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峰宗外,有一片樹林,樹林的後頭,也是一片樹林,由於西峰宗的位置處於江南道偏西,多少沾著些西寧道的味道,在幾片連綿的樹林後,是一片荒野,沒有多少綠色,一眼望去,都是由黃土和塊塊散亂堆砌的石頭鋪就,這裏與江南道的大致風光完全不同,仿佛是給人在西北涼州道那邊的感受。


    餘錦走在荒野上,他摘下了那張劍痕麵具,脫下了披在外頭的那件大藍袍,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靈光宗弟子,完全與之前那個在西峰宗被當成了創生神仙的枳實仿佛兩者,他一步一步走著,走得很慢,步履間有些蹣跚,好似隻要一個不留神就會摔倒在地上。


    他在西峰宗中,在布局殺死林萬州時,那顆九轉丹的劇毒其實早已侵入了他的體內,隻是他先前是憑著那殘留的東吳氣運強撐著,加上他對於趙鳳遷這個人根本沒有辦法談得上有多麽信任,若是他表明自己是身中劇毒,也許趙鳳遷就會馬上推翻之前的造仙計劃,把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和唯一了解全部真相的他直接抹除,他沒有理由不認為那個心思陰沉到極致的趙鳳遷不會這樣做。


    但如此強撐,那殘留的東吳氣運也無法抵禦住九轉丹劇毒的繼續侵蝕,走在荒野上,感受著兩鬢旁掠過的春末和風,餘錦的神念仿佛是那深宵燭火明明滅滅,他感覺自己很累,是那種隻要一閉上眼睛也許就會再也沒辦法睜開的累,所以他忍受著一切,繼續往前一步一步走著。


    荒野上腳底旁的石頭很是堅硬,腳踩過去,那石頭被腳尖一踢,看起來都覺得很疼,但是餘錦真的感受不到一點的疼痛,他的腦海一片空白。


    在恍然間,好像有許多許多的事情從腦海裏一瞬劃過,是歲月中光影不斷流逝的痕跡,是經曆與心境之間那難以言喻的點滴關聯。


    從那小河莊裏的幼稚小童,但經曆了父母死在眼前的一瞬間成長,再到後來教書先生收留他教導他如同兒子一樣養育著他,然後呢,是認識了那個掛酒壺穿草鞋的邋遢老頭子,以及那個勉強算得上師姐的陸姓女子,後來教書先生走了,自己離開了小河莊,考取功名,卻因為急需用錢給教書先生收葬,跑到揚州城當了個客卿錯過了省試機會,再後來,那一座府邸垮了,自己成了個小混混,認識了林堡。


    再認識了葉蘇紹,寧天,蕭有墨。


    還有那個記憶片段中,停留得最久,也最深刻的沈寒,她撐著傘,冷淡的眉眼平靜,那間小茶鋪裏,有飯菜的香味從窗口淌出。


    一切都是轉瞬從腦海中像是河流一樣流淌過去,好像記得有人說過,人生本來就是一條長長的河流,隻是有人逆水,有人行舟,在這條河流裏,從來沒有人可以靜止,無論隨波逐流還是逆流迴溯,都是在動,都是在變化著,都是……在不斷地……改變著或者被改變著。


    突然眼前的場景好像變化了。


    餘錦的眼皮子在打顫,他隻能模糊感覺到,眼前的荒野好像在自己的視線從漆黑到明亮的那麽一轉瞬,完全地變化了,他本來此時由於劇毒的侵蝕已經對視線前的東西沒有了什麽感覺,但是這變化實在太大了,連他此時的狀態都能夠發覺出來。


    他停下緩緩移動的腳步,站在那兒,麵露疑惑。


    荒野不再是荒野,而是空曠的虛無。


    這種虛無是真正的虛無,一切就和他腦海中的空白一樣,什麽都沒有,地上的石頭不見了,撲麵而來一眼望不盡的黃土也不見了,那後頭好像朦朧的樹林也不見了,一切,都不見了,他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他的經脈和神念都已經被那九轉丹的劇毒給侵蝕到會讓他產生幻覺,才會看到眼前如此玄妙的場景變化。


