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舒在太曦樓整整躺了半個月,對外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朱慕昭讓人到餘府報了平安,卻不允許她的家人進來探望。


    朱青玨每天都會來給她把脈,不過從她醒過來後,換藥的事就交給了侍女。他遵照父親大人的吩咐,每迴過來探病的時候,隻要她醒著,都會陪她說說話,解解悶。


    朱青玨覺得他爹是多此一舉,因為她根本就用不著人陪。不管他說什麽,她都不搭話,起初他以為她是在牢裏受了刺激,後來發現,她根本就是懶得搭理他。好比現在


    “咳,今天怎麽樣啊,藥都吃了嗎?你手抬起來試試,骨頭還疼嗎?”


    餘舒坐在床上,穿著一身寬大的罩袍,一條手臂露在外麵,剛剛換過藥,她兩眼看著窗外的綠樹,聽到他的話,就意思意思抬了抬手,也不說好了,也不喊痛。


    “腳呢?”


    她一條腿從被子裏伸出來給他瞧,腳踝上的夾板昨天才拿掉,朱青玨的師門秘方“斷骨膏”十分見效,要知道她的腳脖子整個兒地被人扭掉了,他都能給她接迴來,這才過了半個月,骨頭都長好了。


    “那頭疼嗎?”


    餘舒晃晃腦袋,無聲地表示她不疼。朱青玨翻了個白眼,手伸過來,就要去揭她額頭上的白紗,這一動,她立刻就有了反應,撥開他的爪子,不讓他碰。


    自從十天前她照過一迴鏡子,就不肯讓人再看她的額頭。他試過在她睡著的時候偷襲,剛碰著她腦袋一點點,她立馬就驚醒了,他還記得她當時的眼神有多恐怖。他清楚這是她的死穴,耐著性子跟她講道理:


    “我就看一眼,看看傷口愈合的怎麽樣了,你怕什麽呢,我又不嫌你醜。”


    餘舒迴過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吐出兩個字:“不要。”


    朱青玨磨了磨牙。忍不住毒舌道:“不就是毀了容。有什麽不能看的,難道你要一輩子遮頭遮腦?”


    餘舒沒有惱羞更沒有成怒,她隻是把頭轉了過去,不再搭理他。朱青玨被她氣樂了。站起來走到窗邊坐下。擋住了她的視線。誰知她幹脆閉上眼“睡去了。


    屋子裏安靜了一會兒,隻聽見外麵樹上一陣一陣的蟬鳴,陽光刺入。朱青玨望著她透明發亮的側臉,冷不丁地開口告訴她:“昨天晚上,皇上在華珍園駕崩了。”


    噩耗連夜傳迴京城,今天一早,午門敲響喪鍾,皇宮外十裏長街都掛起了白幡。


    餘舒愣愣地看向他:“皇上,駕崩了?”朱青玨點點頭,趁著她願意開口,就多說了幾句:“有些事我爹不讓人對你說,怕影響到你康複,但我覺得你應該知情,我說了你不要太驚訝。”


    她輕輕頷首,表示她再聽。


    “東菁王要起兵謀反,有人在他身邊看見了失蹤已久的薛睿,當朝指證薛相勾結反賊,暗中向寧冬城輸送錢糧,薛相被關押在大理寺,由尹太傅親自審理,誰知又牽連出了太史書苑去年兩起命案,如今隻等太子迴京定奪。”


    言畢,他悄悄觀察她臉色,卻見她表情冷漠,似乎不為所動。他想到她曾和薛睿肝膽相照兄妹相稱,甚至這一次她受了這麽大的磨難,聽說也是為了薛睿的胞妹。


    “喂,你沒事吧?”


    餘舒垂下


    眼睛,輕聲道:“我沒事。”頓了頓,又說道:“我能有什麽事呢,知道害我的人沒有好下場,我高興還來不及。”


    朱青玨一點看不出她在高興,屋子裏的氣氛怪怪的,他有些待不下去了,就隨便找了個借口撤退了。屋子裏少了一個聒噪的聲音,沒人再打擾餘舒思考,她靜坐了半晌,掀開被子,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窗邊坐下,轉過頭,看著銅鏡中她略顯朦朧的臉龐,抬手摸著額頭上的紗巾,輕輕拽了下來。


