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維琳放下手中繡繃,問寶蓮道:“你說,大伯父在鬆齡院裏跪著?”


    寶蓮重重點了點頭:“爺、奶奶,千真萬確的事情,娉依剛才就在鬆齡院裏,親眼瞧見了的。”


    楚維琳和常鬱昀交換了個眼神,吩咐道:“讓娉依進來說。”


    寶蓮出去了,娉依很快就進來了,垂手道:“奴婢是去鬆齡院裏找香玲的,就站在倒座房前說話,好端端的,突然就聽見東稍間裏瓷器碎了的聲音,奴婢幾個正奇怪呢,沒一會兒大老爺就從裏頭出來了,下了台階直直就跪下了,這樣子,定然是大老爺惹了老祖宗生氣了。一院子的人,哪個敢上去勸啊。奴婢見葛媽媽轉身就出去了,大約是去了大太太那兒,奴婢就跑迴來報信來了。”


    娉依退出去之後,楚維琳抬眸去看常鬱昀。


    常鬱昀坐在桌邊,桌上燭光明亮,映得他麵龐如玉,隻是他的眉頭鎖著,添了幾分凝重。


    楚維琳輕聲問他:“你怎麽想?”


    “稀罕事。”常鬱昀道。


    在常鬱昀的記憶裏,老祖宗沒有哪迴和常恆翰動過大肝火,更別提什麽跪院子跪祠堂了,對於這個長子,老祖宗素來給足了體麵。


    常恆翰這個長子,一直很有風範。


    小時候頑皮搗蛋,興許有過,但那時有老祖宗爺,老祖宗便沒有打過罰過,等常恆翰有了功名、成家立業之後,那更是一板一眼,哪裏會叫老祖宗操心,便是養出了常鬱暉這樣的不肖子,上一迴出事的時候,老祖宗都沒有罰過常恆翰什麽。


    怎麽這一迴,竟然是直接摔了東西罰上了……


    常鬱昀不明白。


    大趙氏也一樣不明白,母子兩人說話哪有這麽大的仇怨?她得了葛媽媽的信,飛一樣地到了鬆齡院,就見常恆翰筆直跪在那兒,而東稍間裏的燭光已經滅了。


    大趙氏上前問常恆翰,常恆翰搖了搖頭,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葛媽媽四周打量一圈,走到倒座房那兒敲了敲門,問開門的婆子,道:“老祖宗用了晚飯沒有?”


    那婆子苦著臉搖了搖頭:“大老爺跪下沒多久,東稍間裏就滅了燈了,段嬤嬤一直沒出來過,也沒有讓人送晚飯進去。”


    大趙氏聽見了,親自走了趟小廚房,把熱在灶上的飯菜備到食盒裏,又送到了正屋外頭,她恭謹道:“老祖宗可歇下了?段媽媽,我把飯菜送過來了,老祖宗多少用一些吧。”


    等了許久,屋裏才有了些許動靜,段嬤嬤從半開的門裏探出頭來,看著常恆翰歎了一口氣,又與大趙氏道:“太太進來說話吧。”


    大趙氏暗暗鬆了一口氣,老祖宗肯讓她進去,可見這氣消了大半了。


    跟著段嬤嬤到了內室裏,大趙氏就見老祖宗背靠引枕坐在床上,麵色陰沉。


    “還跪著呢?”老祖宗問道。


    段嬤嬤頷首:“還跪著,老祖宗沒有喊起,大老爺怎麽敢起呢。”


    “行了,別替他說好話,我心裏明白著呢。”老祖宗擺了擺手。


    這麽一來,段嬤嬤也不好再勸,幫著大趙氏把食盒裏的飯菜取出來。


    “讓趙氏伺候我就行了,你出去吧。”老祖宗吩咐段嬤嬤。


    段嬤嬤手下一頓,為難地看著老祖宗:“這……”


    “照我說的做。”老祖宗的眼神一下子銳利起來。


    段嬤嬤一步三迴頭地出去了,大趙氏端著碗筷在床邊坐下,仔細伺候老祖宗用晚飯,她心裏打著鼓,可又怕一句話沒說好,又惹老祖宗生氣,隻好先忍著。


    老祖宗胃口並不好,勉強吃了小半碗,又用了幾口湯,便叫撤了。


    大趙氏收拾了一番,又坐迴到床邊。


    “別端著了,不是想知道嗎?”老祖宗睨了她一眼。


    大趙氏賠笑著道:“老祖宗,媳婦是知道的,您素來給大老爺體麵,無論什麽事,您都沒這麽訓過他罰過他。您總說,男人要能頂起一片天地,老祖宗爺過了之後,雖然有幾位小叔子,但這一家老小的擔子其實是壓在了我們老爺身上的。他既然當了這一家之主,這外頭事情上就一切以他為重了。做家主不容易,因此您從不損他顏麵,還上下給他立威望。您今日會這麽生氣、這麽罰他,定然是他不對,是他做了大錯事了。”


