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餘舒把白冉叫到北大廂問話:“小葵說,你和她講了臘八節,說到施粥的事是嗎?”


    白冉略顯拘謹地站在她麵前,低著頭答話:“是提了那麽幾句,家祖獲罪被抄家之前,祖母為人樂善好施,從我記事起,每年臘八節她都會在城外搭建粥棚濟貧。我因為聽說今年北方多地旱收,京畿一帶遷來不少流民,想必會有不少富貴人家布施,就一時多嘴在小葵麵前說起了此事,姑娘勿怪。”


    他祖父白煒原是江洲節度使,因兩年前西北戰事失利,被兆慶帝一怒之下賜死,他則身為罪臣之後,輾轉被賣進供人院。


    “唔,”餘舒點點頭,不加評論,她在心裏認定他和她一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她本人是沒有絲毫原主的記憶,就算他說他記得小時候的事,充其量隻能說明他比她來的“早”。


    “這麽說你對施粥的事宜應該是有所了解,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給你銀兩,給你人手,你去安排,就在城外設個粥棚接濟附近的流民,可行?”


    白冉沒有一口贏下,餘舒看他有些踟躕,就問:“你做不來嗎?”


    “並非,隻是今日初六,要我安排下來,最快要三日過後,也就是初十那天才能開粥棚,這就錯過臘八節了。”


    餘舒挑眉道:“錯過就錯過了,是誰規定非要臘八當天才能施粥,何況不是隻施一天兩天。你隻管拿出個章程,合計一下每天需花多少銀兩,到我這兒領錢便是。記得別辦的太小氣,怎麽不得做個十日八日的,才不枉我出一迴血。”


    她懂得白冉的意思,選在臘八這天施粥的富貴人家,不光是為了行善積德,更重要的是能博個好名聲,別看隻是遲了兩三天,就顯得沒什麽誠意了。


    不過她不在乎。本來就是一時興起的主意。單純就想做點兒好事,散一散財,這幾個月她沒少摟錢,一手拿出個千八百兩的。隻是小意思。


    白冉抬起頭。飛快地看了她一眼。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這才應承下來。


    “你迴去吧,記得跟小修說一聲。這幾天不用陪他到書院去了。”餘舒早覺得讓白冉給餘小修當個書童純屬浪費人才,逮著機會就派給他事做,有安倍葵這個小奸細每日盯著他,不怕他翻了天。


    白冉領了差事,卻沒忙著走,猶猶豫豫地將白天在百川書院發生的事對餘舒說了一遍,不是他想搬弄是非,而是擔心餘小修在書院受人排擠,日子長了會影響到他的學業。


    餘舒皺著眉頭聽完,想了一下,說:“你覺得我不讓小修去書院,給他聘個先生迴家如何?”


    白冉沒想到她會詢問他的意見,一時答不上話。


    餘舒就自顧自地說道:“我送他去讀書,就是想讓他多交幾個朋友,他一門心思學醫,寫詩做文章亦不擅長,我並不指望他將來考取功名,讓他讀書,隻為通文曉理罷了。聽你這麽一說,他在書院並不開心,朋友沒交上幾個,盡讓人戳脊梁骨了,倒不如讓他迴家,單獨請個先生教學,他還能自在一些。”


    她不是封建大家長,非要孩子讀死書,餘小修不喜歡學易她都沒有勉強他,何況是去上學。說白了讓他上學就是給他找個寓教於樂的地方,可不是讓他去吃苦受氣的。


    “小修和你談得來,你給我問問他,是想繼續上學,還是迴家請先生,迴頭再來告訴我。”


    白冉聽到這裏算是懂了,餘舒壓根沒有要問他的意見,隻是讓他迴去學個話罷了,他打心眼兒裏羨慕餘小修,有這樣一個開明的長姐事事為他做主,可以不必為前途煩惱。


    白冉走了,餘舒就對鑫兒交待:“明天一早開了庫房,我記得上迴喬遷宴請有人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還有一盒懷慶齋的桐油煙,你都取了送去給白冉,他書法極好,這東西給他用不算浪費。”


    自從發現了白冉和她是一路人,她就沒法子再當他是個下人使喚,既不能相認,卻不妨給他些優待。


    ***


    白冉第二天就合計出了搭棚施粥的用度,餘舒大概看了一下,按一個棚子設三口鍋,早晚兩次燒灶,熬十五鍋的分量,米麵食材占大頭,加上雜七雜八的項目,劃下來一日就要耗費二百兩紋銀。


