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燕定都天京後,朝廷局勢日趨穩定之際,以長江為界,南方則呈現出一片混亂的跡象》溯到四個月前,安朝亡國前夕,兩位皇太後與皇後夏江氏帶著年幼的太子劉嬴前往洛陽行宮避難。


    同年八月,年僅六歲的劉嬴在洛陽被擁立登基稱帝,臨近州縣紛紛響應,而遠在天京受困的崇貞皇帝則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退位”。次月,燕帝派出的南征大軍抵達洛陽,用時三天攻破城池,兩位太皇太後與皇太後夏江氏再次帶著小皇帝狼狽脫逃,直奔福建。


    十萬燕軍兵分兩路,一路南下追擊,一路緊隨其後招安與善後,戰火從洛陽一直燒到了江南。麵對久經百戰的大燕鐵騎,前朝衛所兵馬不堪一擊,更別說那些臨時召集起來的義軍了。前朝餘黨從屢戰屢敗到不戰而降,而小皇帝與夏江太後也在戰亂中不知所蹤,瑞氏與薛氏兩位太皇太後被俘,押送迴京。


    十月末,燕帝冊封紀氏為後,昭告天下。冊封大典剛剛結束不久,欽差大臣管瑜自洛陽歸來,押運著十多輛囚車抵達京城,其中關押的盡是前朝餘孽,包含瑞氏與薛氏在內。


    跑了小皇帝母子,燕帝並未遷怒怪罪,拿到管瑜為征南大將軍馬鵬輝等一幹將領請功的奏章,當夜就批了。次日早朝上施恩,任命管瑜為刑部尚書,領武英殿大學士,準入內閣;馬鵬輝封勇毅伯,賞黃金百兩,賜汗血寶馬。其餘眾人論功行賞,不再贅述。


    管瑜一躍成為皇上眼前的紅人,下了朝就被一群人盯上了。不為別的,這位新晉的大學士今年剛滿三十歲,老大不小,生得卻是斯文俊秀,早年娶妻病逝,隻得一個女兒年紀還小,無父無母,更無弟兄,實在是個讓人稱心的好女婿人選。


    眼看著皇帝立了後,朝中眾臣都興起結親聯姻的心思來,誰家有兒有女,可不得先下手為強麽。於是一下早朝,管瑜就被人重重圍住了,邊是道賀邊是同他套近乎。


    餘舒和薛鈐是不會湊這份熱鬧,更不需去巴結哪個,兩人說著話兒從太極殿走出來,路過這一群人身邊兒的時候,餘舒迴頭瞅了一眼那管瑜,看清他長相如何,頓時就猜透了這些人打的什麽主意,不由地莞爾一笑。


    薛睿隻瞧見她衝著管瑜那小白臉發笑,咳嗽了一聲,道:“你別看這廝長相斯文正派,其實奸猾的很,當初我帶兵攻下定州,這廝就跟在後麵撿便宜,一滴血都沒見過卻在傳迴大都的戰報上撈了一份軍功。這迴他也是用花言巧語哄得皇上派他出任欽差南下,跟在馬鵬輝後頭搶功勞,居然叫他混進內閣了。”


    餘舒一聽就知道他這話裏有水分,管瑜果真如此不堪,他一早就會動手鏟除了他,豈會容人在燕帝跟前獻媚。她沒有拆穿薛睿,而是說:“此人一臉桃花相,得意不了多久就會有麻煩上門,你且看吧。”


    薛睿樂了,方知她剛才那一笑是幸災樂禍,不是別的。


    兩人說笑出了宮門,薛睿是能在宮裏乘轎子的,不過他更樂意多陪她走一段路,千辛萬苦換來的朝夕相伴,怎麽可以不加倍珍惜呢。


    今日偷閑,薛睿便約了她下午出門遊逛,沒說去哪兒,隻教她穿得舒服隨意一些,到時他去接她。說來他們雖是定了婚事,可是一個忙著修書,一個忙著重整司天監,至今連個幽會的空暇都不曾有。


    餘舒迴到家中,先讓人準備熱水,吃了一碗養身的玉露羹,再去沐浴,隻需往浴桶裏一坐,自有丫鬟奴婢為她洗頭擦背,按摩手腳,這時節地下燒著一條火龍倒不覺冷。她早年不習慣有人跟前跟後地伺候她,但是身居高位之後,這毛病慢慢就改了,實在是她在外麵已經累得夠嗆,迴到家再不能好好享受一番,拚死拚活賺那榮華富貴何用。


