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騎著在江南道極其罕見的高頭大馬,後麵的馬車上載著各種貨物,大多都是些西北涼州道上的的粗布和皮毛原料,加上這一行人的穿著根本不像是江南道上應該有的方式,無論是衣裳的款式還是布料,都是涼州道上才有的東西,顯而易見得很,這一行人都是涼州人,為首的戴著氈帽的中年男人臉上有許多風霜氣色,胡渣稀疏,他後頭跟著一個胖子,一個麵相極其粗獷的漢子,還有一個皮膚有些黝黑但嫵媚味道極其重的女子,這四個人騎著馬,帶著後頭的貨物,走馬觀花看著周遭景象,江南道上的風光,尤其是這從揚州城到蘇州一帶中間官道的風光,到了開春時節,驚蟄雨水一過就是讓人眼花繚亂的鳥語花香風姿妙極,幾個在蒼茫風沙中打滾慣了的涼州商人看著這般景致,不覺心情大好。


    四人走了快半天時間,不知道是在江南春天醉人的風光中感覺到有些累了還是如何,瞧見前頭有座不大不小的小酒樓,招牌上塗著銀閃閃的“餘香漸”三個行體大字,戴著氈帽走在最前頭的中年男人眯起眼睛看了一看天色,對身後幾人說道:“有些累了,咱們先進去歇會腳吧,順便喝上一杯江南的清酒,早就聽別人說過,江南的酒要是比烈性,那可比咱們那邊差遠了,但是要比起香醇的話,咱們那兒的酒可就遠遠沒有這邊的酒造詣深厚了。”


    後麵的胖子笑道:“羅騰,你果然是走到哪兒都改不掉自己酒鬼的本性,人家到江南道跑商做買賣的都是來瞧瞧這邊的風光習俗,瞄瞄這邊的姑娘和我們那邊的姑娘到底有什麽不同,就你這家夥是想著酒,以後你要是死了肯定是喝酒喝死的。”


    羅騰知曉這胖子嘴巴臭說話沒個遮攔,於是隻是隨口笑罵道:“他娘的給老子閉嘴,張胖子,等會吃飯給老子少吃點,咱們這趟來可沒帶多少供自己花銷的銀子,你要是把這點銀子都給吃完了,那我就隻好把你的肉割下來賣了當路費。”


    張胖子摸了摸自己渾圓的肚子:“胖子我啥也沒有,就是肉多,能吃頓滿意的還能少兩斤肉,嗯,這買賣不錯。”


    一旁的女子掩著嘴笑道:“張胖子,你弄錯了,不是給你減兩斤肉,而是割兩斤肉,雖然看起來隻是一個字的差別,那感覺可就不一樣了呢。”


    張胖子佯作怒狀:“蘇妙曼,你咋就這麽不通情達理了,非不讓我一腳踏過這個台階算了,你再這樣拆胖子我的台麵,那等你這幾天想要去勾搭江南道上的小白臉的時候,我就在旁邊說你是個潑婦,一把涼刀當菜刀亂砍人,還要說你以前是個在窯子裏頭討生活的女人,一點兒都不幹淨,哼哼,跟胖子我比這個,看我不惡心死你。”


    聽著張胖子的汙言穢語,蘇妙曼淡淡按了按腰間掛著的涼刀刀柄,眼波流轉:“怎麽,現在就想試試少兩斤肉的感覺了?”


    張胖子刹那間噤若寒蟬。


    蘇妙曼笑道:“少說兩句話你又不會餓死,多學學司馬大哥,他這麽久了都沒怎麽說過話,還不是挺好的。”


    而在四人最後頭的那個麵相粗獷,名字叫做司馬業的漢子,卻不同於幾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取鬧解悶,而是一路過來都一言不發,隻是看著周圍風景怔怔出神。


    四人走進酒樓,叫來店小二,點了幾個菜一小壇子酒,然後一邊坐著一邊聽著那頭說書先生巧舌如簧的言語,涼州那邊的酒樓就是酒樓,單純以賣酒賣食為業,卻不像江南道這邊的酒樓花裏胡哨,又是戲班,又是琴師,又是說書的先生,反而和酒樓這兩個字的本身有了極大歧義,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客人隻是點上一碟子花生米一小壺酒水,聽著那說書先生的講述津津有味。


