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李湞隨口問道。


    “五日前陛下命我擬詔,將文饒公貶至崖州司戶!”鄭從讜低聲說道。


    “什麽?!”


    李湞豁然起身,麵色微寒。


    “崖州司戶?那蠻夷之地文饒公可如何去得?”嚴恆聞言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澤遠莫急,我等知道你與文饒公素來親近,但此事怕是誰也無能為力!”鄭從讜趕忙說道,同時將李湞按迴座位。


    “是啊,正求所言不錯,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這是擺明了打壓李黨,如今放眼朝中,但凡與文饒公有些關係的差不多都已被排擠出去了,你與李刺史能依舊獨得聖眷,已是莫大的幸運了。”鄭顥在旁也安慰道。


    “敕書可發出去了?”李湞徑自問道。


    “擬好的當日便發出去了,著河南府牧監察,就連三省和幾位宰輔都不知情,陛下當時很生氣,就連平日裏最喜歡的那本貞觀政要都在地上扔著,不過這卻不是重點!”鄭從讜說著,起身將門窗仔細關好,而後坐迴原位。


    眾人一臉疑惑地望著鄭從讜如此反常的舉動,不料鄭從讜卻是壓低了聲音說道:“那日,陛下說了兩個字!”


    “你莫要婆婆媽媽的了,有話快說!”鄭顥忍不住催促道。


    “對對,快說快說!”嚴恆卻是一臉興奮。


    “陛下說......逆子!”鄭從讜將聲音壓得更低。


    嚴恆一臉懵逼,口中喃喃說道:“逆子?!陛下竟然罵文饒公逆子?!這就有些過分了!文饒公怎麽也比陛下年齡大......”


    噗——


    鄭顥聞言忍不住捧腹大笑,道:“嚴大郎你這憨貨,這話萬萬不敢傳出去的......哈哈哈哈.......”


    “即便陛下對文饒公再不喜,也斷然不會說出如此粗鄙之言的,所以這兩個字便值得好好揣摩一番了!”鄭從讜說道。


    李湞聞言卻是心中一凜,因為隻有他自己知道,五日前差不多正是周規帶著自己寫的那張手信迴京複命的日子。


    而這“逆子”二字,隻怕說得便是自己。


    李湞的臉上現出一抹冷笑。


    “也許是在說鄆王、夔王、慶王、雍王......陛下九子,隨便哪一個都有可能,這又有何奇怪!”鄭顥隨即笑道。


    “不錯,若放在平日,陛下罵誰都行,但為何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在這個時候命我製誥將文饒公貶至崖州司戶,陛下之所以生氣顯然是因為口中的這個逆子,不過這隻是原因,而結果卻是......”


    鄭從讜沒有說下去,因為他不敢說下去。


    “結果卻是貶謫了文饒公,你的意思是說文饒公和某一位皇子關係......”鄭顥一臉的驚駭,同樣沒有繼續說下去。


    顯然,若如二人所想,李德裕與某一位皇子暗通款曲,那麽他們的目的或許已經不那麽重要,因為一定會有人聯想到那個不可觸及的罪名。


    若真如此,便可以解釋陛下那日為何會將怒火遷至李德裕身上的原因。


    顯然鄭從讜與鄭顥二人所想的並沒有錯,隻是他們萬萬沒想到的事那個皇子是李湞。


    此時嚴恆轉而看了看李湞,卻隻見李湞衝其輕輕搖了搖頭,而麵色也早已恢複了平靜。


    “不知文饒公何時動身?”


    李湞生硬地將這個話題轉移開來。


    “陛下允了七日的期限,估摸著現在還沒上路!”鄭從讜說道。


    “七日......”李湞沉吟著,麵色微沉。


    當日傍晚,鄭從讜、鄭顥、劉瑑三人齊至李府,因李德裕之事,李湞也無心吃酒,但心有煩憂,隻兩三杯下肚便已有些醉意,待將三人送走之後,李湞這才將嚴恆喚至身邊。


    “大郎,你且去備馬,我這便去見陛下!”李湞說道。


    “備馬何用?再說現在坊門已閉,你如何出得去?”嚴恆不解地問道。


    “待我迴來再向你解釋,事不宜遲,快些去吧!”李湞催促道。


    嚴恆應了一聲隨即出門而去。


    “你要去為文饒公求情?”一直被當做空氣的王紹懿此時終於開口問道。


    李湞點了點頭,道:“我若不去,便再無人為文饒公說句公道話了!”


    “你當你是誰?陛下會聽你的?”


    “聽不聽是陛下的事,但說不說便是我的事了!”李湞說著,整理袍衫自顧出了門去。


    王紹懿望著李湞的背影,搖頭輕歎。


    此時趙婉正端著一碗茶湯走了進來,見李湞不在,不禁輕歎道:“他去見陛下了吧!”


    “阿姊快些去勸勸阿兄吧!”王紹懿趕忙說道。


    “沒用的,他若能聽得進去,便不是李湞了!”趙婉將茶湯輕輕放在案上,麵若沉思。


    “有時真不知阿兄如何想的,有些事情明明知道不可為,可他卻偏偏要去做!”王紹懿歎道。


    不說此言還好,一聽王紹懿此話,趙婉的雙眸竟緩緩溢出兩行清淚。


    “是啊......”趙婉輕拭淚眼,道:“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從我遇到他的那天起,他做的這每一件事都是如此,我也從未勸過他哪怕一個字,二郎,你可知為何?”


