因風摧折的滋味更會勝過一無所有。


    而她自己無疑是那個將四葉城從幸福安樂的高潮推下去的人,是這座城的擁有者和管理者,是腳下這片土地的領主。


    消極的情緒不利於投入工作,特蕾西告誡自己。她自陽傘的陰影下走出,來到對麵的花樹下。


    紫丁香的氣味不再盤繞著大街小巷,最晚開的花朵的花期也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金魚草和岩桐。南國的氣候總要比王都來得變幻莫測,可今年炎之月的尾巴短小得實在是令人驚異。恐怕安格瑪隧道的影響就要在王國的整個南境體現了。


    雪上加霜,惡兆從不單獨到來。


    特蕾西陰鬱的想。


    看來自我安慰不起作用。她索性放縱自己的思維奔馳,這未嚐不是一種放鬆。她下意識地迴憶起自己昨夜經過這裏時的景象,而近在咫尺的車站路牌標記的地址,也讓她肯定自己的記憶力依舊強大且可靠。


    那時她甚至不敢讓馬車在城市停留。火紅的旗幟流星般劃過林立的建築,馬蹄踏地的節奏急促混亂,好像生怕被自己的腳步聲追上似的。


    受災最輕的是被她們剛剛拋在身後的法夫蘭克大街,隻有一所酒吧著了火;又因為居住在附近的很多都是神秘者,離酒吧稍遠的地方還有著為數不少的平民。


    因此,當車隊經過街角時,屍橫遍野、百姓伏在死去的親友身上痛哭哀嚎的景象直接衝擊到了每個人的眼球——


    馬車隊伍靜悄悄的,坐在絲綢和銀紗中的特蕾西則似乎當胸中了一劍,臉色不比地上躺著的死人好看多少。


    女大公幾乎是催促著車夫快馬加鞭的。他們在那些希冀的目光麵前落荒而逃,狼狽地迴到了霜葉堡。


    緊接著是加文與塞萬提斯的死訊——喬伊當然沒那份好心,尤利爾對這些東西也不甚了解,最後還是約克捉住一名仆侍,將事情的前後因果強行塞進了對方腦子裏。


    最不該存在的消息就是死訊,因為活著的人知道了也無法,葬禮草草結束。葬禮是生人之間的儀式,諸神逝去後,他們甚至用不著給遊魂麵子了。


    身為合格的領主她隻為後者哀悼,感念其忠誠。但作為並不合格的母親,特蕾西的心情隻有自己能體會。


    至於叛徒修諾總管,當丹爾菲恩安然無恙的消息傳到她的耳朵裏後,才被不緊不慢地提了一句。公爵也無暇顧及。


    到了第二天,誰也看不出這位四葉領大公的焦慮和恐懼了,她依舊是那個苛刻嚴厲得不近人情的南國之王。特蕾西·威金斯——她無所畏懼,所向披靡;她將領地治理得井井有條,對待自己的親子也絕不徇私;她是比整個疾影軍團都讓人心安的四葉領支柱,意誌堅定遠超麾下的騎士。她就該是如此。


    女公爵的黑茶色碎發在風中浮動起來。


    “威金斯家族為了這座城而存在。”


    特蕾西對跟在身後的阿瓦說道:


    “不為這座城市獻出所有的四葉貴族,不配冠我父親的姓氏。”


    上一任四葉公爵是吉恩·威金斯,以武勇聞名。隻是在任何人看來,他的一切功績都不如留下了兩個女兒——一個繼承爵位中興南國,一個幾經周折最終加冕為女王。


    可特蕾西很尊敬他,比住在鐵爪城的城堡裏、幾年都不踏足南國一步的妹妹弗萊維婭要尊敬得多。後者至今還在記恨上一任的四葉公爵將自己嫁給了比他年齡還大的一個老色鬼,即便對方是一國之君。


    吉恩留給長女一個貧窮的小城,而特蕾西讓它變成了王國無可替代的一根支柱。


    “您的意誌如此堅定,希望丹爾菲恩也能像她的母親。”


    老婦人阿瓦迴答。她麵色憔悴,加文的死對她打擊很大。


    特蕾西對此感到厭煩。“除了大廳的冰窟窿,霜葉堡基本修複完好了,如果你不願出門,大可以在那孩子的臥室裏抱著他的衣服哭到雙目失明。他可真是你的好孩子。”


