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白來


    每年聖祖祭日,當今聖上親往祖陵祭祀,太史書苑會選出六名院生前去參禮,這樣一個伴駕露臉的大好機會,京城十二府易學世家自然不會錯過。


    不過太史書苑有太史書苑的規矩,每年的六個人選,不盡是京城世家子弟,也會酌情擇選來自南北各地的年輕易師,一來避免落下一個任人唯親的口實,二來不會埋汰真正的人才。


    所以上官院士推舉世家出身的秦月柔,實是因為去年此時,秦院士、竇院士舉薦了上官世家一個後輩,而今年上官家、竇家都沒有新院生進學,太史書苑三年注入一次新鮮血液,而這一年不能再舉薦舊人,則是眾人默認的又一個規矩。


    毫無疑義,沒有人對秦月柔聖祖祭日參禮表示不讚同,不過幾句簡單的問話,十八位院士就一致同意了。


    接下來被舉薦的兩個男院生,也都是安陵世家子弟,今年大衍試上名次都不低,甚至還有一名六等的兩榜大易師。餘舒看得出來,算上秦月柔,這三個人伴駕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今天不過是來走個過場。


    而剩下的三個人,包括餘舒在內,則並非是安陵十二府世家的門下,單憑名姓,便可見一番。


    讓她稍感驚訝的是,一門三算子的韓聞廣竟然舉薦了一個同她一樣是平白出身毫無背景的小易師,名叫孫俊。


    院士們顯然對這孫俊苛刻一些,不僅提了幾個難度不低的問題,有教習相術一科的院士還將人叫到跟前,細看了他的掌紋手相。


    這個孫俊年紀與秦月柔相仿,長相就不怎麽精明,答話時結巴了幾句,惹的幾個院士微微皺眉,卻隻是婉轉地向韓聞廣表示了一點不滿,並未直接反對。


    然而韓聞廣隻是一句話,就將這些微詞壓了下去:


    “孫家雖說如今沒落了,可他祖上乃承奇門遁甲之兵家大流,祖傳有一部《鬼穀七章》,孫俊已將這奇書獻給太史書苑,暫時存放在老夫那裏,即日就會拿出來與諸位同僚共同參閱。此子這番義舉,可見人品,還不足以瞻仰天顏嗎?”


    好一個利誘,餘舒心道,她是不知道那《鬼穀三章》什麽內容,但見在場十餘院士個個神情動容,就能猜想出它的寶貴,韓聞廣這麽一說,正大光明地邀請所有人分一杯羹,誰會不識相地出言為難,這不是和韓聞廣過不去,而是和自己過不去了,就連一向和韓聞廣不對盤的方子敬,都隻是吹了下胡子,默許了此事。


    孫俊過後,就剩下餘舒和另外一個女孩子,餘舒於是側目看了看那個穿著一襲粉色短襦,嬌滴滴的少女,隻是覺得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這時坐在上官院士右手邊的孔院士,也就是京城十二府世家之一的孔家老太爺不疾不徐地開了口:


    “老夫會同謝院士、景院士商量後,願薦江西湛氏小姐,今年風水科第三十九名,九等易師湛雪元。”


    餘舒這下想起來,眼前這位湛小姐,可不是觀星台兇案發生第二天,因為景塵被嫌疑的緣故,被傳喚到小樓裏問話的一群女學生之一,當時這些嬌小姐們出言袒護景塵,甚至振振有詞地指責死者曹幼齡行為不檢點的情形,餘舒不可謂印象不深。


    想起這一茬,餘舒抬頭在十八張座椅當中尋找到景塵淡泊的身影,默默看了兩眼,心情竟然出奇的平靜,之前分道揚鑣的那些苦悶與不甘,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漸漸消磨,所剩下的,僅有幾許說不清的悵然。


    當她能夠置身事外之時,反而看的明白,景塵這樣一個身世特殊的男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可以為了大道大義而犧牲小我,餘舒卻是一個自尊自私又自我的俗人,本質上存在這樣鮮明的區別,即便沒有水筠從中摻和,他們最終也要橋歸橋路歸路。


    餘舒冷眼旁觀,院士們並沒有像方才對待孫俊一樣為難湛雪元,幾個簡單的問題,看她迴答聰敏,就認可了。


    在眾人點頭之後,湛雪元欣喜的有些臉紅,偷偷瞧了一眼景塵,才後退到門邊,和秦月柔他們站在一起。


    餘舒沒有關心這短暫的一幕,因為方子敬已經出聲說話,等候半晌,總算輪到她了。


    “今年大衍試正逢多事之秋,先是司天監官員徇私舞弊,星術一科發了白榜,而奇術一科,居然沒有魁首,再就是算術一科,出奇評出一位女算子。”


    方子敬上來先是說了這麽一段話,看似同今天的主題不相幹,但是仔細想想,他所說的這三件事,都同餘舒脫不開關係。


    “這位年紀輕輕的女算子,在座想必無人沒有耳聞,老夫與呂夫人、司馬院士三人舉薦的就是她了。”


    話聲落下,餘舒瞬間感覺十幾雙眼睛定格在她身上,審視的目光一點都不含蓄,這等特殊待遇前麵五個人都沒有“享受”過,盡管她見過不少大場麵,定性十足,但是麵對這一幫人老成精的長輩們,加起來快要上千歲的年紀,也夠讓她渾身不得勁的。