    聽到說書先生講到十年前五萬大楚將士楚刀向前拔出,於敦煌一戰打破了鬼方蠻子布下的金鍾罩的時候,涼州道來的四人比起這些僅僅隻能在話本裏頭聽說的江南百姓更加有感觸,不說那一戰裏頭有多少楚將靠著人頭功勞一路青雲直上,扶搖不知多少裏,就說那一戰後來不僅奠定了大楚的大邦地位,還把一時間所向披靡的鬼方蠻子給趕迴了北邊大草原裏頭,讓他們這麽些年都沒能夠有什麽大的動作了就已經是一場完勝。這一戰的史書地位不止會高於前頭亂世中那麽多場帶著傳奇色彩的戰役,而且在眾多說書先生的話本裏頭也是放在前幾位講的大戲,每次講到這兒,聽眾們都是如癡如醉,放在說書先生小碟子裏麵的銅錢也開始高了起來。


    但張胖子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撇了撇嘴角,嘲笑道:“這些江南人日子這麽好,啥都不缺,聽這些東西就是過個癮,他們想聽的不過是那些殺了多少敵人啊,裏麵哪個武道高手在戰場上拿著一柄刀一把劍宰了哪個鬼方蠻子厲害的人物啊,他們哪裏知道我們涼州邊關還有那麽將士在守關門,還有那麽多運氣不好的商隊被一些鬼方蠻子當成了軍功,這些江南人就是鬆懶慣了,都該跑到涼州邊關的大漠上去瞧瞧,等到去過一趟再迴來,估計這輩子都不想再聽這些說書先生講的故事了。”


    羅騰摘下氈帽,手指在桌子邊上敲了敲:“張胖子,說話注意點,這兒是江南道不是涼州道,咱們外地人少說這些不討好的話。”


    張胖子笑了笑,拿起筷子開始吃菜。


    他瞧了一眼旁邊的蘇妙曼,看到這個女子一口飯也沒吃,隻是托著下巴不知道在看著哪裏,他順著蘇妙曼的視線瞧過去,隻見那邊的桌子旁坐著兩個穿著藍色輕袍的年輕人,一男一女,男的長得正是那種小白臉到不能再小白臉的樣子,而那女的也是水靈得很,讓張胖子嘴巴張了張,一口肉吃進去,低聲讚歎道:“這江南道上的姑娘果然是被這兒的風光水土養出來的,長得真是好看啊,這種姑娘要是換在涼州道那些鳥不拉屎的地方,不是被當成了哪個大人物府上的座上賓,就是被當成了天上下來的仙女。”


    蘇妙曼盯著那年輕藍袍,臉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張胖子無奈道:“蘇妙曼,你別這樣一直盯著人家看,就人家那小白臉的樣子,說不定以為你想要吃了他,嚇得人家坐不穩給一屁股摔在地上,自己丟了形象那多不好。”


    蘇妙曼罵了一句:“死胖子,吃你的!”


    她收斂了臉上有些癡癡的笑意,然後稍微捋了捋頭發,撫平了衣裳上看著不怎麽順眼的褶皺,站起身,慢步走到那邊藍袍年輕人的身邊,坐在那藍袍年輕人的對麵,展開那七分嫵媚三分成熟的微笑,問道:“這位公子,你瞧這邊的風景這麽好,冒昧問一句,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到處逛逛麽,我沒有其它意思,就是想和你一起走走,行麽?”


    那藍袍年輕人眨巴了幾下眼睛,笑著擺了擺手:“不好意思,我們等會還要趕路,沒什麽時間。”


    蘇妙曼眼波間閃爍過一絲哀傷的情愫,低頭道:“這樣啊,其實用不了什麽時間的,一會兒就好,既然公子不願意,那就算了,看來是我太冒昧了,實在不好意思。”


    年輕人看著蘇妙曼起身往迴走,突然叫了一聲:“誒,那個,你等一下。”


    蘇妙曼迴頭:“公子願意了?”