    錢是小事,關鍵是缺人手,粥可以在家熬好再送到城外,可施粥當天少說要有十個人在場,才能顧得過來。


    餘舒想了想,就把周虎也找了過來,讓他給護院們排一排班,五人一輪,隔天一換到城外粥棚幫忙,加上鑫兒和安倍葵給白冉搭把手,再從前院挑上兩三個雜役,這就夠數了。


    餘舒給了白冉一疊銀票,外加一小箱銀錠子,這就有兩千兩之多,竟是直接算了十日的用度給他,這比當初他的二百兩銀子賣身錢,還要多出十倍來。


    白冉驚訝於她的信任,內心不免有些疑竇,今天早上他才得了賞,那一套筆墨紙硯連同品相極佳的桐油煙,怎麽看都不該是打賞給下人的玩意兒,倒像是特地挑選出來送人的。


    從前倒是不覺得,似乎從小葵跟著他識字起,姑娘就對他另眼相待起來,難不成是小葵那孩子在姑娘麵前說了他的好話?


    白冉隻能這樣解釋餘舒對他突如其來的重視。


    “每日花銷,你且記個明細,三日一迴拿給我看。”餘舒出了錢,給了他人手,便不打算再管。


    傍晚,趙慧得知了餘舒要在城外施粥的事,就將她叫到房裏,拿了二百兩銀子的體己,對她道:


    “這是老太太和我的份子。趁你這趟順風船做個善事,你別嫌少了。我到了這把年紀還能嫁人生子,實在是天可憐見,看著小川一天天長大,我就想為他多積點德。”


    賀芳芝的醫館有皇上禦賜的牌匾,雖然看病抓藥都是平價,但勝在穩當,一個月能有二百兩的利潤算是多的,現今趙慧同賀老夫人掏出這麽多私房錢添份子,也是誠心了。


    餘舒沒有推拒。一本正經道:“要我說。幹爹治病救人,不知攢了多少善報,才能娶到您這樣的賢妻。”


    趙慧輕輕擰了她臉蛋一下,笑嗔道:“那我不知前世做了多少好事。這輩子才能遇見你這救星呢。”


    當天晚上。餘舒又讓安倍葵給白冉送去二百兩銀子。告訴他是老太太和夫人捐的,要他多買些紅棗花生熬進粥裏,不要吝嗇。


    ......


    臘八這天。整個司天監沐休,三司兩局隻留看門的。


    餘舒起的比平時遲上一刻,隨意梳洗後,就披著一條新做的大氅,到前頭飯廳吃早點◎兒趙慧特意叮囑她,今天早上要一家人一起喝粥。


    早點準備的相當豐盛,單是一碗臘八粥,就有二十多種食材,除了必不可缺的白米、胡蘿卜和青菜,另外添加了蓮子、香芋、紅苕、銀耳等等,熬的是黏軟香濃,舀一勺還連著絲,聞著香味就饞人。


    另有炸春卷,豬油糕和香蔥牛肉包做主食,再搭上趙慧自家醃的紅白蘿卜條和蜜汁鳳爪,餘舒喝了三小碗粥才停下來,撐得她直打嗝,賀芳芝和餘小修不遑多讓。


    趙慧看著高興,飯了,就對餘舒道:“我讓廚房多做了一份,待會兒你趁熱帶你娘。”


    “明天就能接人迴家,不用麻煩了吧。”總共就關了三天,初五進去,那半日不算,到初九就能出來了。


    趙慧不讚同地說:“有什麽麻煩,今個兒過節呢,她一個人待在那種地方肯定不好受,你就多跑一趟值什麽。”


    餘舒實在不想去:“今天不是要祭拜麽,哪兒有空。鑫兒,你到前頭看看,陸鴻和徐青吃過了沒有,讓他們喂好馬,一會兒就走。”


    臘八要祭祖先,餘家的情況比較特殊,翠姨娘改嫁後就沒再給餘秀才的墳頭燒過紙,餘舒和餘小修離開義陽城的時候,根本沒帶祖先牌位,還是後來趙慧提醒,才重新刻寫了幾塊往生牌,寄放在升雲觀享用香火,是以逢著祭拜的日子,餘舒和餘小修都會到道觀去燒香。


    “先去看你娘,迴來再到道觀去也一樣。”趙慧擺出一副非去不可的架勢,餘舒隻好認輸,扭過頭對餘小修道:


    “你去不去?”