    壓力是有,不過她也不會畏縮,太史書苑是個講規矩的地方,她一個四等的算子,若論等級,在座這些院士當中,比她強的真沒幾個。


    隻是她這麽想,別人卻未必會當一迴事。


    “餘算子的確是今年入院的年輕一輩當中,最拔尖的一個。隻是,我耳聞到一些有關餘算子與人賭鬥,當眾羞辱且奪人印信的過分言行,私以為這等桀驁不馴,又衝動輕率的女子,不適合參與祭祖那般莊重的場麵。”


    餘舒原想著他們多少會意思著提兩個學問上的問題讓她表現一下,再來刁難,誰知上頭一張口,直接就是否決,理由正是她上個月在忘機樓宴客時鬧出來的事,言辭正義,什麽桀驁不馴,說穿了就是她沒有忍氣吞聲,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打了韓聞廣的臉麵。


    這位說話的高院士,看起來五十餘歲,在一群頭發花白的老人當中算是年輕的,餘舒遠遠的見過他一迴,當時被辛六拉著辨認,提醒她高家與韓家乃是姻親,她既然得罪了韓聞廣,最好不要想著拜入這位高院士門下,餘舒當時不以為意,以她在數學上的知識水平,壓根就沒有打算到太史書苑來學算術。


    餘舒看了看坐在上首座位,韓聞廣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暗自冷笑。


    現在這高院士擺明了和韓聞廣是一丘之貉,這樣的場合,她根本就不適合開口辯解,在座的都是些什麽人,是非黑白自有定論,一句兩句話說不清楚,反而會顯得她輕舉妄動。


    於是她轉頭看向方子敬,心想著是方子敬舉薦她,難道不幫她說話?


    怎想著方子敬沒有說話,另一個餘舒今天第一次照麵的人物,卻堪堪出聲道:


    “高院士打哪兒聽說來的傳言,為何同我聽到的不一樣呢?不是說這餘算子好端端地擺筵席請客,偏偏就有不識相的選在人家大喜的日子上門討教,尋釁不成,反被奚落,願賭服輸被人家教訓了也是活該。倒怎麽成了餘算子言行有虧呢,好歹是司天監親選出來的人,掛在司天監的名錄上,豈容得幾個小人置喙,她若忍辱不聲,那才叫沒出息。”


    坐在方子敬右手邊的粉黛女子,年有三十不曉,一雙丹鳳眼顧盼生輝,笑不露齒,這口吐之言,卻是明譏暗諷,直言不諱。


    餘舒毫不懷疑,一眼就確認這姿容貌美又言語辛辣的女人,即是聲名如雷貫耳的呂夫人。


    猜到她的身份,餘舒很快便想通為何對方會幫她說話,韓聞廣野心勃勃想要做領頭人脫出司天監自立門戶,試圖以餘舒這個女算子為契機,往司天監臉上抹黑,這種種算計,司天監事後必然察覺,又怎麽會不惱韓聞廣作怪。


    忘機樓宴後,這一個月來韓聞廣一派都沒有什麽動靜,想來是受到司天監的壓製,才沒有輕舉妄動。但是如此,也不妨前不久才從司天監卸任的右令呂夫人,對韓聞廣心生抵觸。


    此時會幫餘舒說上幾句話,就不難理解了。


    高院士被呂夫人夾槍帶棍的反駁說得直抖眉毛,忍不住反唇相譏,拿女子德行說白,卻被呂夫人揪著他損了一通。


    在場眾人無語圍觀,不是不想插嘴,而是插不進嘴。


    男人和女人鬥嘴,結果可想而知,餘舒睜大眼睛瞧著呂夫人毫不客氣地將那位高院士杵得是捶胸頓足,差點背過氣兒去,心中羨慕不已,幾時她才能混到那個地位,心情不爽,想罵誰就罵誰。


    最後還是年紀最長的上官院士做了和事老:


    “咳咳,聽老夫一言,兩位且停住吧,莫要因此傷了和氣,這餘算子是否和選,也不是一人言語就能說的算,不如我們表決一番。按照規矩,若過半數讚同她參禮,旁人不得有異,若不過半數,則另尋人選。”


    聞言,餘舒不管別人是怎麽想的,她心裏是覺得不痛快,說實話,這聖祖祭日,她也不是死活非要去湊熱鬧不可,她會站在這裏被一群人品頭論足,是因為不想錯過一次上進的機會,可這不代表她就樂意被人當成是大白菜挑揀,不行就另換,連個開口爭取的權利都沒有。


    早知道到榮盛堂要麵臨的是這種被動的局麵,她還不如睡個懶覺,在忘機樓等薛睿迴來。


    “我讚同餘算子參禮。”呂夫人第一個出聲,緊接著便是方子敬、司馬葵,然後是教習易理的秦院士,和教習算術的秦院士,教習相術的謝院士,加上老好人上官院士,陸陸續續,就有七個人表示了讚同。


    這還不夠,至少要九個人才能定計,差兩個人不夠。


    上官老院士見狀,暗歎一聲,確認道:“還有哪一位同僚有話要說嗎?”


    無人作答,餘舒垂下腦袋,在旁人看來,頗有些灰心喪氣的樣子。


    前麵那幾個通過的年輕易師,有人同情地看著餘舒,有人則是幸災樂禍地朝她投過去一眼。


    可其實餘舒身為當事人,看到這情形,心情說不上好壞,隻是有點不耐煩,想要盡快結束這場沒有人權的票選,迴去**的正經事。


    正在此時,一個冷冷清清的聲音劃出來:


    “我以為餘算子有資格參禮。”


    那人,卻是景塵。(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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