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在大雪這天下了一場大雪,鵝毛一般僅僅片刻功夫就染白了一整座城,大多百姓都是不喜歡這個鬼天氣的,隻有那些有錢人家會在這個天氣開始架起一座座暖爐,穿起狐裘大衣,而生意人也都不怎麽喜歡這個天氣,除了一些大酒樓一年四季皆是高朋滿座的景象,其它小鋪子都差不多到了該關門存年貨準備過年的時候了,更別談餘錦這條小巷子裏頭的店鋪,那些擰成了一根繩子的店主數了數今年賺的錢,紛紛結伴跑去喝酒吃肉,跟家裏頭的婆娘說是去賣人情,但私下都是準備酒足飯飽就溜進青樓裏頭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餘錦打了把傘,走到那女子的茶鋪子裏頭,敲了敲緊閉起來的店門,看到女子慵懶的模樣,笑道:“真冷啊,以前詩人說的千山鳥飛絕指的是山中情景,但到了現在這個時候,揚州城也是一樣的嘛。”


    女子瞧了一眼餘錦手中的袋子,問道:“懶得出去買菜,也沒存什麽新鮮的東西,你帶了些什麽?”


    餘錦笑道:“我買了點肉,你上次做的肉絲是真的把我給吃得神魂顛倒,這次雖然多花了點錢不過想到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能吃上你做的肉,也就不覺得心疼了,不過還是得留點存貨,不然等到過年的時候家家閉戶造爐就買不到東西了,過年的時候要是沒肉吃,這年過得多沒滋沒味的,我以前窮的叮當響的時候,過年也會去找我一個朋友到他家裏頭蹭飯吃,那段日子想起來現在真覺得不算什麽貧苦,自有一番趣味。”


    女子淡淡提著袋子走進去,放在桌子上,一邊去找切肉用的刀子和釘板,一邊說道:“過年過年,說起來還不隻是個普通日子,平時怎麽過就怎麽過。”


    餘錦幫女子剝著菜葉子,接了一盆清水將新鮮的菜泡在裏頭,聽到女子說的話,抬頭道:“雖然的確是這麽個意思,但畢竟入鄉隨俗,既然有過年這麽個習慣,瞧見人家都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冷冷清清多少會有點寂寞。”


    “習慣了。”


    女子一刀切開肉,刀落在釘板上,一聲悶響。


    餘錦攪和著菜葉子,自嘲一笑:“我和你不一樣,我一點都不習慣這種獨在異鄉的感覺,以前那個朋友去江湖上學藝了以後在這揚州城裏我也就和你走得稍微近一些,跟你說句心窩裏頭的話,當時我爹娘都死得早,是個教書先生帶我長大的,我從小被書香熏陶,就想著好好讀書,以後出去賺夠了錢能夠給那教書先生個更大的院子,他一直抱怨那院子太小,教不出幾個學生,他這輩子就想能把快要爛在肚子裏頭的東西教給更多人,嚐嚐那種學子滿天下,桃李一樹高的感覺,我就衝著這個念頭在鄉試裏考了個不錯的成績,來了揚州城,這一來就好幾年過去了,結果錢一點沒賺到自己還差點餓死了,現在不敢迴去,沒臉見他,就算他不介意這些,我自己也介意。”


    聽著餘錦一個人有些絮叨的呢喃,女子眼波流轉,但語氣依然平淡得很,她將切好的肉絲倒進鍋裏,看著氣流湧起,說道:“有個能叫作‘家’的地方,不容易,能迴去看看就迴去看看吧,那教書先生肯定還掛念著你,就算賺不到什麽錢,讓他心安也算一件功德。”


    餘錦低著頭,看著飄在清水上的幾片菜葉,說道:“他早就死了,不然我當時也不會想著那麽急就考鄉試,也不會那麽急著到揚州城裏來賺錢,要是不賺那給他買棺材的錢,我現在說不定就能順著那鄉試成績的勁頭做個小官呢。”


    女子轉頭疑惑道:“那你現在賺錢是為了什麽呢?”


    餘錦說道:“我不想練武,也不想在江湖裏頭廝混,仕途這方麵也是錯過一次所以一輩子都很難再有一次機會了,所以想來想去,也隻有做生意這一條路了,至少現在是這樣。”


    女子說道:“你至少比我強,你還年輕總有機會,而我已經沒那麽年輕了,所以這輩子呢大概也就這樣了。”


    “不打算換個地方麽,或者,讓自己活得稍微有趣一些?”