    隻見她眉心中央,微微凸起一道半寸長的肉疤,深紅的顏色,好像一隻緊閉的眼眸,說不出的妖異。她看著這一道疤痕,就能清晰地迴憶起來那兩天兩夜所經曆的折磨,但奇怪的是她一點都不覺得恐懼,反而感到了血脈賁張,身體裏有某種渴望唿之欲出。


    她飛快地伸出手蓋住了鏡子裏的自己,慢慢地調整唿吸,恢複冷靜。她分心地想到:兆慶帝駕崩了,大提點應該很快會用得著她了。


    朱慕昭從外麵走進來,看到的就是她坐在鏡子前麵發呆的樣子。他停在門口,皺眉道:“怎麽下床了,不是讓你好好休息嗎。”


    餘舒不慌不忙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紗巾又係迴額頭上,轉身說道:“我睡了十幾天,已經睡夠了,您準備幾時讓我迴家?”


    朱慕昭背著手走進來,站到了窗邊,瞭望整座司天監。“聖上昨夜殯天了。”“我已經聽說。”


    “太子明日迴京,到時我要你出麵指證薛淩南的罪狀,你肯嗎?”他迴頭看她,等著她做出正確的選擇,是要站在司天監這邊,還是對麵。


    餘舒輕輕扇動著睫毛,諷刺地勾起嘴角:“您要我指證他什麽呢,是他加害景塵,還是他濫殺無辜,再不然就是他刺探皇室秘辛?這些我都可以作證。”


    大提點並不是真的需要她做人證,他是要借此機會讓她和過去徹底一刀兩斷,他把磨好的刀子遞給她,讓她捅薛家最後一刀,從此不再動搖。


    半個月前她從噩夢中醒來,頭腦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籠罩在眼前重重迷霧撥開,她突然開竅了一般,把什麽都看得明明白白。


    她知道大提點想把他的位子傳給她,不僅僅因為她是破命人。更重要的是他看出她和雲華的兩個兒子都有羈絆,因緣難消,他認為她可以代替他尋迴《玄女六壬書》,更甚者,有朝一日她會心甘情願地孕育天命太骨,登上權力之巔。


    “你考慮好了嗎?”朱慕昭盯著她平靜的雙眼,卻沒有從中看到任何猶豫。


    “這有什麽可考慮的,”餘舒扶著桌角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同他一起透過窗欞望著宛若九宮迷圖的司天監。“倒是太子。您不怕他包庇薛家,不肯治罪嗎?”


    朱慕昭滿意地露出笑容,道:“我和太子私下談過了,司天監會薄他的皇位。丟掉薛淩南這枚棄子。不足惜。”


    餘舒思索片刻。便猜到了始末:“您故意留在華珍園,就是為了和太子談條件嗎,他怎麽會答應?”太子和薛家綁在一條船上。要不是薛淩南和湘王使力,他根本做不了太子。


    “你覺得我是怎麽說服他的?”


    餘舒閉了閉眼睛,道:“太子疑心重,又是個薄情寡義之人,您隻要告訴他,薛淩南和湘王暗中勾結,哪怕他將來做了皇帝,恐怕也是為他人作嫁衣。除此之外,您一定還告訴了他《玄女六壬書》的秘密。”


    朱慕昭向她頭去一個讚許的目光,說道:“薛淩南和湘王棋錯一著,他們都瞞著太子《玄女六壬書》的存在,而我告訴太子,司天監尋迴了遺失的《玄女六壬書》,還騙他說,祭祖那日我帶著下任大提點開壇做法,卜算出他就是真龍天子,所以就算沒有薛家,他一樣可以坐穩皇位。”


    “他信了?”


    “為何不信呢。”哪怕疑似謊言,隻要互惠互利,就沒人會試圖去拆穿它。


    “蓮房,”朱慕昭叫著她的易號,轉過身背對著窗欄,語氣悠長道:“我把路都給你鋪好了,接下來是怎麽走,你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說罷,他輕拍她的肩膀,邁步離開了。


    餘舒佇立在窗前,目送他的身影走下九曲橋,雙眸幽光閃爍,無聲低喃道:“但願君心似我心,最好不相負。”


    ***


    餘舒是坐著肩輿被人抬進大理寺的,其實她已經可以下地行走,大提點卻要她裝成重傷未愈的樣子,故意作秀給人看,朱青玨為此把她從頭到腳包紮了一遍,大熱的天,讓人看著她就胸悶氣短。


