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揚州城的冬天,那與江南道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冬天其實都一樣,下雪的日子其實說到底隻有冷和不冷的差別,不存在什麽好看與不好看的區分,畢竟天上大雪是最公平的,下到富人家門口也是雪花碩大,飄搖落地而積成雪堆,下到窮人家裏頭也是一模一樣的東西,唯一的區別僅僅在於富人會有閑情雅興穿著厚實的毛絨衣服披著大襖子出來看雪,然後感歎一聲又是一年秋去東來,而窮人呢,當然不可能想著這些,他們要考慮的僅僅是要不要把家裏僅剩不多的柴火拿出來一點先用著,柴火要花錢的,換厚衣裳換厚被褥也是要花錢的。這個天下太平,所以很奇妙,奇妙在於如果你有錢的話,你才可以考慮到除了錢財之外的其它事物,看到這個世界更為壯麗的別樣風景,而若是沒有錢,你必須先考慮的是錢財上頭的大問題。


    但到了春天,揚州城就立刻鮮活了起來,如同盛裝的花魁站在了一群普通姑娘的中間。


    作為沾著了花魁香味兒的寧天,他還是如同平常一樣,起得很早,先圍著後頭的小道跑上幾圈舒展開渾身筋骨,然後迴家吃一份早食,其實江南道這邊的風俗是沒有吃早食的習慣的,但做他這一行的卻是個例外,若是不早上吃些東西,恐怕到了去衙門裏頭擂起每日無論沒事有事都得敲的開堂鼓力氣都沒有了。他吃完了一份很簡單的早食之後,便出門去了衙門跟幾個兄弟打過招唿,他今日不打算如同平常一樣守著自己的崗位,反正自從那個文彥炳死了的大事過去之後,揚州城是太平得不能再太平的地方,平常想要抓個地痞打架都難。


    聽說了試煉之地即將麵向整個江南道有前景的年輕人打開後,蕭有墨便開始準備動身去那邊,寧天當時還嘲笑他,說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多大年紀了,還去湊那些年輕人的熱鬧,你害臊不害臊。但那個時候蕭有墨卻一點兒都沒有和他平時那樣開玩笑的心情,他放下還泡著沒喝完紅茶的茶杯,看著麵前自己左手和右手下的棋局,將一顆黑子重重按在了白子已然合縱連橫成了大勢之間的某個位置。


    蕭有墨說這次可能會出一些問題,不說那些本來就唯恐江湖漸漸沉寂下來的江湖高手已經紛紛過去了,連有些許久未曾真正出過麵的宗師級人物都在暗中往那邊傳輸力量眼線,甚至自己親自動身,那已經不僅僅一場年輕人們之間的博弈了,看來是有人想要來一盤大一點兒的,添上了後果極有可能是玩火自焚的一枚死士棋,這死士棋,一往無前,被吃則吃矣,但卻能夠讓已經定了盤的棋局馬上如亂麻般散開。


    寧天晃了晃腦袋,他沒那個心情去理會這些江湖裏麵的事情,他現在都不是個正兒八經的江湖人物了,還對這些事情如此上心做什麽,蕭有墨那是典型的唯己唯利,他不是什麽從儒正統,講究天地道理的讀書人,他僅僅隻是一個完全從自身開始出發隻要能夠讓自己期盼的東西實現完全不在乎任何其它影響的半吊子文人罷了,他這樣的性子,估計放到那翰林院裏頭連個末等抄書官都混不到。


    而寧天自己現在要思考的,不過是他還留了幾兩銀子,存了多少可以動用的錢這些事情,他算了算自己年紀,已經老大不小了,這個年紀要是放在自己老家那邊,都是兒女三四個的光景,而他呢,還隻是個孤零零的光棍漢子,因為是個做衙門管事的,雖然是個當官的但是位置尷尬,平常想要去青樓找個姑娘人家還以為是要查她底子的,嚇得說話都顫顫巍巍的,哪裏還會對他產生其它情緒,而平常姑娘自然不必說,見著這種能夠在揚州街上光明正大佩著楚刀係著腰牌的人,能避則避。


    他有些無奈地坐在長街的一塊大石頭上,雙手按著膝蓋,下巴輕輕放在手背上,以一個看上去還挺和睦的姿勢坐著,眼睛看著那邊熙來攘往的街市,以及更為熙來攘往的人潮。


    他這段日子每天都會來這裏坐上一坐,也不打算做什麽,隻是坐坐。


    他看著那邊那個賣布匹的店子裏頭,老頭穿著短衣站在前頭招唿著客人,而後頭有個相貌平常,穿著普通衣裳,梳著普通頭發的姑娘正在一絲不苟地整理著那一疊一疊的布匹,不施粉黛也就算了,但在這個年頭竟然連一支釵子也不插在頭頂,實在是太過不顯眼了。


    他曾經在才剛剛解凍的春堤旁和某個天賦極好的年輕人說這江湖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好。


    但其實他這話也是對自己說的,他不是在勸那個叫餘錦的年輕人,而是在勸自己,他在勸自己如果有重新來過的機會,絕對不要去江湖裏頭,絕對不要重蹈上一次的覆轍。


    他對於這些事情,其實心裏頭一直都沒有個秤砣,左搖右擺拿不定主意。


    以前是,來不及後悔了。


    現在呢。


    過了很久,寧天咬了咬牙,站起來整理了一些衣裳,然後往那邊走去。算了算了,雖然不清楚那個姑娘到底會不會喜歡我這麽個老大不小也沒多大本事的人,但是該來的終歸還是得來,怕沒用,躲也沒用,寧天啊寧天,你這個蠢貨可別因為自己心裏頭的這些糾結給再次翻了船,這樣好的姑娘錯過了可就沒有迴頭草吃,你今天慢了一步,說不準她明天就被哪個登徒子搶先一步給搶走了,那你寧天是不是得後悔死?


    他往那布店走過去,旁邊的人群看到這麽個家夥過來了,都離得遠遠的。


    他也不在意,走到布店門口,看了一眼那個老頭,然後看著那個姑娘。


    他伸出手。


    那姑娘看著他,微微笑著,但也有些疑惑夾雜在其中。


    “我叫寧天,那天巡邏的時候看見你,我就賊喜歡你,沒其它的,就覺得你看著順眼,如果你也覺得看我順眼的話,就告訴我一聲,等我把嫁妝錢帶著,就來娶你。”


    姑娘笑了笑,沒說話。


    寧天急了,這臉要是就這麽丟了那可算沒法混了,於是他繼續說道:“那個,我以前也是江湖兒郎,見識還算挺多的,現在也還有不錯的本事,你要是想看耍刀什麽的,我都能耍給你看。”


    這話挺有趣。


    旁邊有人忍不住一下子笑了出來,平時隻覺得這個衙門的人挺威風挺大氣的,原來不止如此,還是個傻子啊。


    姑娘卻沒笑。


    她擺了擺手,問道:“你會做飯麽?”


    “會一點兒。”


    “那你會擦桌子麽?”


    “這個當然會。”


    姑娘展開笑眼,在寧天眼裏,那就是最好看的笑臉,除了曾經還有張忘不掉的笑臉,就數這張最好看,什麽廟會上頭花枝招展的大家閨秀,什麽青樓裏頭紅袖飄香的美豔女子,都比不上此時他眼睛裏麵的她。


    姑娘說:“好,那以後你做飯,你擦桌子。”


    寧天咧嘴笑起來,說道:“行,都包在我身上,一百個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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