    餘錦站在這片虛無中,心下茫茫然,然後很快的,吐出了一口鮮血,他捂住嘴巴,痛苦地咳嗽了兩聲,再攤開手掌,看到一片略帶黑色的血腥。


    他心知肚明,自己此時已經支撐不了多久,那殘存的東吳氣運已經無法抵禦住九轉丹劇毒在體內經脈間翻騰,他現在是真正的繡花枕頭,看起來像是個武人,但其實與當時死在他手下的林萬州一模一樣,空有武人境界,並無半點氣機可以運轉,否則他最起碼也應該可以走過這片荒野,走到靈光宗附近,隻要走到了那兒,也許一切就有轉機了,可是現在呢,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連抬腳都需要耗費體內幾乎全部的精力,完全憑借著那不想死和不願意去死的毅力,在往前一步一步前進著。


    他不想死。


    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他的一生其實還很長,他剛剛才完成了他最重要的一件關於複仇的事情,他還要去京都,還要走過江湖,還要看看這個天下,還要完成那個對葬在揚州春堤對岸女子的承諾,想到這裏,他一下子頭腦變得清明了些,想起了那個還在靈光宗裏的姑娘,心下先是一暖,然後再是一酸。


    眼前的虛無,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


    餘錦抬起頭來,稍微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這個人,然後不自覺得後退了一步,他明明已經沒有了這樣快速行動的力氣,但這一步仿佛是先天意識,是麵對著莫大恐懼和震驚時,手腳不由自主會作出的反應,與體力無關,他的眼中滿是驚恐,看著眼前的人,不可思議。


    因為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對麵的餘錦微笑著,穿著一身黑衣,那張俊美的臉龐不似他此時的年輕,多了許多滄桑意味,兩鬢的黑發也長了起來,落在下巴邊上。


    他看著對麵的自己,張大了嘴巴,眼中俱是震驚,嘴巴打開又合上,重複了幾遍之後,還是沒有說出什麽話來,一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二是麵對如此奇異的情景,他心弦震動,又感覺到喉嚨一甜,伸手去捂,還沒有捂住,就有幾道帶著黑色的毒血從口中噴出。


    對麵的餘錦還是微笑著,搖了搖頭道:“真是可憐呢,和我當時一樣,我記得我那個時候忍受的痛苦,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得住的。”


    他不解,搖了搖頭,強忍著喉嚨的甜意,稍微按著修行心法運轉了一下體內氣機,盡管是毫無氣機可用,但至少讓胸腹中的悶意稍微平和了一些。


    對麵的餘錦突然抬起步子,慢慢走過來,站在他的眼前,仿佛是觸手可及,好像眼前的自己,那鼻子裏微微唿吸出來的氣流,他都可以感受得到。


    “十年前的我,從十年後看,我很是懷念,但是也很是後悔。”


    對麵的餘錦站在他的眼前,搖了搖頭。


    他又咳了兩聲,然後帶著沙啞的嗓子裏勉強地擠出幾個字眼來:“十年後?”


    對麵的餘錦還是搖著頭:“這九轉丹的劇毒,在此時的你看來,中毒已深,幾乎是無藥可救,但在我,也就是十年後的你看來,不過是很簡單的事情而已,這天底下真正厲害的東西,從來都不是武道上的境界,而是真正的力量,所謂真正的力量,以後你就會明白的。”


    他繼續勉強擠出問題:“你,能救我?”


    對麵的餘錦笑著問道:“我是來自十年後的你,如果你現在死了,那怎麽會存在我呢?”


    他用力拉住眼前餘錦的黑衣衣角,說道:“救我。”


    對麵的餘錦笑意掛在臉上,望著這一片虛無,突然微微歎了一口氣:“我能夠救你,其實都不需要我,你也不會死,但是……我救你,你能答應我一件事麽?”


