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菱是攙著青嵐出來送客的,聞言鬆開青嵐的胳膊,往後退了退。趙月嬋一指春菱道:“你先進屋去。”又對白露道,“你也退下。”春菱隻得進屋,香蘭悄悄趴在窗口,隔著茜紗窗遠遠看著。

    趙月嬋見丫鬟們都退了,便重新走上台階,臉上仍微微笑著,道:“妹妹此刻心裏得意死了罷?以為捏著那冊子就攥住我的短兒了,橫豎我是個受冷落的,你得大爺的意兒,又有了他的種,覺著把那東西交給大爺,大爺一怒之下便會休了我,把你扶正,是也不是?”

    這一番話正中青嵐的心思,青嵐大驚,臉上瞬間血色褪盡,直瞪瞪的看著趙月嬋。趙月嬋格格笑了兩聲,臉色驟然一變,沉了下來,吐出的話句句如同淬了毒的利刃:“呸!不要臉的下作娼婦!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一個窮秀才家出來的爛貨,不過有兩分姿色會伺候爺們,一沒有家世,二沒有才幹,三沒有口齒,見天吃飽喝足就隻會瞎逛,竟癡心妄想的要當林家大奶奶!我堂堂官家小姐出身,祖父乃內閣首輔大臣,我爹去年省了治中,大伯父乃戶部主事,四伯父剛高升衛指揮使司鎮撫,族裏兄弟考中秀才、舉人的少說也有七八個,你算什麽東西,竟敢和我比?即便大爺休了我,也輪不到你!做你娘的春秋大夢罷!”

    青嵐抖著嘴唇,隻覺得羞辱難當,眼裏的淚將要滾出來。趙月嬋往前走進一步,道:“隻怕你還不知道罷?你可知大爺和太太為何對你這樣好?我久久無嗣,我娘家和林家早已商議定了,娶個姨娘進來生養孩兒,日後生下一子半女就……”閃電劃過,照亮了趙月嬋的臉。她看著青嵐,笑得既得意又暢快:“就去、母、留、子!”

    這幾個字伴隨天上一聲巨雷,轟得青嵐魂飛魄散,心頭仿佛有尖刀割刺,眼淚飛濺,拚命搖頭道:“不是!不是的!你胡說!”

    趙月嬋氣定神閑道:“待日後孩子生下來你便知道我是不是胡說,大爺原先房裏的人又不是沒打發出去過。我本想著你是個老實的,留著你也未嚐不可,誰知你竟起了黑心,比她們那些還可惡!你乖乖把那冊子交出。我便在林家留你一席之地,如何?”

    青嵐心中大慟,趙月嬋說了什麽都沒聽進去。口中喃喃道:“我要去找大爺,去找太太問個清楚……”

    趙月嬋又向前逼近一步道:“問什麽?問你日後能不能當大奶奶?還是問這孩子日後歸誰?你若不怕丟臉,我這兒還有當初林家承諾去母留子的文書字據,用不用我取來給你瞧上一瞧?”

    趙月嬋不過胡說八道豁出去詐青嵐一詐,即便詐不成也存心給青嵐添些惡心。日後秦氏問她,她便抵死不認。誰想青嵐年輕,又沒見識過什麽風浪,聽趙月嬋這一番說辭有模有樣竟然信了。一時間又悲又苦,神情恍惚,見趙月嬋向前一步步逼近。便胡亂往後退去,沒留意一腳踏空,從台階跌到院裏。肚子重重碰在地上,“啊”的慘叫起來,淒厲非常。血瞬間迸出,混著雨水四下蔓延。

    眾人驚呆了。

    香蘭在屋裏隔著窗子早看見青嵐摔了,慌忙隨春菱跑出去將青嵐的頭抱到懷裏。大喊道:“來人啊!快來人啊!”低頭看著青嵐:“姨奶奶,姨奶奶。你怎樣了?”

    青嵐疼得不住打顫,渾身濕透,臉上已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一把揪住香蘭,淒聲道:“好疼......我肚子疼......我的孩子……快去叫太太來!”

    春菱大驚道:“姨奶奶摔著了!”忙命兩個粗壯的媳婦抱了青嵐迴房,一疊聲命小鵑去請大夫。

    香蘭暗想:“出了這樣的大事,一定要請太太來做主了。”她全身早已讓雨水澆透,也顧不得再拿傘,撒開腿便往三房住的拙守園跑去。進了院子,隻見兩個丫鬟正在廊下逗鳥,忙奔上前,一抹臉上的雨水道:“兩位姐姐,嵐姨娘從台階跌下去,肚子著地,已經流了好多血,特來討太太示下。”

    那兩個丫鬟臉色齊變,忙進屋稟報,不多時秦氏便急匆匆的從屋裏出來,身邊跟了兩個丫鬟,一個在後頭撐傘,一個在旁攙扶,秦氏一邊往前走一邊問香蘭道:“如今什麽情形,請大夫了沒?”

    香蘭道:“已有人把姨奶奶抱迴屋裏,小鵑去請大夫了。”

    秦氏步履急促,皺著眉頭道:“怎麽好端端的就摔了?”

