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之後,李湞笑道:“寨主果真不知?”


    “或是不願知道?”


    田文勝麵色微變,盡管李湞從不曾說些什麽,但他卻隱隱猜到了些什麽。


    無論什麽,田文勝知道,對自己都絕不會是個好消息。


    “嗬嗬……”田文勝的臉上旋即恢複了方才的鎮靜,“田某的確不知,還望將軍不吝賜教!”


    李湞卻是不禁朗聲大笑,而後緩緩起身走至窗前,透過那扇並不算大的雕花格窗,一抹夕陽自西方斜斜拋灑而入。


    正打在李湞的身上。


    “在下有一事,還望寨主如實告知!”李湞輕聲說道。


    田文勝淡然一笑,道:“將軍盡可直言!”


    李湞負手而立,沉默良久,將視線自窗外遠處那高聳的箭樓上移開。


    “青雲寨自元和年間的十餘人發展至今,怕是已有數千人不止,這還不算寨子之外的那些閑散莊戶,這三十年朝廷圍剿的匪寨不計其數,但卻唯獨青雲寨紋絲不動!”


    說到此處,李湞緩緩轉身,衝田文勝微微一笑,道:“寨主可知為何?”


    李湞的笑在田文勝看來是那麽不可捉摸,但卻偏偏讓自己感覺寒徹骨髓。


    田文勝陷入沉默,他不知道李湞來此的目的,但卻知道李湞所問的一切,都已無須自己的答案。


    李湞重新走至蒲團前緩緩坐下,他的確不需要田文勝的答案,因為當他進入青雲寨的那一刻,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這些年來青雲寨給了他們多少好處,我想寨主要比我清楚!”


    李湞輕輕撣了撣袍角的塵土,將蹀躞帶上的銀魚袋仔細擺正,而後自顧笑道:“今日寨主幫我尋人,這個情我領了,實不相瞞,我乃是陛下欽命的幽州行軍司馬兼侍禦史!”


    當田文勝看到李湞腰際掛著的銀魚袋時,麵色微微一怔,而後眼神中閃過一抹異樣。


    有些恍惚,有些頹廢,但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複雜。


    但所有的這一切卻都不曾逃過李湞的眼睛。


    “若我猜的不錯,寨主想必也是軍伍出身吧!”李湞之言聽似無意,但卻令田文勝心中為之一凜。


    “你……究竟是何人?”許久之後,田文勝輕聲問道,眼神中卻充滿悲傷。


    “方才說了,在下乃是幽州行軍司馬兼侍禦史,不過隻是個六品微末小官罷了!”李湞笑道。


    “盧龍軍的人……”田文勝更像是喃喃自語。


    “哪裏的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寨主能否看得清眼下的形勢!”李湞說著,將蹀躞帶上的銀魚袋輕輕取下,“此為陛下欽賜,我想寨主應該認得!”


    “認得……怎會不認得……”說著,隻見田文勝輕撩袍角,腰際現出一枚精致小巧的魚袋。


    隻不過這魚袋卻是金色的。


    “此為憲宗陛下欽賜!”田文勝鄭重地將金魚袋取下,而後捧於掌心,視若至寶。


    顯然,這一幕卻是李湞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憲宗皇帝禦賜的金魚袋。


    顯然,這田文勝是個有故事的人。


    徐良、嚴恆二人見狀更是麵露驚訝之色,不知如何是好。


    “寨主……是魏博田氏的人……”


    李湞輕聲說道。


    “不錯,老夫原名田文,田布乃是家兄!”


    此言一出,李湞與徐良、嚴恆三人不禁麵麵相覷,雖然隱隱猜到田文勝與魏博田氏有關,但卻萬萬沒想到其竟會是田布之弟,也便是說他的父親乃是田弘正。


    田弘正乃是憲宗元和年間成德節度使,而田布則是穆宗長慶年間魏博節度使,除李愬之外,自田承嗣至田布,田氏一族曾雄霸魏博近六十年之久,若將如今的魏博何氏比作是一棵參天巨樹的話,那麽魏博田氏便是一整座森林。


    當然,也隻是曾經。


    聞言之後,李湞與徐良、嚴恆一並起身,向田文勝深鞠一躬,畢竟其父田弘正在憲宗時曾大義放棄藩鎮割據自願歸順朝廷,並出兵討伐淄青、成德、淮西三鎮,並繼任為成德節度使,為“元和中興”立下不世功勳。


    但也正因如此,才導致其被時任成德軍都知兵馬使的王廷湊所殺,而王廷湊便是當今成德節度使王元逵之父。


    “當年家兄乃是魏博節度使,而老夫為魏博裨將,我兄弟二人為父報仇而討伐王廷湊出兵成德,卻不料被奸賊史憲誠所害,就在此賊調任河中節度使前夜,何進滔助老夫親手手刃此賊,終是為兄報仇,從此易名田文勝,卸甲歸隱。”說到此處,田文勝竟已是老淚縱橫。


    而聽罷之後,李湞等人此前的疑惑方始解開,田文勝原本便是魏博軍中裨將,更是田氏一族嫡係,自然也對戰場上的這些事了若指掌,部署這區區一個山寨又豈在話下。


    李湞此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忠臣名將之後如今落入這般田地,自己又何忍算計於他呢?