    他愣了愣,然後靜靜等候著下文。


    “答應我,不要去京都。”


    對麵的餘錦看著他,兩雙近乎一模一樣的眼睛對視,對麵的餘錦沉聲,如此說道。


    他又是愣了愣,然後沙啞著問道:“為什麽?”


    對麵的餘錦又是歎了一口氣:“因為,隻要你不去京都,留在靈光宗,或者留在江南道裏,一切就都會變得不一樣,我們……下一次也就不會再見了。”


    他不解問道:“下一次?什麽下一次?又有什麽不一樣?”


    “先不說這個,如果你以後去了京都,你以後自然就會明白我說的意思,因為我畢竟就是按著你以後走的路變化出來的人,但若是你此時聽了我的勸阻,不去京都,以後路不一樣,也就沒有我,那麽,你也就沒有必要問出這些問題來,因為沒有意義。”


    虛無中仿佛沒有時間流淌。


    他過了一會兒,搖頭道:“不,不行。”


    對麵的餘錦像是自嘲,微微一笑:“果然還是這樣,沒有區別,什麽區別都沒有啊。”


    然後,招了招手。


    “那麽,我就走了。”


    他突然強忍著體內那劇毒的侵蝕,咬著牙走出兩步,稍微放開了點嗓子,喊道:“你既然是未來的我,那麽應該知道一點兒以後的事情吧?”


    但,那個餘錦已經不見了。


    眼前的虛無也不見了。


    依然是荒野,依然是背後的樹林,眼前的石堆和黃土,一切都好像隻是他在閉上了眼睛再睜開了眼睛,這朦朧時間裏發生的一場夢,什麽十年後的自己,什麽不要去京都,什麽不一樣,他完全不能理解,也沒有辦法去理解,畢竟這一切比起在試煉之地裏發生的那一切都來得更加不切實際,東吳氣運加身,親手宰掉昔日明王,至少都隻是在當下發生的事情,那剛剛的事又算是什麽,連時間都被改變了麽,連歲月都在那個自己的麵前失去了作用,這種事情,比起什麽天上仙人看起來,都要更加玄妙吧。


    餘錦咳了一聲。


    他突然愣在了原地。


    因為他已經感受到,自己身上再也沒有了那九轉丹劇毒的侵擾,渾身都好像輕鬆了起來,吐納一下,氣機流暢,感受自身,經脈也是暢通。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迴事?


    自己明明在之前一刻都是將死之人,為什麽隻是恍惚間做了一個和十年後自己交談的夢,這劇毒就仿佛從未存在過自己的身軀裏,難不成,那個夢……是真實的?!


    背後突然有一個聲音響起:“枳實兄,怎麽了?”


    餘錦聽得出來,這是趙鳳遷的聲音,他一驚,並不知曉此時應該在處理西峰宗大小事務穩固宗主位置的他為何會在自己身旁,然後突然想起來,自己臉上沒有戴著那張劍痕麵具,也沒有披上那件大藍袍,而是穿著靈光宗製式的衣服,剛剛才略微輕鬆的心一下子又繃緊了起來,他不能讓趙鳳遷知道自己的身份,枳實這個名字和餘錦這個人,必須是兩個人。


    他沉沉吐息一口,想要找放在身上的那劍痕麵具,一拍,卻沒有找到。


    他再往自己臉上一按。


    卻發現那張鐵質劍痕麵具,正戴在自己的臉上,低頭,又看見自己身上正是披著那大藍袍。


    這又是怎麽迴事?


    自己明明在離開了西峰宗,辭別了趙鳳遷和許多已經視他為創生神仙的西峰宗弟子後,就摘下了麵具也脫去了那件大藍袍,但為何此時,這麵具還在自己臉上,藍袍還在身上,而趙鳳遷又為何會在自己的身後?


    餘錦轉過身去,按了按劍痕麵具,沉下聲音問道:“你為何在此?”