    餘小修倒是想去,隻是他今天照常得去學裏,不到年關書院不讓休息。


    餘舒拍拍他腦袋道:“讓人捎個假就是了,走,迴房換換衣裳和我一塊看娘。”


    “可是今兒有一場小考,不去能行嗎?”餘小修一臉糾結。


    “怕什麽,說不去就不去了。”餘舒拽著他的手往外走。


    趙慧為著哄餘舒去看翠姨娘,一直沒插嘴,等到姐弟倆手拉手走了,方才憂心忡忡地對賀芳芝道:“小餘是不是太慣著小修了,哪兒能說不去上學就不去了。”


    賀芳芝因為餘舒事先和她報備過了,就不奇怪,把前因後果和她講明,趙慧就沒了意見,隻是歎口氣,忽發感慨:“為人父母,光隻會說孩子不孝,幾時想想自己有沒有對不住兒女的地方。但願小修他娘經過這一次教訓,能長長心,別再給兩個孩子惹事了。”


    賀芳芝理解地點點頭。


    ......


    餘舒今天再去探監,就沒麻煩薛睿,一迴生二迴熟,見著牢頭,給人塞了一塊銀子,順利地見到了翠姨娘。


    翠姨娘坐在陰冷潮濕的牢房裏捧著熱乎乎的臘八粥,一邊喝一邊哭,餘小修小聲地安慰她,餘舒耐著性子,等她吃飽喝足哭夠了,才帶著餘小修離開。


    兩個人從牢裏出來,沒有迴府,直奔城外升雲觀去了。


    今天是節慶,白天街上異常熱鬧,穿過乾元街到了城南更是人擠人,隨處可見賣藝的賣藥的賣身的,都是卯足了勁兒地搶在年底之前多賺幾個錢,過個好年。


    餘小修趴在窗口張望了一路,暫時忘卻了煩惱,到了城門前,馬車停下來,劉忠在外頭說道:


    “姑娘,城門口人多,進進出出都在排隊呢。”


    越是將近年關,安陵城守備越是森嚴,三麵城門隻有城南這一麵通行,日出開門,天黑就禁止。


    餘舒按下餘小修的腦袋,朝外麵看了一眼,果然人頭攢動擠不過去,“那就等等吧。”


    結果等了沒多大會兒,前頭就吵吵起來。陸鴻和徐青都在,他們一個留下來照應,一個下馬去前頭看是怎麽一迴事。


    不大會兒,徐青就迴來了,站在車窗底下向餘舒稟報:“是北邊來的災民,城外高牆底下設了好些個粥棚,都等著施粥呢,就把路給堵了,還有一些災民想混進城裏來,被戍衛兵逮住了,正往外攆人,馬車太大不好通行,得等人群疏散開了。”


    餘舒在車裏坐了半晌,悶得不行,聞言就對餘小修道:“我們下車走兩步,出了城再坐車。”


    餘小修早就坐不住了,猴子一樣跳下了車,轉過身扶她下來。陸鴻和徐青商量了一下,前者跟了過去,後者和劉忠一起。


    餘舒和餘小修跟著人群流動,擠擠挨挨地出了城,環顧四周,一眼就看見護城牆下連片的粥棚,大概一數能有二三十座,每一座前麵都擠滿了人群,一個個麵黃肌瘦衣著襤褸的災民們爭先恐後地伸長了手,想要搶到一碗熱粥飽腹。


    乍一看隻當是一群餓鬼投胎來了。


    餘小修被這場麵嚇了一跳,拽住餘舒的衣袖,小聲道:“姐,怎麽這麽多人啊?”


    餘舒心情複雜,她也是頭一迴看見這樣的情形,擱在五百年後,國內吃不飽飯的人已經極少了,“災民”隻是一個代名詞。


    可這是五百年前,苛捐雜稅繁重的封建社會,遇上旱災洪澇,農民們沒有收成,失去田地,就隻能淪為流民,背井離鄉四處討飯。哪怕大安號稱太平盛世三百年,也不例外。


    “別看了,過兩天咱們家也會來人施粥的。”餘舒拉著餘小修慢慢朝前走。


    就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有兩座粥棚連在一起,拿著勺子分粥的家丁叉著腰大聲吆喝道——


    “別擠,都別擠了!排好隊一個個來,咱們東菁王府的粥棚要連著開半個月,保管叫你們都能吃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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