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出乎意料的清靜。

    時宜很慶幸,他母親雖要她全程陪同,卻並沒再說什麽。時宜進香當真是虔誠,雙手合十,跪在了早已有兩道深痕的跪墊上,對佛祖拜了三拜。

    抬起頭,看微微含笑的佛像。據說信與不信的人,善與惡的人,眼中的佛像是不同的。慈悲的,憐憫的,含笑的,不一而足,而在她記憶中,佛祖永遠都是微微含笑,從未變過。

    她忽然想,為什麽要這樣安排。

    她記得所有,而周生辰什麽也不知道。

    時宜跪下去時,忘記了自己還在恢複期的膝蓋,站起來,後知後覺地有些疼。有隻手握住她的手臂上側,將她扶起來:“如果有下次,不用為了穿旗袍這麽做。其實穿運動服也挺好看的。”他記得上次在她家小睡,從客房出來時,時宜就穿著身淡藍色的運動服,盤膝坐在有些暗的房間裏,戴著耳麥看電視。

    尤其在沒發現他前,捂著嘴笑那些電視情節的動作。

    他現在還記得清楚。

    “沒關係,沒有完全取下來,所以不會有問題,”她輕聲問:“剛才一直沒看到你?”

    “我是無神論者,”他低了聲音,迴答她,“所以一直站在大殿外,看風景。”

    兩個人走到大殿外,千載古刹,隻是站在這裏,就覺得心慢慢變得寧靜。

    “可是我很信佛,”她笑,“怎麽辦?”

    他迴頭,去看了眼殿中佛祖:“完全尊重。”

    “你看到的什麽?”她好奇。

    “看到的什麽?”

    “我的意思是,你看他,是什麽樣子的?”

    周生辰因為她的問題,略微多看了會兒:“慈悲。”

    她看著他的側顏,一語不發。

    有些人即使忘記了所有,改變了音容,卻還是不會改變的。

    這一瞬,有身影和眼前的他疊加,那個影子也曾說過,釋迦牟尼拋卻妻兒,入空門,就是因為對蒼生的慈悲。她記得清楚,所以她從沒怪過他所說的:不負天下,惟負十一。

    周生辰察覺她的沉默,低頭迴視:“怎麽?難道和你看到的不一樣?”

    “不太一樣。”

    “你看到的,是什麽樣子?”

    “笑著的,”她輕聲說,“看起來,像是很喜歡我,所以總是笑著。”

    他訝然,

    旋即笑起來。

    視線從她的眼睛,落到了她的無名指上,她手指纖細白皙,戴這樣的戒指很好看。

    他們站的地方,有斑駁的白石圍欄,他似乎是怕她被太陽曬到,把她讓到陰影處。這個位置很僻靜,他始終在陪著她說話,像是怕她會無聊。其實經過這麽多天的接觸,她發現周生辰這個人應該不太喜歡說話,尤其是沒必要的閑話。

    惟獨和自己一起,總會想些話題,和她聊下去。

    他在努力,她看得出來,所以她也心甘情願為他而努力。

    午飯是在山下的飯莊吃的,周文幸走在她身邊,低聲說,因為母親很信佛,所以早年在此處建造這個地方,專為招待周生家人、朋友而設。

    吃的自然是齋飯。

    飯罷,有今日來的客人,聽說這裏有周生辰即將訂婚的女孩子,竟當場寫下一副字。周生辰並不認識這個人,倒是他母親好意告訴他們,這是周生辰父親的朋友,寫的一手價值千金的字。

    禮物送的突然,時宜收的時候,發現身邊竟無一物可迴贈。

    她悄聲問周生辰怎麽辦,他倒不在意,低聲安撫她。這種當場饋贈字的事,並不常見,即使沒有什麽迴贈也不算失禮。她想了想,對那位世伯笑問:“世伯的字是千金難換,時宜的畫雖比不上,卻還是想能夠迴贈,不知道世伯是否會嫌棄?”

    她語氣有些客套,那位世伯聽罷,欣然一笑,當即讓出書案。

    他們交談的地方是飯莊的二層,剛才為了觀賞這位世伯的字,很多周生家的客人都起身觀看,此時又聽說是周生家未來的長孫長媳,要現場作畫,更是好奇。

    這位家世尋常,卻生的極好的女孩子,會有怎樣的畫技?