    趙鳳遷一愣神,然後笑道:“枳實兄,你倒是會說笑,在你除掉了宗主並完成了我的造仙之舉後,不是我說送你一程,你也同意了麽?”


    餘錦微微搖頭,心下滿是疑惑,然後在趙鳳遷不解的目光裏,點頭道:“是啊,剛剛想了些其它的事情,有些出神了,差點忘記了許多事情。”


    趙鳳遷說道:“等過了這荒野,按著枳實兄的意思,我便先行離去了。”


    餘錦點頭:“你剛剛繼承宗主位置,是該好好作些準備,就送到這裏吧,以後我們江湖再見,有時間的話,我也會到西峰宗去看看,希望你手底下的西峰宗,比起過去林萬州的西峰宗,要萬象更新。”


    趙鳳遷抱拳道:“自然如此,不勞煩枳實兄費心。”


    餘錦突然對趙鳳遷問道:“對了,我殺死那林萬州,用的是何手段,你應該清楚吧?”


    趙鳳遷稍微沉下神色,點頭道:“枳實兄,這件事情,隻有我們兩人知曉,盡管是有了你才會有現在的我,但是,還望枳實兄不要說給第三個聽,趙鳳遷,在此多謝了。”


    餘錦擺手道:“你會錯了我的意思,我隻是……想要確認一些事情。”


    趙鳳遷吐了口氣,看著餘錦說道:“枳實兄的法子,我在你動手前就已經猜測出了一切,看到死在地上的林萬州也就基本明白了,也怪林萬州在那個大宗師的位置待得久了,沒有提防枳實兄那出奇的九轉丹一手,竟然不去先找人測試丹藥就自行服下,如此行事,也難怪他會死得那麽快,那麽徹底。”


    餘錦沉默了很久。


    趙鳳遷疑惑道:“怎麽,枳實兄,莫非,我說得不對麽,其中,還有什麽隱情?”


    “不。”


    餘錦轉過頭,說道,“你說的都是正確的,我隻是想確認一下我們對於這件事情在認知上的同步,既然你也清楚,那麽,我就把你當成係在同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了。”


    趙鳳遷笑問道:“咱們,在當時枳實兄找到我說出這個計劃的時候,本來不就是如此麽?”


    “是啊。”


    餘錦抱了抱拳,“那麽,告辭。”


    趙鳳遷亦是抱拳:“告辭。”


    餘錦走在荒野上,微微轉過頭,看著那邊趙鳳遷的身影已經不見,然後抬頭看了一眼天穹上的日光,長長吸了口氣,再長長吐出來。


    在與趙鳳遷的對話中,他清楚了幾件事情。


    他不知道為何,有些事情出現了一些奇怪的改變,他的九轉丹劇毒,原來根本就不是被救治或是由於那體內的氣運修複好的,而是因為,他本來就沒有服用過九轉丹,林萬州沒有讓他先服用,而是自己直接吃下了這顆劇毒丹藥,因此,現在的自己,才會沒有了劇毒纏身,生死一線。


    還有一些細微的改變就是,他的鐵質麵具在臉上,大藍袍在身上,趙鳳遷沒有在西峰宗裏與他告辭,而是送他到了這裏。


    他不知道,還有沒有其它變化,與自己經曆過的,看到過的變化。


    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絲寒冷,在這溫和的春末陽光下,感受到刺骨的冷,以及若有若無的一縷恐懼感在心口徘徊縈繞。


    經曆被改變,記憶被改變,仿佛過去的一些事情,已經出現了分叉,若是這樣的情況出現在其它地方,或者這種分叉更為劇烈,那麽,這一切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勉強排解掉心中的恐懼感和許多情緒。


    然後往前走出一步。


    前頭站著個氣喘籲籲的人,黑色的長發上沾著汗水。


    當餘錦看到來人時,突然微笑了起來。


    因為他知道,原來除去一些事情,什麽都沒有改變。


    春末陽光落下。


    他大步向前,走到了那個人的身邊,然後伸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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