    不過餘舒不必特意假裝虛弱,她的臉色本來就白得不似個正常人,任誰都能看出來她是遭了一場大難。


    薛家的案子不是公開審理,太子昨日護送皇帝的遺體歸京,國喪在前,他撥冗前來聽審。然而薛淩南是他外祖父,為了避嫌,他退居一旁,並不幹涉尹天厚和郭槐安審案。


    其實,餘舒就是來走個過場。大提點不知幾時搜集到證據,原來在太史書苑打雜的一個老奴是薛淩南二十年前領兵時期的一員先鋒,後來上報朝廷是戰死了,卻被他悄悄派到太史書苑做眼線,先後殺害了湛雪元和曹幼齡兩個無辜的女學生。


    薛淩南大概是知道他大勢已去,麵對人證物證,孤傲地立於人前,表現的不屑一顧:“老夫為何要殺害兩個不相幹的小姑娘,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尹天厚坐在公案後麵,手拿著一份供詞,轉頭看向末座的餘舒,道:“司天監女禦官餘舒,你供詞上說,五月十一日當晚,你被抓捕到刑部大牢,薛淩南私設刑房,對你嚴刑拷打,是嗎?”


    “正是。”餘舒讓人扶著她站起來,手指著薛淩南道:“是他親口告訴我,他指使人殺害了太史書苑的學生,薛淩南身為相國,因為不滿司天監權勢大過六部,一心想要挑起易學世家與司天監的爭端,就從太史書苑下手。遇害的曹幼齡是京城十二府曹世家的千金,湛雪元則是出自江西易學望族湛氏,薛淩南欲將她們的死因嫁禍到司天監頭上,隻是一直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玄女六壬書》的存在不能公布於眾,隻能另找借口,正如薛淩南所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呢。


    薛淩南轉過身,眼神淩冽地盯著餘舒,卻是忍住了沒有辯駁。他深知若是當眾將《玄女六壬書》的秘密說出來,不但會讓湘王無處遁形,還會連累的一家老小死無全屍。


    “據本官所知,你之所以被關進刑部大牢,是因為你毀壞人家的親事,當街縱奴傷人,確有其事嗎?”郭槐安不能明目張膽地為薛淩南脫罪,隻能扭轉話題,逼餘舒露出馬腳。


    “薛家和周家買通了我屬下坤翎局筆曹任一甲,盜用原右令官景塵的大印,造假官婚文書,實屬私自通婚。我接到消息,前去捉拿犯人,有何不對?”餘舒反問


    問道。


    郭槐安先不急傳喚其他證人,揪住她不放:“你供詞上說薛相在牢中對你嚴刑拷打,難道不是因為你把新娘劫走藏了起來,你又執意不肯交待她的下落,所以才對你用刑的嗎?”


    餘舒冷冷一笑,道:“薛淩南拷問我,卻不是為了打聽他孫女的下落,而是他不知從何處得知我手頭上握有薛家勾結東菁王的證據,所以才會對我動用私刑,逼我交出來。”


    她兩句話就把案情扯到了薛家謀反的罪名上,前言後語毫無破綻,薛淩南總算按捺不住,沉聲喝斥她:“休得含血噴人!老夫與逆賊薑家絕無幹係,殿下”


    他轉頭望著太子,神色哀痛道:“我薛家有無異心,難道太子殿下還不清楚嗎?”


    不等太子迴答,就聽餘舒又有話說:“事到如今,你不必博取太子同情,是忠是奸,太子心中早已有數。”


    薛淩南猶不死心地盯著太子,隻見後者長歎一聲,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語氣沉重又失望道:“孤已閱過你同逆賊薑懷贏的親筆書信,實在沒有想到,孤的外祖父,居然妄想著謀朝篡位,孤無話可說。”


    他說是無話可說,卻已經表明了態度,薛淩南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他的臉孔瞬息蒼老了十歲,他兩手打著哆嗦,捂著胸口垂下頭顱,至今仍不敢相信,他一手扶植起來的太子,會在登基之前,反咬他一口。


    餘舒看到這一幕,並沒有報仇的快感,曾經對她來說高不可攀的薛相爺,在失去權柄之後,不過就是一個糟老頭。現實她再一次認清了一個道理這世道上,沒有權利,人活著不如狗。(未完待續……


    ps:阿舒經曆了生不如死,現在想法有些陰暗,大家理解一下,大過節的,誰讓她今天也是個單身狗呢?┑( ̄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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