    有著術士和其他神秘生物的魔法,修理城堡不是難事。死靈法師的屍體隻能給人們帶來精神上的汙染,而喬伊遺漏的冰霜則不然,即便解除了魔法也讓周圍密布著高等魔力的波紋,使得城堡最後的工作進展緩慢。


    每個人都慶幸自己不需要與蒼穹的使者打交道,並且愈是神秘者愈抵觸。神秘會帶來危險,這點道理加文卻不明白。


    “不過別擔心,念在你這些年的辛苦,你瞎了以後不會餓死的。”她極不留情地肆意諷刺。


    阿瓦卻說:“還不行,公爵大人,還不到時候。”


    “你還要看著丹爾菲恩?那兩天後你就跟著她一道兒去威尼華茲吧。”四葉領主冷笑一聲,她永不承認自己其實隱約對這個哺育了她孩子們的女人抱有嫉妒。“你並非神秘者,威尼華茲又苦寒。若是跟去極地,我想你大概活不到丹爾菲恩真正成年的那天。”


    “公主殿下受到神的祝福,她會免遭一切厄運。”老婦人開口時,鬆垮的臉皮被提起的嘴角撐開。“我不為孩子們,公爵大人。我留著這雙半瞎的、找不著針孔的不中用的眼睛,是因為我得看著你,你最需要陪伴。”


    特蕾西難以察覺地瑟縮了一下。她移開目光,望著腳邊鵝黃的花蕊,“真感謝你的好意,雖然我並不需要。”


    與她一同長大、親如姊妹般的女傭歎息一聲:“行啦,我的公爵大人,別再責備自己了。就連奧拓也不能全知諾克斯的諸事,你又能怎麽樣呢?”


    “我正做的事遠比自責重要得多。”


    “你在難過,特蕾西大人。”


    四葉公爵看她一眼,搖搖頭,“我看你臉上寫滿了這個詞。”


    “你要做什麽,我的公爵大人?”


    “該做的事情。”


    她沐浴著日光,“四葉城的火花盛典就在一周後舉行。”


    “盛典?”老女仆一臉愕然,“恕我直言,大人,現在城裏不知道還有沒有藏著會動的屍體……若非要這樣來鼓舞人心的話,還是先請光輝議會的神官來主持清掃淨化的工作為好。”


    “有一隊聖殿騎士剛好路過四葉原野。”


    “那真是神靈的旨意。”老婦人驚喜起來,“丹爾菲恩會樂意聽到這個消息的,她念著這件事很久了……”


    “別急著高興,阿瓦,那些惹事生非的聖騎士可沒答應我們。他們有更要緊的事,比如從石頭和雪堆裏挖報廢的金屬籠子。”


    “光輝議會怎麽能允許——”


    “諸神已逝,他們隨便扯張紙都能說是神諭。加瓦什的禍患還隔著整個諾克斯,一個土生土長的死靈法師可不在光明神官的管轄範圍內。”特蕾西一如既往地尖刻,就算是能言善辯的神父司鐸,在她麵前準也得敗下陣來。


    “不過。”她忽然話鋒一轉,“四葉城沒有露西亞的祝福也不懼黑暗。火花盛宴不會推遲。在這之前我要讓黑十字從每一個可能的角落裏消失,既然魔藥給了那些老鼠跳出來的膽量,那正好趁此機會鏟除它們的老巢。”


    “最先售賣魔藥產物的……我記得是一家煉金原料工廠?”


    “違禁的產品隻有酸液。”公爵的問題當然不是向阿瓦的,她偏過頭去,立即就有一名騎士匯報。“使用地點也已查明,是偵測站後院的柵欄。”


    “看來他們的目標很明確,計劃實施有條有理。先蒙蔽偵測站,緊接著就是代理城主和使者的落腳點。”特蕾西退迴了陰影,目光直視高大的鍾樓,讓正對方向上悄悄掀開窗簾透氣的丹爾菲恩嚇了一跳。


    四葉城的公主殿下也隨行出來,阿瓦不會選擇一個人呆在城堡裏。


    “可惜再怎麽巧妙的布局,也被空境的力量拆得一幹二淨。”她收迴目光。老婦人跟在後麵,不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發表意見,四十年來一直都是這樣。


    “走吧。剩下的七天時間,夠你與我們的天使小姐互訴別情了。”


    阿瓦皺著臉笑起來,“我不會離開你的,公爵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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