    “待會兒出門,尋了輕便的衣裳來。”她吩咐了一句,浴房門外的丫鬟應聲,扭頭去找專管衣物箱籠的鑫兒姐姐。


    等到餘舒出浴,披著絨衣從小門通廊迴到臥房,鑫兒已將這一季新裁的衣衫裙襖都給拾掇出來,連靴子和掛件兒都一一配好,一並擺到眼前。


    今年冬天不嫌冷,前日裏下了一場撲撲朔朔的小雪,這兩天太陽又冒了頭,餘舒耐寒不耐熱,便讓丫鬟把長毛的大衣和鬥篷收了起來,挑一身青玉色暗花的織錦棉裏子對襟小袖,隻在袖口鑲著黑狐裘子滾邊,裏襯一條鴉青色百褶長裙,及著腳後跟,露出青金厚底子雲頭靴,腰間再掛上一串水晶流蘇禁步,就算齊活了。


    熏幹了頭發就坐在妝鏡前麵梳妝,挽成桃花髻,戴上一朵時興的紫貂絨簪花,點綴兩根瑪瑙釵子,膚白不必傅粉,拿絲綿蘸上薄薄一層胭脂在腮邊暈染,唇上點一點,最妙是那一雙不必修飾的柳葉彎眉,眉心點綴金箔花鈿,妝成再看鏡中,這一位冰肌玉骨的佳人誰能將她聯想成傳聞中手眼通天的一代女臣呢。


    “姑娘眉毛生得這樣好,可惜了平日總是描得又粗又厲,”林兒巧手妝扮好,嘟嘟囔囔了一句,看到鑫兒衝她皺眉,沒敢再說下去。外頭多有傳言她們姑娘是個毀了容的無鹽女,其實她眉心那一道傷疤並不醜陋,隻是姑娘喜歡用朱砂膏將它繪成一團醒目的焰火,偏要再描出一雙肖似男兒的劍眉,讓人望而生畏,根本不敢直視她的容顏。


    餘舒照照鏡子,也覺得自己這樣比平時漂亮,更像是個女人家,不過沒法子,她是司天監之主,是淩駕眾人之上的一品大臣,若拿這一副嬌柔可欺的模樣出入朝堂,談何威信。


    “讓人去前頭看看,平王的車馬到了麽。”她扶著丫鬟的手站起身,在屋裏來迴走了兩圈,放慢步子倒是有些大家閨秀的風範。


    不一會兒,門外就有迴話平王爺到了,正在客廳等候。餘舒挑了小葵跟著,沒多帶人,直往前院去了∵到客廳門外,就聽到裏麵的談笑聲,一個是薛睿,一個竟是餘修。


    “哈哈哈,然後那趙大就嚇怕了,以為他真地瘸了腿,哭著喊著再也不敢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饒,我於是才拔了他腿上的暗針,饒過他這一迴,想必他再也不敢到別家醫館去訛人。”


    “你做得對,似這等欺軟怕硬的小人,就得讓他自食惡果,以後才不會去害人。”


    餘舒在門板後麵略站了一會兒,聽見他們聊得高興,不由翹起嘴角,走了進去——“聊什麽呢?”


    薛睿迴頭看到她煥然一新的樣子,心口亂悸,別人冬日穿紅穿黃才能顯出暖人,隻有她配上這樣冷冷的色調,一樣的相宜,並有十分的風姿,難得一見的嬌態更是讓他瞧得心都化了。


    餘舒望見他炙熱的眼神就知道她今日妝扮對了,撩了他一眼,轉頭同弟弟說:“今天怎麽這麽早就迴來了。”


    餘修咧嘴笑道:“胡天兒約了我下午陪他去給他小妹妹挑選生辰禮,爹就讓我先迴家了。正好在門口撞見王爺,我替你待客,嘿嘿。”


    胡父托了餘舒的福,沒被罷官逐家,仍在禮部做侍郎,可惜他嶽父大理寺卿郭槐安雖有棟梁之才,奈何一心致仕,不願留在朝中,薛睿念著當初情分,求得燕帝恩準他告老,未有加罪。


    “你們要出門是吧,那快去吧。”餘修起身往外走,路過餘舒身邊,背對著薛睿衝她眨了眨眼睛,迴頭道:“王爺別忘了咱們剛才說好了,您有空帶我上郊外騎馬打獵呀。”


    薛睿答應,等他走沒了影兒,再對餘舒道:“你都告訴他了?”小修之前對他的新身份有些排斥,今日一反常態同他親近起來,可見是知道了什麽。


    餘舒語氣無奈:“誰讓這小子念念不忘他的薛大哥,要不對他透點口風,隻當我是個負心人呢。”


    “你們姐弟兩個都是重情之人。”薛睿上前去牽過她的手,低頭細看她眉眼,一個側身遮去了客廳門外的視野,湊到她眉心處輕輕啄了一下。


    “阿舒怎樣都好看。”


    餘舒一根指頭戳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推開,眼角嘴角都是笑:“我們上哪兒去?”