    “這樣就行。”女子將碟子放在桌子上頭,一股子香味撲鼻而來,“今天我還有點事情,吃完了你就迴去吧。”


    餘錦嚐了一口那好吃得不能再好吃的肉絲,滿意地唿了一口氣,然後將筷子敲了敲,說道:“對了,這麽久了也沒問過你名字,今天想起來就順便問一句,我叫餘錦,餘年的餘,錦繡的錦。”


    女子低頭吃菜:“沈寒。”


    餘錦笑道:“這名字還真適合你,聽起來也還挺好聽的,至少比我這名字要好多了。”


    吃完了飯後,餘錦幫著沈寒收拾了碗筷,還沒稍微歇息一下,沈寒就一如既往地毫不客氣,直接說道:“你先迴去吧,等會我要出去一趟,鋪子馬上就關門,不過你要是好心想要幫我收鋪子,也隨你。”


    餘錦問道:“去哪兒?”


    “私事。”


    餘錦點了點頭,正準備撐開傘出去,突然見到外頭大雪更大,在地上積了數層,古語有“鴻爪踏雪泥”,但此時連雪上鴻都沒了蹤跡,隻能瞧見樹梢上本來就已經枯敗但還遲遲不肯墜下的葉子也開始堅持不住,落在雪上,然後馬上被鋪天蓋地的雪花覆入其中,來年便是一捧塵土。他見到此時氣候,迴頭心血來潮,看了一眼沈寒,說道:“雪下得這麽大,你一個人估計不方便吧,不如我跟你一起去。”


    沈寒搖頭道:“都說了是私事。”


    餘錦笑道:“什麽私事不私事的,又不是什麽見得不人的事情,如果你說你是去殺人的那我肯定不會跟著了,現在雪下得太大,我在這裏白吃白喝了這麽長的日子,也該稍微報答下你。”


    沈寒極其出乎意料的微微笑了笑,撩了撩頭發,拿起一把傘和一個包裹,說道:“走吧。”


    她平日裏冷冰冰的,基本沒見過她笑,無論是微笑冷笑都沒有,此時笑起來倒是讓餘錦瞧見了比外頭如此大雪更為稀罕新奇的風景,其實她笑起來也算是挺好看的嘛,有那麽一雙秋水眸子,本來就該多笑笑嘛。


    餘錦想著,撐開傘,與沈寒走在雪地上。兩人轉過巷子,七拐八彎地走了好幾條街,餘錦這麽個在揚州呆得久的家夥都差點被繞暈了過去,但沈寒卻是輕車熟路,看起來的確是走過了很多次相同的路。一路走到一處湖水邊上,這裏是揚州城裏風景極佳,春夏兩季遊人絡繹不絕的地方,在幾十年前本來還隻是一條普通的湖堤,連柳樹都沒有幾顆,但在那個叫燕士先的文人走過這條路說出“不輸蘇杭”四個字之後,便越發吸引他人前來。


    湖上結冰,不見湖水也不見遊魚,岸邊柳樹也是柳條枯敗,隻有那大花石築起的湖堤不曾變樣。


    沈寒站在湖堤邊上,伸手,手掌間馬上落滿了雪花,又馬上全部消弭,餘錦沒想到她這麽個好像看透了世事就差沒去道觀裏一坐到白頭的女子也會有這般童趣的時刻,不覺好奇,站在她身後瞧著她。


    沈寒忽然轉頭看著餘錦,問道:“知道清虛宮麽?”


    餘錦點了點頭,望向更北的遠方,說道:“聽說過,那地方是天下修行之地的老祖宗,千年底蘊,很多人都想去親眼瞧一瞧那些聽說和仙人一樣能夠禦劍千千裏,化虹煉寶的修道者,隻不過那地方常年都籠在雪裏,比起這江南揚州的雪還要冷上許多倍,所以就沒多少人去得了。”


    沈寒看著手心漸漸化作無形的雪花,喃喃道:“都是雪,應該差不多吧。”


    都是隆冬。


    都是大雪。


    沈寒從包裹中取出一個小盒子,盒子裏頭放著零零散散十幾顆種子,她取出一顆,然後徒手在地上挖開了一個小小的坑,因為冬天土壤甚為堅硬,徒手很是費力,餘錦想要幫忙她卻絲毫不肯,將種子給埋了進去,又將坑給慢慢蓋上,才站起身子。


    餘錦在後頭幫她打傘遮雪,看她這一番舉動後,不禁笑問:“埋這麽淺,過了這麽個冬天還能發芽麽?”


    沈寒拍了拍手上冰冷得發硬的泥土,淡淡道:“沒關係,種子多了總能長出一兩顆,反正這桃樹長不長得出來,我估計都看不見了,我種在這裏,是想讓該看見的人在以後某一天路過能看見。”


    餘錦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索性閉嘴不語,跟著沈寒打道迴府。


    大雪紛飛,已近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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