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一過,春節就算到了,算是一年最為輕鬆的日子裏頭沒有鋪子開門,餘錦瞧見實在沒有人光臨,路上連行人都十分罕見於是就索性關了鋪子,前一段時間幾個客人加上蕭有墨那仿佛天上餡餅一樣的十兩銀子,還有自己剩下的一些錢財,這個春節也不會寒酸到沒有錢去買點肉逛會街,正好大雪在昨夜春雷後稍微停歇,於是他出門閑逛,走到沈寒鋪子門口,看見她在裏頭喝茶,神色平淡,應該酒意已醒。


    餘錦本來不打算去打擾她,她昨夜借著酒意一訴往事,此時也不知道是個什麽心情,他們算不上什麽特別好的朋友,頂多是一條街上相逢著各有前事的半個友人,他琢磨一番人情深淺,覺得現在打個招唿難免尷尬,但他正往外頭走時,卻被沈寒給喊住。


    沈寒看著有些迷茫站在原地迴頭的餘錦,說道:“進來。”


    餘錦走進去,笑了笑,問道:“什麽事?”


    沈寒放下手上冒出熱氣的茶杯,說道:“昨夜的事情,你就當沒聽見好了,以後該怎麽就怎麽,我今天起來的時候想了一段時間,覺得以後這鋪子閑著是閑著,你要是真打算在做生意這條路上走,就讓給你了,租金你付,裏頭的東西你要是想就這麽開著也行,要是想給你琴鋪當作其它用途也隨你,以後成或不能成事,就看你手段和運氣了。”


    餘錦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問道:“要走了麽,去哪兒?”


    沈寒說道:“去辦件事情,可能很麻煩,所以估計這鋪子就開不下去了,我在這裏沒什麽認識的人,你還不錯,就留給你好了。”


    聽沈寒這麽說,餘錦知道肯定不會是什麽小事情了,他清楚沈寒本來是打算在揚州這裏平淡到老的,她心中掛念著那清虛宮上的仙人,盡管這輩子可能也遇不上了,但執念所在,去了其它地方人安心不安,還是過不安穩。


    餘錦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捏了捏鼻子,問道:“什麽時候走?”


    沈寒說道:“就這兩天。”


    餘錦也不知怎麽的,突然就懷念起了過去的日子,他常常會去茶鋪裏蹭飯以及和沈寒有時聊上兩句的日子,他在揚州城裏頭這麽久,做客卿強作歡顏看人臉色行事過得不算很好,而流落成個小混混的時候就更不用說,隻有在這裏才算有個家的感覺,盡管他與沈寒無親無故,這小巷子裏也是清靜少行人,但有種莫名的感覺很奇怪,不知怎麽的,他突然抬頭看著沈寒,說了一聲:“謝謝。”


    這謝謝兩字很沒道理,也很沒意義,惹得沈寒微微一笑,她抬起手,拍了拍餘錦的肩膀,也迴了一句沒什麽道理沒什麽意義的話:“沒關係。”


    餘錦誠心地說:“其實你笑起來要比不笑的時候好看多了,不笑的時候就和尋常女子沒一點兒區別,但笑起來的時候還真有點像個花魁的樣子,以後要是有機會,多笑笑自己開心,想來你那個在清虛宮裏頭的老情人也會開心的。”


    沈寒沉默片刻,說道:“說不定……也許吧。”


    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人在某個環境裏頭成長起來逐漸由嫩芽變茂葉,在這其中會養成某種習性,這種習性可以說是心性也可以說是習慣,一旦有了就很難再改變,說得好聽些,故事完整些,便叫做執念。餘錦知道自己三言兩語,盡管是肺腑之言但肯定是沒辦法讓這個吃夠了悲歡離合人生百態的奇妙女子一下子就改變過來的,但他還是由衷希望她以後能夠過得好一些,至少要比現在要好一些。


    餘錦眨了眨眼睛,笑道:“我覺得吧,一個鋪子我現在都手忙腳亂了,加上一個肯定沒辦法好好做生意,幹脆等你走了以後我把這鋪子租給別人,順便趁著這段不愁虧本的時間多了解了解這揚州城裏頭的商家風氣和基本結構,方便以後的事情,這麽一說起來的話我還挺想你早點走的,雖然說吃不到那麽好吃的東西了,但能多賺一點多一條財源,以後就能去酒樓裏頭吃好的了。”


    沈寒冷冷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被他這個不算很好笑的玩笑引起什麽情緒波動,她吹了一口杯中茶水,低頭見漣漪晃動:“其實你這個人,還不錯,雖然好吃懶做,整天想著一邊做夢一邊發財,什麽都是個半吊子沒一點兒本事……”


    餘錦愁眉苦臉,趕緊插了一句:“咱能不說了麽?”