    香蘭老實道:“大奶奶方才過來,在房裏跟姨奶奶說了兩句話。站在門口要走的時候,說還有話要跟姨奶奶說,讓丫鬟躲遠些。我隔著窗子看著,見大奶奶同姨奶奶說了幾句話,姨奶奶便往後退,腳一踩空便摔了下去。”心想:“前幾天因我而起鬧了場妻妾不和,這一頁剛掀過去就鬧了這樣一出,林家也是多事之秋,稱得上家門不幸……”

    秦氏也不再問,隻是眉頭蹙得更緊了。

    一行人剛走到知春堂院門口,便聽裏麵傳來聲嘶力竭的喊叫。香蘭看見趙月嬋站在外間的小廳裏,期期艾艾的對著秦氏叫了一聲:“太太。”秦氏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也不搭腔,直往臥房裏去。

    春菱正攔在門口道:“產婦房裏不幹淨,太太莫要進這屋子。”

    秦氏驚道:“產婦?這才七個月怎麽就……”

    春菱白著臉道:“大夫和幾個有經驗的媳婦、嬤嬤們都說姨奶奶情形兇險,有滑胎的征兆,羊水已經破了,這情形隻能把孩子先生下來。隻是胎位不正,是難產……”看了秦氏一眼,低聲道:“太太心裏有個數,方才大夫說,這孩子因不足月份,隻怕生下來也難活命……”

    秦氏心裏“咯噔”一下,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香蘭溜迴房間。用手巾擦了臉,從櫃裏拽出一套幹淨衣服,心想:“在大雨裏淋了這麽久,萬一病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忙忙地把濕衣服脫了扔到床下,換上幹鬆的。又想道:“嵐姨娘這次怎麽好端端就摔了,不知為何事惹出這樣大的亂子,隻怕不好收場了。不知嵐姨娘怎樣了,但願她能平安無事。”換了一雙小布鞋,又轉到前頭來。

    秦氏已帶了趙月嬋去正房問話,小鵑、銀蝶等急急忙忙的端了熱水、巾布等物來迴進進出出。香蘭便去茶房也端了盆熱水。一進門便瞧見四五個人圍在床邊,七嘴八舌的說“吸氣”、“用力”,帶血的布丟了一地。青嵐疼得死去活來。不住尖叫呻吟。春菱嚷道:“別端水了,趕緊到廚房煮碗參湯,給姨奶奶端過來!”

    小鵑不會燒火做飯,銀蝶隻裝作沒聽見。香蘭見狀便迴到小廚房,見還有早晨剩的小半鍋烏雞鮮筍湯。便把人參切成細細的片加進去,放在火上熬。熬了兩刻鍾,把爐火滅了,用綠彩白鶴紋碗盛了一碗湯,放在棗紅漆托盤上小心翼翼的端了過去。

    青嵐這一遭受了驚嚇,心緒不穩。又跌跤動了胎氣,精神便不太健旺,加之生產疼痛又折騰進半條命。此刻再無氣力,隻是若有似無的哀哀叫著。孩子還未誕下,下身又見了紅,幾個有經驗的老嬤嬤便知大事不好,頓時嚇白了臉。忙忙的打發春菱去告訴太太。

    正在這個當兒,香蘭端著參湯進來。一個老嬤嬤忙捧起青嵐的頭,香蘭把碗湊到青嵐嘴邊,灌進去幾口。她見青嵐容色蠟黃憔悴,頭發蓬亂,身上被上血跡斑斑,豐腴嬌美的模樣兒全然不見了,心裏難過,依稀聽見幾個老嬤嬤說“隻怕命不長了”等語,知道青嵐兇多吉少,想到平日裏嵐姨娘待她親厚和氣,眼睛裏便轉出了淚。

    那老嬤嬤將青嵐的頭輕輕放到枕上,青嵐“嚶”一聲,微微睜開雙眼,隻見香蘭淚眼朦朧的看著她。

    此時隻聽門口有人哭道

    :“青嵐姐姐,你到底怎樣了?”卻是畫眉捧著帕子嚎哭。

    青嵐眼前一亮,一把抓住香蘭,掙紮道:“快,快讓畫眉進來……”

    香蘭一怔,早有人將畫眉放進來。畫眉撲到床前哭得死去活來,握著青嵐的手道:“我的好姐姐!你這是怎麽了?前兒個咱們姐兒倆還好端端的說話兒,你怎麽今天就……就……我的爺,你快迴來看看我苦命的姐姐!”

    這一番哭惹得青嵐淚如雨下,死死抓著畫眉,用她二人才能聽見聲音道:“這張床的床板底下有,有要了我命……的東西……你替我和,和孩子報,報仇,把它親手交給……大爺……和……太太……讓……讓……讓……”話還未說完人便咽了氣。

    畫眉把耳朵湊近聽著,半晌卻發現再無聲息,定睛一瞧才發覺青嵐眼神渙散,雙目圓睜,竟是不肯瞑目。

    香蘭在旁邊看得真切,不由吃一驚,伸手推道:“姨奶奶,姨奶奶!”

    旁邊的老嬤嬤過來探了探鼻息,“哇”一聲哭出來道:“姨奶奶不中用,已經去了!”

    屋裏的人登時跪成一片,痛哭聲不絕於耳。

    香蘭跪在地上淚流滿麵,暗道:“青嵐雖愚鈍,私心重些,到底不是壞人,待下寬厚,讓我在東廂也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如此這般去了,真真兒是紅顏薄命了。”又想到知春館裏被逐出的春燕,掉了孩子的鸚哥,空守閨房的畫眉,如今又死了個青嵐,趙月嬋淫威甚重,林錦樓亦仗勢壓人,自己卻被這深深宅院深深困住,不由也悲從中來,哭軟在地上。

    此刻秦氏正在正屋裏問趙月嬋的話,肅著臉道:“你在台階上跟青嵐到底說了什麽,竟讓她失足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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