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時宜家時,已經是12:45分。

    抬頭看她的家,是十二層。這個位置,黃橙橙的取暖燈光,應該是在洗手間洗澡。舌尖上還有酸苦味道的藥,剛才看她拿過來,他其實很想說,因為十幾歲的時候喝了太多的中式湯藥,早已對這種味道抗拒。

    可是很難拒絕,不是嗎?

    就像在廣州白雲機場,她光著腳追上自己,要求留下來等她時,也是很難拒絕。

    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太幹淨。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他曾以為,自己是被蒙蔽了。

    卻在拿到她長達兩百多頁的資料後,找不到絲毫疑點。周生辰駐足立了會兒,看到取暖燈的光滅了。

    接著,就是臥室燈亮。

    低頭看了眼腕表,25分鍾。嗯,她洗澡需要這樣的時長。

    “大少爺,”林叔走過來,“時間差不多了。”

    林叔的車,安靜地停靠在路邊,遠遠地,有四五輛車也在停著。他頷首,轉身頭也不迴地坐上車,開始那四五輛車隻是遠遠隨著,車速非常快,從上海到鎮江的老宅,隻用了兩個多小時。老宅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完全不像是淩晨四點的樣子。

    他下車,覺得有些冷,把襯衫袖口拉下來,扣好。

    忽然就想起時宜說的話。

    對林叔說:“春捂秋凍,林叔,你聽過這句話嗎?”

    “百姓家的常話,時宜小姐說給大少爺聽的?”

    周生辰不置可否。

    從鎮江到上海不算是長途跋涉,但也耗了些體力,尤其他還在感冒。但沒有任何辦法,他現在仗著老舊家族的規矩,想順利接手周生家大小的事情,就需要按部就班,按照規矩來。比如,六點晨膳,是規矩,必須在鎮江。

    不過因為他早起的習慣,改為5:00。

    他不覺得什麽,但落在別人眼裏,就是上百年的規矩,硬生生改了。看上去,隻是晨膳的時辰,別人口舌心底裏,想的卻不止是吃個飯這個簡單。這個十四歲進入科研軌跡,從不關心家族事情的男人,用無聲的方式,宣告了地位。他從褲子口袋裏,拿出灰色格子的手帕,輕輕按住口鼻,避開庭院裏的花粉氣味,一路無聲向內而去。不斷有人欠身,喚句大少爺。待到正廳,十三桌上的人,都差不多到了。

    他認的不全,也都一一頷首招唿。

    走到主桌上坐下來,身邊隻有兩

    鬢雪白的周生行和頻頻瞌睡的小仁,母親與輩分長些的女眷都坐在臨近桌旁,依舊是一絲不苟的盤發,描了雙狹長的鳳眼。

    安靜的一頓晨膳,放了碗筷,天才朦朦亮起來。

    他想走,母親卻硬要留他,待隻剩了他和叔父、小仁和母親後,氣氛卻比方才更冷了。

    周生仁自從生母意外身亡後,就不太愛說話。

    倒是和他親近,拿了本書,靠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看書。看到不解處,用筆勾了遞給他。周生辰笑笑,接過來,隨手寫了幾個推導公式。

    “昨晚睡的如何?”叔父噓寒問暖。

    他把書推迴去,給小仁:“昨晚在上海,還沒有時間睡過。”叔父精神矍鑠,已經和他開始聊起,家中大小事宜。

    周生家到他這一代,不止是內姓謝絕從政,甚至是直係也開始禁止,與其說是中庸,倒不如說是避世。而祖輩又思想老舊,始終認為商人地位不高,所以從商者也是少數。

    隻是積累兩百多年,根深葉茂,經過幾次國門開放和緊閉,百年來,每每在新興行業露頭時,都樂於扶持一把,之後也從不插手經營,隻做最原始的股東。

    漸漸有了如今的財富。求穩,不求變。是祖訓。

    可惜,他這次迴來,要做的就是顛覆性的改變。

    “記得南家嗎?”叔父微微笑著,說,“幾年前,在賭船上和你母親合作,已經和伊朗當地的政府合資,打通了當地汽車市場。南淮很大方,迴饋豐厚,我和你母親商量下來,決定送給你未婚妻。另外,如果有可能,讓她跟著你母親三年,開始學著如何管家。”

    “時宜?”他略微沉吟,“她不需要。”

    母親淡淡地看他:“嫁過來,都要開始學。”

    “她不適合。”他絲毫不留情麵。

    “你也不適合,但也要接手,”母親柔聲說,“既然你挑中她,她就必須適合。如果你已經發覺她不適合,還來得及換個乖順聽話的。”

    “婉娘,”叔父搖頭,試著化解兩人的爭執,“那個女孩子的畫像我見過,很乖順,或許比那些自幼養著,專學管家的小姐們,要好些。”

    母親笑得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說話。

    母親微笑:“做的都是嘩眾取寵的行當,有名聲,也是人捧出來的。看不出什麽好。”

    “她很適合我。”

    “你這個理由很單薄。”

    他不再理論。

    小仁低頭排列他給自己的公式,終於磕磕絆絆把題解開,出聲喚來人,要把點心換成七返糕,茶也要從‘神泉小團’換成了‘恩施玉露’。小少爺是出了名的怪脾氣,好的時候怎樣都好,不好的時候,最會刁難下人。

    小仁說換,另外三個大人當然不會和他計較。

    很快就有人上來,悄無聲息,撤換每人手邊的茶點。

    有閑雜人在,周生辰的母親又恢複了安靜。

    他想找借口離開時,小仁很快又推過來書。他以為又是甚麽題,掃了眼,不禁微微笑著,曲指敲了敲男孩子的額頭。龍飛鳳舞的幾個字:

    你的那個時宜,很喜歡你。這個,我倒是看得出。

    電影節的頒獎典禮,她總是能避就避。別說紅毯,就是列席都一律推拒,早幾年美霖還做了些努力,想要把她扶起來。可惜,她是典型的,扶不起的阿鬥。所以,就連被提名這件事都到最後才告訴她,料定她必然會拒絕參與。

    這次卻出乎美霖預料,她竟然一口應承。

    對時宜來說,原因很簡單,因為周生辰那句話。

    她甚至開始期待,在那一天,和他並肩坐在某個角落裏,看著台上的慶典,讓他坐在台下,看自己被提名,甚至是獲獎。

    周生辰送來的訂婚禮服裏,有些並不適合訂婚儀式,反倒很適合電影節。

    她看著衣櫃,甚至開始猜測,他是不是早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才送來這些?

    她這麽想著,就已經忍不住好心情。

    挑來選去,仍舊躊躇不已,到最後,反倒是坐在了衣櫃裏。有記憶紛遝而至,綿延不絕,她記得,曾經的自己初次和他有約,是怎樣的裝扮。月青色寬袖對襟衫,臂間有鵝黃披帛,而他呢?記不起來了。是什麽原因,讓她連這麽重要的事都忘了。

    她向後仰靠,整個人都躺倒在數件禮服中,有什麽唿之欲出,卻抓不住。

    時宜,你又庸人自擾了。

    她笑笑,用臉蹭著禮服的下擺,現在這樣多好。

    能看到他,能和他說話,就已經很好。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她特意叮囑美霖,給自己安排兩個空位。

    可惜周生辰忽然來了電話,要遲一些,她隻好把美霖的手機說給他聽,要他如果到了,

    自己又不方便接聽電話時,能有人帶他進場。

    在確認他記住後,她掛了電話,趴在自己的座椅上,看往來的、寒暄的、吹捧的、握手的、擁抱的各色人。“笑什麽呢?難得看你這麽高興。”

    美霖安排好所有簽約的藝人後,終於想起這個被‘放養’的美人。

    她笑,指著自己座椅上的字條:“時宜。”

    美霖頷首:“你沒坐錯,這是你的位子。”

    她的手指,又去指身邊沒有任何字條的座椅:“時宜的某某。”

    美霖忍俊不禁,摸摸她的臉:“看你這樣子,是不是快幸福死了?”

    她抿嘴笑,側臉靠在前座椅背上,嗯了聲。

    “搞科研的,能有這麽大魔力?”美霖真是對那個‘外星人’非常好奇,“萬一哪天你們吵架了,他會不會一怒之下,讓你人間消失了?比如搞點什麽濃硫酸之類的。”

    時宜好笑瞥她:“真沒文化,就知道濃硫酸。”

    “你知道的多。”

    “比你多一點點。”

    “比如?”

    “h2so4。”

    美霖愣了愣:“這是什麽?化骨水嗎?”

    “濃硫酸,”她自滿地看美霖,“換種說法,是不是顯得很有文化。”

    “嗯”美霖有些挫敗,“這好像是初中學的,我怎麽就忘了?”她兀自在腦子裏繞了會兒化學式,忽然發現自己非常不務正業,竟陪著時宜在聊化學。而麵前這個穿著樣式複古的月青色長裙的美人,竟也非常投入。

    “說好了,今晚慶功宴我也不去了,就單獨和你,還有你家化學教授吃宵夜,”美霖被好奇心折磨的不行,主動邀約,“我一定要看看,他是什麽樣子。”

    “好,”時宜想了想,補充說,“如果他來得及趕來的話。”

    “這麽重要的事,他不來?”

    “說不定,”時宜也有些忐忑,“他這段時間都很忙。”

    如果周生辰真的不來,她肯定會失望,但是會生氣嗎?時宜假設著情景,發現自己根本不會對他生氣。隻是,她真的沒料到,自己的這個假設,在一個個獎項揭曉後,慢慢變成了現實,他真的沒有來。

    時宜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在嘉賓念出自己的名字,從座椅上起身時,仍舊心不在焉。

    這是她第一次現場領獎,從後排,一步

    步走上去,穿過不斷鼓掌的人群。

    還有嘉賓主持的調侃和寒暄。

    配音演員的獎項非常少,她的名字很多人知道,但她的臉,鮮少有人見過。台下,很多紅得發紫的女演員的影視劇配音,都出自於時宜。在她走上台之後,絕大多數人都驚訝於這個陌生的臉,對應的竟是那個熟悉的名字。

    她謙虛地笑著,想要馬上接過,就退場。

    卻在視線滑過第一排時,驚訝地停駐了目光。

    滿座衣冠,都已淡去。

    隻有那一雙漆黑的眼眸,在看著她,略有疲倦,卻有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那一排坐著的都是業內前輩、最當紅的演員、大投資人。周生辰就坦然地坐在最右側,非常低調地穿著銀灰色西服,白色長褲。

    這個位置有些偏,不會有直播鏡頭拍到。

    而他為了怕人打擾,還刻意空出了身邊的位置。

    隻可惜,他不了解這個地方,這並不是他曾經去過的國際學術會議。以這種方式,坐在這樣的位置,分明就是高調的出現。那些和他整晚坐在第一排的人,都在猜測著,這個男人是誰?又是為誰而來。

    沒人知道答案。

    除了台上那個仿佛是因為獲獎,而緊張的說不出話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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