    “不能。”


    “行行行,你說吧,想到以後沒個人能這麽跟我說話了,也挺寂寞的,你幹脆趁著還沒走的時候都說了,我不怪你,也不會讓你把那些我買的肉都給吐出來還給我。”


    “惡心不?”


    餘錦搖頭晃腦,看著初霽天空,說道:“風景不錯,我出去逛逛。”


    看到餘錦背影,沈寒眼神微微柔和下了一下,她與這個年輕人其實歸根結底隻是萍水相逢,若不是正好鋪子相隔,他們注定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任何交際,她口裏頭雖然一直損著這個年輕人,說他一無是處,一事無成,但其實這個年輕人比起其他很多同齡人都有閃光之處,特別說他說過他的家鄉和那個教書先生之後,沈寒越發覺得這個年輕人以後不會僅僅在這一隅之地平淡到終身,她也不希望這樣一個年輕人以後自甘墮落,但這些話她不會說,她不是個擅長煽情和說話的人,隻是經曆過那些事情之後,她的這種習性越發明顯了起來,在以前還在做花魁的時候,很多人都說過她若是能夠笑顏如花,懂得處世之道,那麽早就不會在這揚州城裏頭了,說不定都能去京都裏頭看看那些真正的大花魁風采,然後與她們變得一樣,不過這麽一來的話,她也就遇不到那個道士了,那個道士不遇見她,修不出紅塵劍,也就成不了大道,所以一切歸根結底,緣分冥冥由不得。


    沈寒走進鋪子後頭,從櫃子底下取出了一本書。


    她忘了和餘錦說,今年的大年夜,是她這幾年來過得最痛快的一個,所以她給餘錦多留了一件東西,以後餘錦若是願意去好好做生意,這鋪子是留給他的,若是他有了其它更為高闊的想法,那麽鋪子就沒用了,而這本書則會成為新的禮物。


    逢年過節,特別是這種大節氣,江南的習慣就是給朋友親人送上一份好的禮品,隻是她一直不知道該送什麽好,以前都是人家送給她的胭脂水粉珠寶首飾一類的東西,她沒怎麽送過人家東西,若是真要算起來的話,也就給那個道士腰間佩劍柄上劍穗掛了一條流蘇。


    想得多了,她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忘了茶杯蓋子沒蓋上,茶水涼了下來,她也沒發現。


    其實在很多方麵,她就像個孩子。


    這話,好像那道士說過。


    念頭裏更亂了,像漿糊一樣。她揉了揉太陽穴,在那櫃子裏頭翻翻找找,好半天,頭發都亂得披散在了腦袋邊上,才從裏頭找到了一個紅木匣子,上麵都沾上了點灰,她拍了拍匣子上的灰塵,眼色凝然,像是看著一位久散重逢的故人。


    她打開匣子,裏頭靜靜躺著一柄細劍。


    入夜,燈籠如紅色星辰,雖然沒有下雪,但寒風依然凜冽。


    餘錦坐在鋪子裏頭,燈火搖晃,他把手裏頭的一隻簪子湊在離燈火近的地方,細細瞧著,過了半天才自言自語悻悻罵道:“他娘的,那店家巧舌如簧,坑人的手段倒是不見血比起見血的還厲害,這簪子做工不錯,但這材料能值二兩銀子?”


    他打算明天把這簪子送給沈寒,就當做送別禮了,順便連著過年禮一起送了,他這樣的人能夠咬著牙送支不錯的簪子就已經算是他的極限了,若是還要將送行和跨年禮拆成兩份送出去,那隻會是兩個字,不可能!別說是要走了,再如何都不可能!


    夜色平靜,隻有冬風唿嘯而過的聲音。


    餘錦把手中簪子小心翼翼地放迴盒子,然後打了個哈欠,準備洗漱後就睡下。他洗漱了一番後,使勁拍了拍臉頰,想要直接去睡覺,但看見鋪子裏頭未吹的燈火照映下的那些琴,不知怎麽的,睡意全無,那把被蕭有墨拿走,意境上與“聽雨”二字最為符合的木琴已經不在鋪子裏頭了,他隨手拿起一把琴撥動琴弦,然後放下,再拿起一把同樣撥動,再放下,如此反複,直到滿意其中一把琴的時候。他緩緩輕撫過琴弦,聽到上頭有些沉悶不夠清脆的聲音,喃喃道:“聽雨是很好的意境,但這琴上的感覺,應該能算是‘冬雪’了。”


    茶鋪的門被輕輕推開。


    有人一身黑衣,佩劍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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