    “那田公,又為何……”李湞沒有說完,因為他不想再說下去。


    而田文勝又怎會猜不到李湞的意思,隻見其輕歎一聲,伸手將眼中淚水抹去,緩緩說道:“如今的魏博早已不是田氏的天下,何進滔也好,何弘敬也罷,都要比老夫更適合做魏博之主!”


    李湞想了想後說道:“那田公便忍心在此劫掠過往行商?這與忠湣公(忠湣,田弘正諡號)平生所為卻是完全相悖了!”


    “我這青雲寨上下有三千多張嘴等著吃飯,他們有災荒時逃至此地,有會昌年間被遣返的僧眾,一無手實,二無公驗,三無戶籍,若不如此豈不是要讓他們餓死?何況我嚴令下屬隻求財,不取命,即便劫掠些財物也隻是在冀州的地界上,貝州、德州秋毫無犯,做到如此,我已是盡力了!”


    聞言之後,李湞這才想起,王廷湊與田文勝有殺父之仇,而王元逵又是王廷湊之子,所以田文勝才如此仇視成德軍。


    想到此處,李湞不由暗自慶幸沒有將王紹懿帶進寨子,若是被田文勝知道王紹懿身份的話,想必定然不肯善罷甘休。


    畢竟殺父之仇,雖說與王紹懿無關,但他姓“王”,更是王廷湊之孫,對田文勝來說,這便夠了。


    見李湞默不作聲,田文勝緊接著說道:“該說的老夫都已經說了,現在該將軍說了!”


    李湞笑了笑,道:“其實在下來此的意思,田公想必已經猜到一二了,河北匪患日漸深重,我不管這其中與多少朝廷官員牽扯,但……”


    李湞微微一頓,而後又道:“陛下不希望河北亂,軍不能亂,民更不能亂,所以……”


    李湞沒有說下去,但田文勝卻明白了李湞的意思。


    “在下是陛下欽命的幽州行軍司馬,在寨子外的是成德軍,如今卻在魏博的地界上,還望田公好自為之!”李湞接著說道。


    “說句大言不慚的話,今日之行在下原本的確是準備攻寨的,即便你們交了人,青雲寨也沒打算留著,但縱有千般籌劃,卻萬萬不曾料到您竟是忠湣公之後,隻憑這一點,我便不會,也不能將事情做絕!”


    李湞終究還是說了謊,因為事到如今已不僅僅是自己的利益問題,更關乎到田文勝的安危問題,河北匪患遲早都要解決,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皇帝老爹說過:河北不能亂!


    隻要皇帝老爹的一道旨意下來,諸如剿匪這樣的事,無論王元逵也好,何弘敬也罷,想必都很樂意以此微薄之力來討朝廷的歡心。


    田氏功勳之後,絕不能亡於朝廷之手。


    田文勝自然明白李湞的意思,盧龍的將,成德的兵,魏博的地界,既然這三者聯係到了一起,事情已是一目了然。


    朝廷終於著手剿匪了。


    此時隻見李湞微微一笑,道:“當然,河北匪患鬱積數十年之久,也絕非朝夕之功便能徹底清除,但常言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青雲寨這些年做得太大了!”


    田文勝的神色頓時變得有些複雜,但世事本就如此,朝廷容得了你一時,不可能容得了你一世。


    而對於魏博軍的這些官員來說,當自己尚有利益可取時,他們自然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當自己成為眾矢之的時。


    自己便是那顆棄子。


    不論你的山寨有多大,都依舊無法與朝廷抗衡。


    “唉……在老夫做了寨主那一天,便知道遲早都會有今日這一步,老夫為軍十數載,走至今日終究沒有臉麵去麵對父兄之靈!”田文勝仰天長歎,語氣有些頹喪。


    “老夫一人生死事小,隻是我這寨子三千餘人的生計卻沒了著落,老夫在時尚能加以約束不致生出事端,若老夫一走,隻恐生亂啊!”


    田文勝望著李湞說道,眼神中有些擔憂,又有些懇求。


    李湞明白田文勝的意思,這三千人皆是流民,所在原籍隻怕是早已被銷了戶,沒有戶籍,在大唐可謂寸步難行。


    由此一來,這些人必然繼續落草危害一方。


    但李湞等的便是田文勝這番話,隻見其沉默片刻之後,抬頭望著田文勝,緩緩說道:“田公若是信我,我倒有一兩全其美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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