    老祖宗閉著眼睛聽著,眼眶漸漸就有些濕了。


    她對長子用心良苦,連兒媳婦都看得明白,怎麽偏偏就是這個兒子,不懂她當娘的心思呢。


    “我們老爺這些年也是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他在外麵做事,反倒是我吧,屋裏的事情沒替她張羅周全,沒把兩個孩子教導好,後院裏的事情也老讓他操心。”大趙氏說著說著,自己都有些收不住,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


    老祖宗長長歎了一口氣,聲音蒼老低沉,似是有滿滿的無奈:“翡蘭那丫鬟,你打算怎麽處理?”


    一聽老祖宗提起翡蘭,大趙氏腦袋都要炸了,這個真是個燒紅了的鐵塊,捧著燙手,扔了砸腳。楚維琳太精了,曉得翡蘭不好處置,三言兩語丟給她了,她這會兒除了心裏罵幾句,還能如何?要後悔,也是後悔當初賣了邢柱喜家的一個麵子,把翡蘭送到了霽錦苑裏伺候,要不然,也不會出這樣的事體來。


    “翡蘭吧……”大趙氏硬著頭皮道,“媳婦想啊,要是不清不楚就賣了,傷了下人們的心,可要是把翡蘭的錯說出來,刑家那幾個還怎麽在家裏呆著?我們老爺到底是她祖母奶大的,咱們這樣的人家,突然就不給刑家婆子養老了,外頭指不定怎麽說我們老爺呢。”


    大趙氏這番話講的是有道理的,奶娘不同一般仆從,除非是自願出府,否則主人家定是要養她一生的,莫名其妙就把奶家一家轟出門,麵子上可真不好看。


    “你倒是想得透徹!”老祖宗嘖了一聲,絲毫不掩飾語氣之中的嘲諷。


    大趙氏尷尬極了,正想再說些什麽,忽然就聽見院子裏有些動靜,她猶豫著要不要去瞧一瞧,就見老祖宗衝她抬了抬下顎。大趙氏起身往外走,今日無雲,月色比中秋時要好,沒有點燈的東稍間也不缺光亮。


    打開門一看,常恆翰還跪著,邊上另有一個老邁婆子,含淚在與常恆翰說著什麽。


    那是,刑家婆子。


    “媽媽怎麽過來了?”大趙氏上前,問道。


    刑家婆子眼底全是懊惱,看向常恆翰的眼神又透著心疼:“老爺,夜裏地上涼,您再跪下去會傷了身子的。是翡蘭不懂事,您依著老祖宗吧。老奴真是,真是……哎!”


    常恆翰握著刑家婆子的手,寬慰道:“奶娘,無事的,母親就是在氣頭上,也怪我嘴笨,奶娘你先迴去吧,夜深了風更大,你要當心身子才是。”


    刑家婆子老淚縱橫,幹脆也搖搖晃晃跪下來,道:“那老奴陪您跪著。”


    大趙氏想勸勸不住,隻能跺了跺腳轉身迴去稟告老祖宗。


    老祖宗麵無表情,半晌道:“知道了,讓他們都進來吧。”


    這是鬆口了。


    大趙氏暗暗念了聲阿彌陀佛,趕忙出去請常恆翰和刑家婆子。


    刑家婆子年邁,爬起來時差點沒站穩,可她見常恆翰跪久了雙腿發麻,又蹲下身要替他揉一揉,被大趙氏和常恆翰一並攔住了。


    常恆翰扶了刑家婆子進去,讓她在內室裏的八仙椅上坐下,刑家婆子不肯,推托了一番。


    最後還是老祖宗開了口:“他讓你坐,你就坐吧。恆瀚呐,你家總歸是落到你手裏的,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刑家婆子一聽這話,就跟坐在了針氈上一般。


    常恆翰卻似沒有聽出老祖宗話中另有深意,隻是垂首道:“母親,是兒子不好惹了您生氣,您千萬消消氣。”


    “哦,知道我氣你什麽嗎?”老祖宗問道。


    當著大趙氏的麵被老祖宗訓,常恆翰臉麵上有些難堪,沉聲道:“因為兒子想放過翡蘭。”


    “你為什麽要放過她?”老祖宗狠狠剮了刑家婆子一眼,瞪著常恆翰道,“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麽?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常家可沒有讓下人隨隨便便算計著主子往上爬的規矩!你倒是好,想放就放了。你在朝中也是這麽做事的?都察院管的是什麽,也能靠你一句話,就打了這個放過那個了?”