    年輕人搖頭道:“不是,我就是想問問,你們是從涼州過來的麽,如果是的話,我建議你們不用沿著官道走,官道雖然平坦,但是卻有些慢了,其實你們可以從一些麵向普通百姓開放的驛路上頭走,那些驛路沒什麽行人,馬蹄子跑起來會快上許多,路程也近不少。”


    蘇妙曼道了一聲謝:“多謝公子指點,順便問一句,公子名諱?”


    “我叫餘錦。”


    看著蘇妙曼走了迴去坐下,餘錦笑著搖了搖頭,看著旁邊的葉青栗,無奈道:“以前在揚州城裏頭的時候,也沒見著幾個姑娘跟我搭訕,可能是我那個時候太像個小混混了,又窮又沒點氣質的,你瞧現在我練了武換了件衣服,這一路過來都有多少姑娘和我主動聊天了,算上剛剛這個的話,應該有七八個了。”


    葉青栗冷著眼神,皮笑肉不笑:“記著還挺清楚嘛。”


    餘錦笑著喝了一口茶,說道:“在靈光宗山上的時候,我自己都快忘記原來我其實還能靠著這張臉吃飯的,你說我是不是奇怪,明明靠臉就能衣食無憂,說不定還能混出個江湖少俠的名頭,但是我非要靠實力。”


    “你到底要不要臉?”


    “臉皮能值得起幾紋錢?”


    葉青栗冷笑道:“一張爹娘給的麵皮而已,有個屁用,要是你隻靠臉吃飯的話,我可以向你保證,像你這種人我一隻手能打十個,不不不,二十個,而且是那種把你這張臉給打成豬頭的狠揍。”


    餘錦聳了聳肩:“一點玩笑都開不起,葉老大,你這人可真沒趣。”


    葉青栗認真地吃掉了飯碗裏的最後一口飯,拿隨手帶著的手帕擦了擦嘴巴,然後說道:“等到過兩天到了地方,我可就沒興趣再和你聊上一句半句了,到時候咱們各憑本事,誰也別管誰,反正我是決定好了的,一定要在試煉之地裏頭找到一份大機緣,不摸到二重天的門檻我就不出來了。”


    餘錦搖頭道:“哪有那麽容易,隔境如隔山,二重天看起來很近,其實咱們還離得遠呢。”


    葉青栗說道:“至少等到我出來的時候,我能夠打得過那個李慶元了,我這輩子沒什麽特別討厭的人,但是他那種人我就是特別討厭,他下次要是還敢那樣過來挑釁,我非得把他給揍得哭著喊著找不到迴去的路。”


    餘錦喃喃道:“其實已經不用了。”


    “你說什麽?”


    “沒事沒事,隨口說一句。”


    餘錦看著酒樓外楊柳搖曳,放下手中的茶杯,“我小的時候,有個教書先生給我念叨過一首前朝大詩人寫的詩,那句子初看淺顯,再看迴味,現在想來真的是很美啊。”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時值春曉。


    真的是處處啼鳥啊。


    餘錦看著外頭,看到柳樹,看到新蕊吐出的花,看到鳥,也看到了江湖。他想起自己過去其實也有過想要來到這方江湖裏頭的想法,但此時真的來了,卻有些恍然隔世的感觸。


    教書先生曾經無數次站在小山崗上,止不住地咳嗽,枯槁的手撫摸過他眼中的整座江山,從南到北,從上到下,然後拍在了還懵懂稚嫩的餘錦頭上,拍了三下,歎了一口。


    沈寒那夜衣裳染血,意識模糊間,卻沒有第一時間迴到自己的茶鋪子裏頭,而是去敲開了餘錦鋪子的門,餘錦雖然那夜已經大致有了準備,預料到將會發生的一些事情,但他開門看到沈寒樣子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地雙手發抖。


    花落知多少?


    好一個花落知多少。


    葉青栗不合時宜地皺眉道:“這花還沒開好呢,怎麽就花落知多少了,你說的這詩味道不太對,肯定不是什麽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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