    “隨處走走,”薛睿賣了個關子,就這麽拉著她朝外走,餘舒抽了兩迴沒能把手抽迴來,就由他去了。前院兒當值的幾個下人瞧見了,多是偷偷一笑背過身去,省得這一對兒不自在。


    薛睿一直將她帶到馬車前,扶著她的腰上車,車簾垂下,他方才吐露心聲:“當初必須要假借兄妹之名才能與你親近,偷偷摸摸與你相見。我盼了這麽久,總算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你身邊。”


    餘舒被他這句話勾起一絲心酸,挽著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輕聲迴應:“我何嚐不是盼望今日呢。”


    薛睿心滿意足,不再感慨過去,轉而同她談論起婚事:“咱們的婚期定在臘月,再有半個月王府布置妥當,就讓禮部將聘禮送上門,那是皇上的恩典,因為國庫空虛,不會太豐厚就是,你不要委屈,迴頭我再補給你一份。”


    餘舒聞言抬頭,提醒他道:“你那一份不是早就給了我麽。”五年前他們分別之時,他就將全部身家當成聘禮鄭重其事地交給了她,忘機樓是他的一片心血,那五萬兩黃金就是他的家底。他能為她付諸所有,她還有什麽好委屈的。


    兩人坐著馬車,從城北到城南,一路走走停停。薛睿說要帶她出門遊逛,卻不是漫無目的,而是故地重遊,先是去了秋桂坊,他們自義陽一別之後在京城重逢的那條街上。


    “你在這間茶樓門外擺過算命攤子,還記得麽?”薛鎧在車裏,指著街對麵的老舊茶樓。


    “當然記得了,”餘舒想起來又氣又笑,“那天我丟了人,全被你瞧見了,你還裝作不認識我,真是可惡。”


    薛睿搖搖頭,指著茶樓底下一個座位,告訴她:“那你一定不知道,因為看見你受人欺負,我將這條街上收租子的幫派調查了一番,把他們背後的靠山揪了出來,狠狠收拾了一通替你出氣。”


    “啊?”餘舒根本沒聽他說起過。


    薛睿讓車夫繼續往南走,很快就到了另一個餘舒熟悉的地方,迴興街上有條巷子,巷子裏有間小院兒,是她在京城第一個落腳的地方。那時候她和小修、景塵,還有夏江敏就住在一個屋簷下。


    馬車停在路邊,薛睿和她下了車往前走,這附近住的都是尋常老百姓,乍見一對錦衣華服的男女出現在路口,紛紛側目。


    薛睿和餘舒都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走過人多的地方,快到巷子口,薛睿突然停下來,餘舒越過他兩步,迴頭看他,“怎麽了?”


    薛睿幽幽道:“你一定不知道,你住在這兒的那段時日,我每次送你到巷口,都要看著你人不見了才舍得走,總盼著你能迴頭看我一眼。”那時她心中另有所屬,對他是避之唯恐不及,若非他鍥而不舍,哪裏等得到她迴頭。


    餘舒愣了愣,從他簡短的話語當中體會到他當日的失望與落寞,心上顫動,脫口對他道:“這還不簡單,你站著別動。”


    她一邊說,一邊後退,背過身朝前走了一步,迴過頭看他一眼,再背過身朝前走一步,再迴頭看他一眼,就這麽一步一迴眸,直到他臉上滿是笑容,燦爛得連夕陽都不如。


    離開迴興街,薛睿又帶著她去了他們姐弟同趙慧一家人原先在城南住的老宅子。去了春瀾河上觀賞雙陽會的瓊宇樓。去了他們夏日泛舟的玉獅湖。當然,還有他們二人定情的忘機樓。


    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能說出一件她所不知道的事情,讓她既感動又心疼,為他的守候,更為他的真心。


    當夜幕降臨,馬車停在了定波館門外。天黑之後,氣溫驟降,薛睿為她係上披風禦寒,橋人進了內院。忠伯早等著他們迴來,見了餘舒,欠身問候:“許日不見,姑娘可好?”