    周生辰也未料到,時宜會如此坦然,說要作畫。

    他對她的過去太過熟悉,熟悉到,能清楚記得她從幼兒園起,一直到大學所有同學、朋友的名字。這期間的資料,並未說明,她曾師從何人學畫。

    他站在書案旁,看她拿起筆,略微思考著。

    時宜的腦子裏,迴想著自己曾經最擅長的那些,那些由他親手傳授,他最愛的靜物。便很自然地落了筆。

    起初是蘆草,獨枝多葉。

    層層下來,毫無停頓,仿佛是臨摹千百遍,筆法嫻熟的讓人驚奇。

    到蘆草根部,她筆鋒略微停頓,清水滌筆,蘸淡墨,在盤子

    邊上括幹些,再落筆已是無骨荷花。漸漸地,紙上已成一莖新荷。

    那些不懂的,隻道此畫當真的清麗空瀠。

    惟有世伯和他幾個好友,漸從長輩的鼓勵笑意到欣賞,到最後,竟是毫不掩飾的驚豔與讚頌的神情。

    畫的是荷花蘆草,筆法灑脫輕盈,風骨卻有些清冷。

    她怕自己耽誤時間,刻意快了些,到結束整副畫時,那位世伯禁不住搖頭歎息:“可惜,可惜就是畫的稍嫌急切了,不過仍是一幅值得收藏的佳作,”世伯很自然地叮囑她,“時宜小姐,不要忘記落款,這幅畫我一定會珍藏。”

    她頷首,再次滌筆,落了自己的名字。

    豈料剛要放下筆,那位世伯忽然又有了興致,問她可否介意自己配首詩?時宜自然不會介懷,世伯接過筆,洋洋灑灑的寫了兩列詩,卻為尊重畫者,不肯再落自己的名字。

    周生家未來的長房長媳如此畫技,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場的周生家的長輩和世交,都因這位德高望重的世伯,而對時宜另眼相看,甚至紛紛開著玩笑,說要日後親自登門求畫。她不擅應酬,更難應對他家裏人各種語氣和神色,到最後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頻頻去看周生辰,用目光求助。

    他似乎覺得有趣,但看她如此可憐兮兮,便尋了個借口,帶她先一步離開。

    坐上車了,他想起她的那幅畫,還有她明明是被人稱讚,卻顯得局促不安的神情,仍舊忍不住笑著,去看坐在身邊的人。

    時宜察覺了,不滿地嘟囔了句:“不要再笑我了。”

    “很有趣,”他笑,“明明畫的很好,卻覺得很丟人的樣子,很有趣。”

    “你也覺得好嗎?”她看他。

    “非常好,你的國畫,是師從何人?”

    她愣住,很快就掩飾過去:“沒有師父,隻是有人送過我一些畫冊,我喜歡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練,當作打發時間。”

    他毫不掩飾驚訝。

    “是不是很有天賦?”她繼續混淆視聽。

    他兀自搖頭感歎:“隻能用天賦來解釋了。”

    她笑,十年的傾心學畫,最擅長的就是畫荷。

    而他,便是那蓮荷。

    迴到老宅,正是午後豔陽高照時,周生辰讓她迴房去換衣服,自己則坐在二樓的開放式書房裏,對西安的交流項目做最後的交接。時宜

    照他的囑咐,換了運動服走出來,看到他正在打電話,說的內容完全聽不懂。

    隻是在電話結束時,忽然交給她,說何善想要和她說再見。

    時宜接過來,聽到何善的聲音有些雀躍,還有些緊張:“那個……時宜……不對,現在應該叫師母了。”她嗯了聲,悄悄看周生辰,臉有些微微發燙。

    “真可惜啊,周生老師忽然就離開了,但是一日為師,終身是父,所以時宜你也一輩子是我們的師母,”何善嘿嘿笑著,“你知道嗎?周生老師就是我們的偶像,那種看上去好像就不會娶妻生子的科學家,我們都覺得他要是結婚了,就很怪異。可是想到是你,我們又覺得真是絕配,才子佳人,這才是最高端的才子佳人啊。”

    何善繼續念念叨叨。

    她聽得忍俊不禁。

    周生辰看她在笑,饒有興致坐在她麵前,看她接電話。

    時宜用口型說:他好貧啊。

    他笑,伸手,拍了拍她的額頭。

    很自然的動作,可是碰到她後,卻不想再移開。慢慢地從她額頭滑下來,順著她的臉,碰到她的嘴唇。時宜沒有動,感覺著他的動作,看著他漆黑的眼睛。

    他征詢看她。

    時宜無聲閉上眼睛。

    他細看了她一會兒。

    少時有背誦呂氏春秋,其中曾說“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

    可真能配的上“靡曼皓齒”這四字的,又能有幾人。

    周生辰悄無聲息吻上來,也不管電話有沒有掛斷。離的這麽近,甚至能聽到何善那小子還在反複念叨著,說著什麽才子佳人的話,忍不住邊吻邊笑,微微離開,對著電話說:“好了,把你需要我看的論文發過來,自己先檢查一次,上次的英文拚錯太多了。”

    他說完,就把她握著的手機掛斷,放到手側。

    “繼續?”他低聲問。

    時宜剛剛睜眼,聽到他說,馬上又緊緊閉上。

    有紅暈悄悄從耳根蔓延開來

    。他每次親吻,都會先詢問她的意見。明明很死板的做法,此時此刻,如此輕聲,卻莫名給人以調情錯覺,是那種很詭異很認真的……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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