    老祖宗訓話,常恆翰隻能跪下聽著,他一跪,大趙氏也跟著跪下,刑家婆子坐在邊上越發不自在,幹脆也跪下了。


    常恆翰聽見響動,迴頭看了刑家婆子一眼,眼中全是關心。


    老祖宗看在眼中,啐了一口,道:“翡蘭這事體,原本該是你媳婦操心的,你來逞什麽能呐!一個大老爺們盯著後院丫鬟的事情,你知不知恥!”


    常恆翰垂下肩,不敢吭聲。


    老祖宗指著刑家婆子道:“你在常家也有四十多年了,再是糊塗的人,大半輩子在常家住著,也該懂些規矩了。翡蘭犯了錯,你想求情,可以,找趙氏,找我,都行。你呢,你去找恆瀚,這是什麽意思?你仗著恆瀚厚待你,把他牽扯到後院的事情裏頭來,讓他左右為難,這是要挑撥我們母子感情?你真夠可以的。”


    刑家婆子的身子簌簌發抖,顫著聲,道:“老奴不敢,是老奴糊塗了,老祖宗,千錯萬錯都是老奴的錯,您別責怪大老爺。”


    “母親!”常恆翰急道,“不怪奶娘,是我做事糊……”


    塗字還未出口,老祖宗抄起床邊的燭台重重砸在了地上,喘著粗氣道:“常恆翰,我才是你母親!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這老虔婆生的呢!”


    大趙氏慘白了臉,她從沒有想過,老祖宗嘴中會罵出這麽難聽的話來。


    常恆翰亦是難以置信,他看了眼刑家婆子,又看向老祖宗,他當然知道他是老祖宗親生的,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奶娘,他一樣敬重、喜愛。


    隻有刑家婆子,滿臉淚水望著老祖宗,一言不發。


    老祖宗的眼睛裏幾乎能噴出火來,她支著身子一字一句與刑家婆子道:“想死是不是?那年沒真撞到桌角上,今天也別撞在我這兒,老婆子年紀大了,這屋子住慣了不想換地方,你要死要活都迴你自個兒地方去。我昨兒個還說邢柱喜老實,怎麽就養了翡蘭那種不要臉不要皮的東西出來,也是我忘了你這個常年不到我跟前來的老虔婆了,翡蘭這都是跟你學了個十成十啊。”


    刑家婆子緊緊咬著慘白的下唇,直到嚐到了一絲血腥味,她才啞聲道:“原來,你還記得……”


    刑家婆子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往外頭走,常恆翰放心不下,可他知道,他若再表露出對奶娘的關心,無異於火上澆油,隻能壓抑著。


    大趙氏心驚肉跳,老祖宗說的話她字字聽在耳朵裏。


    最初時,大趙氏以為自己摸清了老祖宗生氣的原因。


    常恆翰小時候是由刑家婆子帶大的,與老祖宗沒有一起生活過,對於親生母親,他更多的是尊敬,卻沒有那般貼心,老祖宗會因此妒恨刑家婆子也說得通。


    但聽到了後頭,大趙氏才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說翡蘭學了個十成十,是說當年刑家婆子恐怕也爬過主子的床,她一個寡婦,和老祖宗爺之間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落到了老祖宗眼中,因此才會有撞桌角而不成的事。


    那究竟是在多少年前?那之後刑家婆子是不是還繼續照顧常恆翰?老祖宗當年為何留下了刑家婆子?


    這些往事追究不得了,老祖宗和刑家婆子都不會說,鬆齡院裏的幾個老嬤嬤口中也不可能挖得出來,葛媽媽那裏,恐怕也不清楚有過這麽一段舊事。


    老祖宗氣極累極,躺迴到床上,粗著氣道:“恆瀚,後院都是女人的事體,你一個爺們不要管。”


    常恆翰張了張嘴,見大趙氏一個勁給他打眼色,也隻能把話都咽下去,隻吐出一個“是”來。


    段嬤嬤進來伺候,大趙氏扶著常恆翰出了鬆齡院。


    這夜打了三更時,有人急匆匆來長房裏報,大趙氏聽著底下人的話,腦袋嗡的一聲就炸了。


    刑家婆子吊死了。r1152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佞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玖拾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玖拾陸並收藏佞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