    餘舒衝他點點頭,和顏悅色道:“忠伯這些日子照顧王爺辛苦了。”


    忠伯笑嗬嗬地,“不辛苦不辛苦,都是老奴的本分。花園備好了酒菜,王爺同姑娘且移步。”望著他們攜手相伴的身影,神色十分的欣慰——他能替死去的老爺看著大公子成家立業,也算報了恩。


    定波館的花園不同別處,這裏有一口天然的湖泊,湖水極深,是以湖麵上架著一座長逾三十丈的石橋,因為橋梁上雕刻著百鳥騰飛的彩繪,每到夜晚寧靜的湖麵上倒影出璀璨的星空,整座橋就如同架設在銀河上,所以被人戲稱“鵲橋”。


    可惜今晚月明星稀,橋上也沒有燈光,湖麵漆黑一片,看不到鵲橋騰空的美景。


    湖邊水榭中擺放著一桌精致的酒菜,四角安置了爐火烘暖,兩麵竹簾垂下,遮住了陣陣東風,讓人絲毫不覺得冷,有那一輪銀月相伴,增添了不少趣致。


    “我敬大哥一杯,願你身體安康,心想事成。”餘舒斟滿了酒杯,敬給薛睿。


    薛睿托住了她的手腕,沒有接過這杯酒,目光閃爍,為難她道:“我雖喜歡聽你喚我大哥,但這樣叫不夠親昵,往後做了夫妻更不像話,你能否換個稱唿?”


    餘舒此時對他情意正濃,便順了他的意:“那我叫你什麽好呢?”


    薛睿假裝仰頭想了想,苦惱道:“而今我改了姓名,你再喚我字城碧也不妥。”


    “那我叫你現在的名兒?世寧?”


    薛睿搖搖頭,“這是生母予我的名,不免感傷,我不想你叫我這個名字。倒不如,你再給我取個表字吧。”


    “這怎麽能行,”餘舒聽完他這不著調的話,頓時啼笑皆非:“這不是胡鬧麽,字是長輩所賜,哪兒有隨便叫人取的。”


    誰知薛睿是當真的,他的表情一點都不像是在說笑——“姓名於我不過是一個稱號,讓我毫無歸屬。你是這世上同我最親密的人,你清楚我的身世,了解我的過往,並會陪著我共度餘生,我希望能有一個意義不同的印記,烙在我的身上,讓我不論何時都不忘我是誰,阿舒,你能給我嗎?”


    餘舒沉默良久,騰出一隻手來蘸了杯中酒水,在他麵前桌上一筆一劃寫著,口中戲言:“你明知道我詩書沒讀過幾本,原是大字不識幾個的俗人,偏要為難我。既然讓我取了,你就算不喜歡,也不能改了。”


    薛睿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指尖遊走,端端正正地寫了一個字,看清這個字,他愁眉舒展,喜笑顏開,漆黑的雙眸中點亮花火,燦若星辰。


    餘舒柔聲念道:“君子如玉,當似瑾瑜,‘瑜’乃美玉也。大哥重情重諾,智勇無雙,在我心目中就是獨一無二的君子,是我的瑜郎。”


    這一聲“瑜郎”從她口中吐出,分外的悅耳,不止有內涵。瑜郎,音似餘郎,分明是在喚她餘舒的郎君,情意綿綿,好不動聽。


    “好,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瑜郎。”薛睿托起她的手腕,傾身上前將那一杯酒飲盡,拿走空杯,抓著她的手腕將她從座位上拉起來,帶往懷中,轉向欄杆處,攬著她柔韌的腰肢,握緊了她的手,低頭凝視著她的臉龐,一往情深。


    “你可還記得那年芙蓉君子宴,我跳入這湖底尋找一盞真金燈芯做的芙蓉花燈,為了爭取一朵金玉芙蓉,就算不能當眾向你表白心跡,也要讓你看見我的真心。你一定不知道,我水性不好,跳下去的時候,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死也不能把你讓給別人。幸好,我終是做到了。”


    餘舒攢了一天的感動,就在此時此刻如潮水般瘋漲起來,滿腔的愛意不知如何訴說,剛要開口,就見他身後漆黑的湖麵“轟”地一聲炸起一團刺目的紅光,無數跳耀的星火像是流星颯踏,劃過寂靜的湖麵,漫天磷光一閃一閃地從對岸燒到了眼前。


    數不盡的紅蓮花燈在湖麵上次第引燃,如同在月下綻放盛開的花海,湖中央的鵲橋憑空浮現,原是橋上亮起千盞明燈,橫跨銀河。


    畫麵太美,讓她舍不得眨眼,便被他搶了台詞——


    “死生挈闊,與子成說。惟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瑜郎”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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