    “不知道!”王紹懿搖了搖頭,在他看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隻有兩種。


    一種是瘋子,另一種便是成竹在胸。


    但若真的成竹在胸了,也便不能稱作“不可為”了。


    所以,這種人都是瘋子,沒有例外。


    趙婉笑了笑,淚眼迷蒙中帶著一抹堅定的笑。


    “因為無論他做什麽,我都陪著他!”


    說罷之後,趙婉緩步離去,隻留下了一道柔弱的身影。


    “唉,兩個瘋子!”王紹懿端起那茶湯一飲而盡,眼神中帶著一抹淡淡的笑,而後自顧追著嚴恆跑了出去。


    ......


    長安的夜,寂靜如昨,除了巡街武侯和金吾衛士兵的腳步聲和甲胄的聲響之外,顯得了無生氣。


    李湞不喜歡這樣的氣氛,所以在入夜後李湞極少出門,盡管他擁有著自由出入長安市坊甚至皇宮的特殊權利。


    安邑坊距離大明宮並不遠,李湞卻騎著馬。


    突兀的馬蹄聲在這寂靜的街道上顯得異常刺耳,以至於將正在相鄰幾條坊道巡街的金吾衛一並都引了過來。


    “幽州行軍司馬李湞,有要事啟奏陛下!”


    李湞的馬沒有停,隨手將那麵玉牌扔了出去。


    一名金吾衛隊正穩穩接過,確定玉牌真實無誤之後,微微一怔:“幽州行軍司馬......”


    “跟上!”那名隊正當即喝道。


    ......


    大唐,會昌六年,臘月,晦日。


    長安夜,一人,一馬,十金吾。


    一路疾馳,十金吾步步相隨,竟無一人落下。


    “秦隊正,何人如此大膽,可需要幫忙?”


    相鄰坊道的一支金吾衛小隊跟了過來,衝那隊正一招手說道。


    其身後金吾,箭已上弦。


    “幽州行軍司馬李湞,有要事啟奏陛下!”


    秦椋腳步未停,話音落下時,人已跑遠。


    “幽州行軍司馬......”


    那隊正同樣的一怔,似乎想起了什麽。


    他很想跟上去,甚至有些羨慕秦椋,但他終究沒有跟上去,因為他的職責並不在此。


    “隊正,他可是那個在幽州出關討藩的李湞,李將軍?”一名金吾衛士兵問道,神色竟有些激動。


    那隊正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而後向著那馬離去的方向默默按刀行禮。


    眾金吾衛士兵見狀無需多言,單是“李湞”這個名字已代表了一切。


    大唐士兵各司其職,自己無法上陣殺敵,如今唯一能做的隻有......


    收箭,


    按刀,


    致敬。


    “幽州行軍司馬李湞,有要事啟奏陛下!”


    一路之上,這句話秦椋已記不起說了多少遍、跑過了多少坊道,路過了多少同袍,從最初的劍拔弩張,到身後的按刀致敬。


    秦椋心中,更多的是驕傲。


    便是跟在那少年身後,亦是一種驕傲。


    ......


    朱雀門前。


    羽林衛士分立兩列,守護著這座大唐王朝至尊無上的宮邸。


    陡然,馬蹄聲起,由遠及近,兩列羽林軍衛士當即橫作一排,擋在宮門之前。


    一人,一馬,十金吾。


    箭上弦,刀出鞘。


    “來者何人!”


    為首值夜的羽林軍隊正厲聲喝道,深夜策馬入宮,身後還跟著一隊金吾衛,這樣的景象顯然並不正常。


    “幽州行軍司馬李湞,有要事啟奏陛下!”李湞下馬,將魚符呈上。


    “可有奏折?”


    “並無奏折!”


    “可有門籍?”


    “並無門籍!”


    “將軍請迴,明日再奏吧!”羽林軍隊正將魚符遞迴給了李湞。


    秦椋見狀趕忙將李湞先前扔給自己的玉符遞上:“這是李將軍的玉符!”


    那名羽林軍隊正看過玉符之後,而後這才衝李湞一拱手,道:“李將軍請進!”


    厚重的朱雀大門緩緩開啟,早有內謁者候在內門,見有人進宮,又將魚符勘驗無誤後才引著李湞向著紫宸殿東側溫室殿的方向走去。


    大明宮的夜,一如長安城那般的寂靜,隻是比宮外多了些燈火輝煌,多了些人影攢動。


    一路之上內謁者一言不發,這是他們的本分,也是大明宮的忌諱,盡管這個忌諱早已名存實亡,但對於這些底層宦官來說,卻依舊不可逾越。


    過了紫宸門,便是紫宸殿,自紫宸殿向右再走百步便是溫室殿。


    殿內的燭火依舊明亮,顯然李忱還未歇息。


    “何人?”殿外謁者輕聲問道。


    “幽州行軍司馬李湞,求見陛下!”李湞答道。


    “陛下熬了一夜,將軍不能明日再......”


    “讓他進來!”


    話未說完,便隻聽殿內傳來一道聲音,有些疲憊,有些氣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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