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劉曇找了薛睿與景塵到蘅蕪館聽戲,這兩個人都沒有推謝,約好日子,這天傍晚,劉曇與景塵先到了地方,進了鬆柏樓,因為就他們三個,沒帶旁人,便沒上頂樓,而是在二樓要了一間雅廳,能夠站下一套小戲班子。


    這方聽了一出短折子,薛睿姍姍來遲,他被樓下等候的侍衛引進門中,卷了簾子就見短搭的戲台上立著一名彩衣粉臉的女角兒,輕飄飄甩著雲袖,迴眸欲語還休,端的是渾身雅豔,遍體嬌柔,卻是這裏的一個頭牌憐人,杜青娥。


    薛睿隻掃一眼,便收迴視線,那邊劉曇看見他走進來,便放下茶盞笑道:“表兄這是打哪兒來呀。”


    薛睿歎口氣,如實說:“下午本來我歇著,出門前又被刑部的人找了去,到大理寺提審兩名要犯,這才來得遲了,殿下莫怪。”


    雖說劉曇喊他一聲表兄,但是君臣有別,縱然親近,卻沒有到了不分尊卑的地步,是以薛睿對著劉曇,一直是這樣不卑不亢,不遠不近的態度。


    劉曇擺擺手,並不怪罪。


    “薛兄。”景塵拱了拱手,薛睿頷首迴禮,就在劉曇左邊的空位上坐下了。


    台上唱的是杜青娥的拿手好戲《杜十娘》,這是一首名曲,說的是熙宗年間江淮有位名妓,遭逢薄幸郎君,投江自盡的段子。


    這個故事傳唱已久,杜青娥正因著與故事中讓人可憐可敬的女子十娘同姓,更兼才色雙絕,坐穩了蘅蕪館的曲藝頭牌。


    非是王公子弟進了鬆柏樓,外麵的人想聽她一曲實難。


    自薛睿進到門中,那杜青娥若有似無的綿綿眸光便不時傾投,唱到末端,最是幽幽:“不會風流呀啊莫妄談,單單恁個情字費人參,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


    劉曇若有所覺地瞅了薛睿一眼,見到後者臉色如常,搖著折扇,閉著眼睛一副單純聽戲的模樣,暗自一笑。


    有關這位表兄的緋事舊聞,他略知一二,有道是人不風流枉少年,單憑著一副好皮囊,就數不清招惹過多少美人淚。


    可惜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今看來。薛睿是收了性子。卻不知是為已故的十公主,還是另有原因。


    《杜十娘》唱罷,輪到下一出戲,台上準備。台下閑聊。


    “近來早朝上正為攻打倭國吵的熱鬧,父皇遲疑未決,外公的意思是從兩江調兵,表兄有何見地?”劉曇側著身問道。


    水陸大會之後,兆慶帝起意出兵東瀛,為了打不打這個問題,各黨各派在朝堂上爭了半個月,好不容易決定要打,又為派誰去打。由誰領兵犯了難。


    兆慶帝繼位至今,十幾年不曾主動興兵,這是頭一迴,所以上從皇帝下到文武群臣都慎重以待,情有可原。


    首先。在大多數人的眼中,大安泱泱國勢,收服一個彈丸島國,簡直是手到擒來,這份開疆擴土的軍功,簡直是白撿。


    所以卯著勁想要帶兵遠征的莽夫大有人在。


    另一方麵,就有人提議了,不如讓藩守北方的東菁王就近派兵,一來離得近,可以減少損耗,二來東菁王手底下就有一支訓練有素的水軍,正好派的上用場。


    前麵搶出頭的倒也罷了,這個讓東菁王出兵的提議,當即就遭到了朝中一些人激烈的反對。


    原因是各種各樣的,有人認為薑家已至王侯,再讓東菁王立下開疆之功,未免有功高蓋主之弊,也有人擔憂北邊近年來蠢蠢欲動的蒙古人,隻怕東北軍分兵去打倭國,介時蒙古大舉來犯,北方戍軍不敵。


    這兩種顧慮都有道理,朝堂上整日鬧得不可開交,兆慶帝不勝其煩,每日在上書房會見近臣時候,都要發一通牢騷。


    幾位皇子都到了可以議政的年紀,寧王前陣子又被解了禁足,重新在上書房占據一席之地,頗有邪語權,倒是劉曇,年輕力薄,不敢冒然提出主張。


    劉曇心有不服,卻從薛淩南口中探不出虛實,便退而求其次,從薛睿身上挖掘政見。


    薛睿打量劉曇一副求教的神情,確認他不知道自己與薑懷贏的關係,這才慢慢撥著手中慕江扇,道:


    “數百年前,唐國治世,東海彼岸有百濟、新羅、高句麗諸國,百濟曾兵侵新羅,唐國派兵助援,百濟戰敗。史料有載,百濟敗後轉向倭國求助,於是倭國與百濟聯合,集結兵船人馬赴白江口,與唐軍交戰,結果,倭國與百濟遭敗,致使百濟滅國。”


    “這是史書中唯一一次記錄我中原與倭國交兵,雖漢人得勝,然滅國者是百濟,如今新羅已不存,唯獨倭國,幾經換代仍存於世,並養出勃勃野心。”


    “殿下以為,派兵渡海遠征東瀛,當真是一件手到擒來的易事嗎?”


    劉曇沉思,似從薛睿的話中得到了啟發,不等他想個明白,就又聽到薛睿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國之安逸,日久而生怠,戰是必戰,卻不是時機。”


    劉曇幾乎脫口問道:“現在不是時機,那等到何時才是呢?”


    “嗬嗬,”薛睿忽然收起了正色,轉著扇子自娛地說:“我乃淺見,殿下聽聽便罷,無需當真。”


    劉曇心有疑惑,但是不願在薛睿麵前露了相,於是笑笑,轉移了話題:“表兄這柄扇子筋骨分明,一見就不是俗物,不知從何處收來的?”


    薛睿翹著嘴角道:“得人所贈,是我心愛之物。”


    景塵一直默默旁聽,餘光掃到薛睿手中扇柄末端懸掛的紫晶扇墜,突然出聲道:“小魚送的嗎。”


    薛睿迴望他一眼,麵上笑容收斂,點頭道:“是她送的生辰禮物,說是可以驅邪。”


    景塵看到薛睿愛不釋手拿著那柄扇子,他五感敏銳,自然能察覺到那扇上的陽木之氣濃厚非常,乃是一樣寶物。


    景塵對薛睿的感覺有些複雜,一方麵,他是餘舒的信賴有加的大哥,景塵感謝他對餘舒的種種照顧,一方麵,景塵又忍不住忌憚他,這個人清楚地知道他們的底細,並且同樣見過了雲華,他不敢確信他是不是守得住這個秘密。


    萬一他泄露了什麽,或者心懷不軌,頭一個受害的就是餘舒。


    “她十分在乎你這位兄長。”景塵心道:所以你千萬不要辜負她的信任。


    薛睿揚了下眉毛,想說什麽,礙於劉曇在場,就忍了迴去,心想:她原本也十分在乎你,卻被你辜負了。


    最終隻是迴了一句:“我知道。”


    她的好,我如何不懂呢。


    劉曇看不懂他們兩個打啞謎,既然提起了餘舒,就把話題帶到她身上,道:“說來蓮房姑娘到坤翎局有三個月了吧,等到她過了考核,就能上朝議政,到時候要好好地恭喜她一下。”


    “快了,”景塵身為餘舒的直屬上司,很有發言權:“今日大提點向我詢問餘舒的任期,應該最近幾天就會安排她考評。”


    坤翎局的考評分作兩部分,三司兩局的主事官由大提點親自主持,太承司從旁監督,餘下則由各個部門的主事官自行負責,太承司保有檢舉的權利,避免徇私。


    餘舒是在水陸大會前日正式上任的,算一算將滿三個月,就要接受身為易官的頭一次考評,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考評,這關係到她是否能夠繼續待在現有的位置上,以及取得上朝議政的資格。


    上朝麵聖,參與國事,這是仕途的一道門檻,多少官員埋頭苦幹一輩子,都止步在午門之外,終身不得機會。


    邁上這層台階,才有更大的機遇,才能謀取更大的權利。


    “想必沒什麽問題,”劉曇說道,“小師姑就在太承司擔任少卿,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出意外她是能通過考評的。”


    自己人,嗬嗬嗬。


    這話也就不明真相的劉曇說得出口,景塵和薛睿互相看了一眼,各有擔憂,景塵是懷疑水筠存心要針對餘舒,薛睿則是知道餘舒有多厭惡景塵的師妹。


    說話間,戲台擺好了,下一出是名叫《遊俠兒》的武戲,劉曇喜歡,上來那武生舞了一套劍法,劉曇抬手便賞了一錠金子。


    薛睿看了一會兒,尋著由頭離席,景塵更沒興趣看這些“花拳繡腿”,也到外頭去透氣。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鬆柏樓與芳草閣之間架起的天橋上,明月當空,對麵樓上猛地爆發出一陣喝彩聲,惹得兩人側目,隱隱聽去,似是大廳有人正在說書。


    薛睿和景塵本來無話,但是景塵耳力好,側頭聽了片刻,微微一笑,迴頭道:“在講水陸大會的段子,說到的小魚智破東瀛使節詭計,在豐慶宮外唿風喚雨。”


    剛剛說完,他神色一動,猛地皺起眉頭,不等薛睿說話,便一轉身大步走向對麵樓閣。


    薛睿被他這突兀的舉動弄的一頭霧水,遲疑了一下,選擇跟了上去。


    穿過層層隔音的帷幕,眼前燈火大亮,兩人走到二樓的迴廊上,尚未站定,就聽樓下一片喧嘩中,一個刺耳的聲音放肆地大喊道:


    “沒聽清?那我就再說一遍好了,什麽狗屁的女算子,女仙人,其實就是個放蕩無恥的臭女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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